今天,我们要讨论一个最近很火的词:老登。
前阵子在豆瓣上,有人把电影里男本位视角特别重、女性角色沦为工具人或备受凝视的电影,称为「老登电影」。
这让「老登」从一个意为「老流氓」的东北方言,变成一个流行词汇。
和众多流行词一样,「老登」的语义因流行而变得愈发复杂,而我们今天的讨论是基于这个解释展开的:
老登,现在用来形容以男本位视角生活、不尊重或凝视女性、并好为人师、自恋而又固执的人。
看到这个描述,你可能已经想起身边的许多人了。确实,活着活着活成了老登,对于一些人来说,仿佛是某种固定的人生剧本似的。
怎样才能避免成为一名「老登」呢?
我们和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黄冰洁进行了一次「有趣的对谈」,她在人际关系和女性主义领域中亦有较深研究。
KnowYourself: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所谓「老登」是一群怎么样的人?
黄冰洁:
在心理动力学的视角里,有「施者」和「受者」的概念。「施者」是一种向外投射无能、失权感的处境;「受者」是被投射无能、失权感的处境。
当代关系学派、女性主义精神分析的代表人物 Jessica Benjamin 把这个视角引入到她的女性主义分析中,她认为[1]:
「女性」和「男性」不再是生理性别概念,而是施受关系的位置 —— 这其实在结构语言学中也会有相关的论述。
从社会整体而言,男性看起来掌握更多资源和话语权,显得更有力量、能主宰他人的命运。
但这是一种表面现象。
父权制让男性对自己的无能和失权更为敏感,于是他们对待女性,有时候就像父母对待孩子,他们主宰孩子的命运,希望 ta 们将来一定要成龙成凤,投射的是自己人生「失败」的脆弱和无能感。
男性把脆弱、无能和失权的感觉,投射给女性,成为「施者」;女性被投射了失权的困境,成为「受者」。
老登们,其实就是一群铆足了劲要当那个「施者」的人。
无论是凝视他人、物化他人还是侵占他人的空间、或者抓着人一顿输出.....所有这些行为,本质上都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力感。
Ta 们急着把内心没被看到的、失权的东西投射出去、展现出去,然后被涵容。所以呈现出来的样子那么让人讨厌,很强权、很爹、很自我膨胀。
KnowYourself:按照这个说法,「老登」指的不一定全是男性?
黄冰洁:
是的。具体来看,一些女性也会处在「施者」的位置,一些男性也因彻底的失权,没有施以投射的能力,处在「受者」的位置。
但大部分情况下,「老登」,或者说处于「施者」位置的,还是男性居多。
因为施受关系往往是围绕着权力、资源等要素展开讨论的,在父权制的价值序列下,显然男生会对这些东西更敏感、更害怕失去,因此就更容易把这份恐惧向外投射。
而且,「老登」的一大特性是男本位的视角。作为男性,男本位视角是天生的。有些男性在成长过程中,有幸遇到比较好的互动,开阔了自己的视野和共情的广度,但很多男性没有这样的机会。
KnowYourself:也许我们可以顺着这个话题再展开说说,人为什么会活成一个「老登」呢?
黄冰洁:
这个原因肯定是很复杂的,你甚至可以从婴儿期说起。
婴儿的需求严重得不到满足时,匮乏感就会根植在其内心伴随其成长,长大后也许就长成一个匮乏感很强、并要将此投射出去的人,成为「老登」;
反之,当需求被过度满足,习惯了那种权力感,长大后也要继续去获取权力感,成为「老登」。
不过让人成为「老登」的最大推力,可能还得是功绩社会对人的异化。
功绩社会习惯了用资源和成绩去定义人,这从我们很小时候就开始了。所以,这样长大起来,人势必对自身的匮乏和无能是更回避、更敏感的。
另外,还要从文化和历史的角度去看。
东亚文化里对等级尊卑的深度贯彻和重视,同样训练出人对权力的敏感神经。许多东亚人的人际关系并不流动,无论是在职场里、亲密关系里还是家庭关系里。比如「大人说话小孩要好好听着」,一旦小孩不好好听着,大人就马上会感到失权。
而从历史的视角出发的话,过去几代人都有很大几率面对过极度失权、匮乏、脆弱的状态,这成为了 ta 们的代际创伤,在这时候,一些「老登」行为,甚至可以看作是某种防御机制。
KnowYourself:很好奇,在你的咨询过程中,有遇到过什么「老登」吗?
黄冰洁:
我遇到过一个印象比较深刻的男生,30多岁,算是个「小登」?哈哈哈。
他在事业上已经比较成功,组建了家庭,他也一直强调父母对他很好,却说自己很孤独。
原因是,家里所有人都指望他,而他自己的困境、问题则无从求助,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展现脆弱的一面。这蛮让人同情的对吧?
但后来他自己说完后,就总是会双手抱着肩膀,头微微扬起,用鼻孔看我,一副「我来考考你能说出什么来 impress 我」的感觉(笑)。而且,我能感受到他非常恐弱,他既看不起弱者,也不肯承认自己真实的脆弱。
这确实很吊诡,他因为脆弱无法述说而找到我,当我提及他的脆弱时,他又会本能地回避。
KnowYourself:还蛮典型的,一方面觉得自己孤独、不被理解,一方面别人真正靠近自己的孤独时,又会把人推开。这好像更容易发生在男性身上。
黄冰洁:
想想我身边的男性友人其实也是这样。有时候他们在诉说脆弱时,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是脆弱。而一旦我点出这是他们的脆弱之处,他们会立刻回避:「没有的事儿!」
我认为这和我们社会如何养育不同性别有关,就像波伏娃说,男性和女性成长道路不一样,男性很早就要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2]
当然,大量的女性在成长过程中被忽视、打压、不公平对待,同样极其艰苦。
我理解波伏娃口中的「男性的艰苦道路」指的是,男性很早就被要求去追逐更世俗的东西、更有力量感的东西、更有竞争性的东西,而另一方面又被要求抗拒脆弱,成为所谓「坚强」的人。
我们的脑神经中有帮助人更好地处理脆弱的部分,这个部分同时也是让人进行共情、让人更柔软对待他人的部分。如果一直拒绝使用这个部分,这些能力就会变弱。
那无法很好地处理自己的脆弱,自然就要把脆弱向外投射了,于是老登来了。
KnowYourself:这么说,「老登」也是父权制的受害者。
黄冰洁:
当然,所有人都是父权制的受害者。
「老登」处理不好人际关系,很多时候就是觉得学习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太浪费时间,阻碍自己的人生主线 —— 搞事业赚钱。
所以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妇女之友」都被当作是个贬义词。很多人一方面还是会觉得男的如果和女的处得来,这男的肯定是想得到这个女的。
另一方面,人们会觉得,你这个人净研究怎么跟女生相处,不搞学业、事业,这是不思进取,没出息。
人们更期待男性去成为「妇女之爹」,而不是「妇女之友」(笑)。
我觉得这个社会很多人都被「应该」框住在了一个固着的形态里。所以为什么要谈女性主义呢,因为女性主义本身就强调允许更多可能性。
包括一些女性成为了某种角色、或者身处某个处境中时,也会变成一个「老登」。
这也是因为,她们被自己当下的身份框住了、异化了,她们必须按照某些标准去实践这个身份,否则整个体系都无法运转了。
比如一些企业女高管、女性创业者、甚至许多家庭主妇。这不是她们能决定的,这是整个系统决定的。
KnowYourself:如果说不要成为「老登」,那其实是意味着要成为怎样的人呢?
黄冰洁:
其实,在想「怎样不成为老登」之前,应该优先去想「为什么我不想成为老登」。出发点很重要。
如果你只是觉得这个东西不好,它在人际关系中评价不好,会给自己的魅力扣分,那出发点就错了。
你要真正意识到,「老登」是在父权制系统之下的顺从行为,而这个系统正在伤害所有人,我们所有人都是共同体。
你要真切地认同,自己的改变、自己拒绝成为老登的立场,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这份力量是会慢慢扩散,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不只是为自己个人形象加分的,这才可能形成不做「老登」的起点。
因为你能真切看到自己的处境,你就知道造成自己许多脆弱时刻的原因到底来自哪里,其实你相对也就能比较能理解、容纳脆弱了。这是一种对自身的看见。你能看见,你就能采取行动。
还有就是,要学会排解自己内心的「寂寞」。
「老登」们的内心是寂寞的。Ta 们感觉没有人看到自己、听从自己,害怕没有人认可自己,所以就要抓住机会输出自己、侵犯别人的边界。
排解寂寞是很难的。
存在主义说,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四大终极命题,其中一个就是孤独。哪怕是和最亲密的人在一起,也会感到孤独。大家首先要正视它,这是个常态,不必过度防御和逃避。
另外,可以试着去跟世界建立连接,不一定只和人连接。从大自然、艺术、动物等一切事物身上,我们都是能感到爱的。
而坦白说,这些事情,可能比人际关系更稳定、更永恒。
KnowYourself:这听起来像是要看见「无用之用」。
黄冰洁:
没错。实际上回到人际交往中,我也希望大家更认同所谓的「无用」。
比如闲聊可能不会产生什么价值,但会有好的感受和情绪交流。很多人出发点都是「这能带来什么」,任何事情都要有一个成果,任何人都变成了某种工具,这其实又回到了功绩社会的逻辑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没办法真正发展出轻盈的、舒服的、有流动性的关系。人就会愈发寂寞。
KnowYourself:假如另一半是个「老登」,还有救吗?
黄冰洁:
这首先要问问你自己,为什么想「救」?为啥不直接分开,就像上一次讨论 NPD 时我们聊的那样,除了亲情,在面对一段关系中觉得自己走不掉,很多时候都是错误的自我叙事在作祟。
当然,我也理解,老登不是 NPD,往往没有让人难受到非走不可。
很多时候,「老登」其实意识不到自己「登」,ta 不知道自己在投射自身的脆弱和对失权的恐惧,就像刚才所说的,ta 们往往没有「看见自身」。
所以可以和 ta 玩个小游戏,每天记录「今天你登了几次」。这其实是一个帮助 ta 看见自我的方法,ta 可能都会被自己吓到:「天啊我原来是个老登。」
当然,如果是「登」而自知但就不改的人,你就该问问你自己了:
你给这段关系打几分?
你觉得这些分数就够了吗?
为什么够了?为什么不够?
如果不够,可以修复吗?
如果不能,可以走吗?
KnowYourself:刚刚你提到学习女性主义的意义。在电影《好东西》里,我们可以看到三个男性角色,或多或少都有有某程度上的性别意识觉醒,但还是受到许多观众的嘲笑和批判。
现实中许多人也会把主动靠近女性主义的男生称为「女权男」,而这个称呼在目前的主流情绪里,也似乎不是一个什么好词了。
所以,要真正贯彻女性主义,男性应该怎么做?如何回答那些感到困惑的男性?
黄冰洁:
《好东西》里,那个小胡,我也想骂(笑)。
但其他两个男性角色,小马和前夫哥,我并不认为他们是反面角色,我认为他们都是正面的。
的确,诸如「你读过几本上野千鹤子」这种台词,会让他们看似很刻意。但是改变初期势必伴随刻意的动作,因为你要跟你的习惯、你天生的视角作对抗。
最重要的是,还是回到很基础的东西 :
能不能够正确地面对你自己,能不能坦诚地承认你自己的问题,能不能清晰地判断自己的初心 —— 你是为了让自己增添魅力才去学习的,还是真的发觉了目前这个东西不对,你为了让所有人去往更美好的世界,而学习的。
如果你的初心是正确的,但还是被嘲讽了,那也没什么。困惑是必然的,成长必然是痛的。
另一方面,女性对「女权男」的警惕也情有可原。女性是带着复杂的群体性创伤成长起来的,当这样一群男性以这么亲近的姿态想要靠近我们时,我们可能会敏感、甚至会应激。
但假如这位男性是真诚的,他首先能够理解这份敏感,其次,最终一定也能安抚它。
而至于更具体的行为,有一篇文章已经说得很详细了,我觉得可以直接分享给读者们:
《双语|男性可以为支持女权主义做到的35件实事》
KnowYourself:你认为男性可以成为真正的女性主义者吗?
黄冰洁:
我认为学习女性主义注定永远是一个「过程」,是 Being 的状态,而不会变成 Be 。毕竟,女性主义这个概念本身自己也在发展,你永远无法说到了什么程度,就是「真正的女性主义者」了。
结果并不重要,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通过这个过程,去成为一个你自己更加认可的人、成为你喜欢的人。然后再借由这个状态,去和这个世界进行更好的、更有爱的互动,那就足够了。
在学习的过程中,少看几本书、多看几本书,看了几本上野千鹤子,都不能决定你做得好和不好。可能你还会有爹、有男本位、有登的时候,重要的是,得时时刻刻地反省、调整。就像《好东西》里宋佳的角色说的那样,是不是大概这么说的来着:
「下次别这样就行了,要给年轻人机会嘛。」
[1]Benjamin, J. (2017). Beyond doer and done to: Recognition theory, intersubjectivity and the third. Routledge.
[2]Beauvoir, S. de. (1949). Le deuxième sexe. Gallimard.
本文关键词:老登、女性主义、父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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