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拉姆·卡尼尤克,出生于
1930
年,以色列记者、画家、戏剧评论家和小说家。生于特拉维夫。他的小说曾获得多种文学奖,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
拉宾诺维奇做以色列人做累了,他要摆脱他(以色列人)的命运(遭受屠杀和屠杀别人),于是自杀了。
二战犹太人集中营
二战期间,纳粹蹂躏犹太人
拉宾诺维奇的妻子记得,拉宾诺维奇曾经对她提起,那是一九五〇年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八点,一艘装有大发动机的瓷壳玩意儿开进了海法港。他顺着跳板走下船,被人叫到第九窗口;刚吸完一支烟,又被支到第五窗口。有人递给他一份表格,要他交到第一窗口。他在那里等了很久,一直到打盹的职员醒来,不慌不忙地喝完一杯茶,又把他支到第十窗口。如此反反复复,也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终于到了一个遮荫的地方。放眼望去,从斯特拉—马里斯的地平线到迦密山腰一览无遗。
太阳已经跑到天的另一边去了。拉宾诺维奇掏出有人刚刚给他的手帕,一边擦干脸上的汗水,一边扇风。他对站在身后的人说有点支持不住了。那人间,表格都齐了吗?他说,齐了,当本琴谱都够用了。那人对旁边站着的老太太眨眨眼说,拉宾诺维奇整天唠唠叨叨,临了才知道要说什么。为了给人一个好印象,那位老太太顾不得炎热的天气,仍然规规矩矩地站着。那人的话使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干脆闭口不说话。
拉宾诺维奇在新移民中转营健康基金诊所和理发室找到了工作。两年后的一天,即一九五二年一月,他来到阿塔拉咖啡馆喝咖啡,一抬头就看见内恰玛在边喝果汁边看菜单。她身穿白色长裙,头发上夹满发卡。看到老熟人,不由使他多少年来头一次想说“我”“该”怎样怎样。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内恰玛乍一看见拉宾诺维奇,有点手脚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里拿着的果汁不知是接着喝还是还给服务生。说起来有点夸张,内恰玛手忙脚乱的样子也使拉宾诺维奇呆住了。她到底还是走过来了。她说您真是拉宾诺维奇啊。他却问她,你穿的是婚纱呢还是寿衣?
内恰玛不请自坐,冲着拉宾诺维奇哈哈大笑:当她扬起头的时候,拉宾诺维奇注意到她的牙齿一颗没掉。她说,我在您的婚礼上见过您。我和您妻子菲吉莉一起参加过青年运动。我记得德国人把她摔倒在水龙头下灌水,要照下她发狂的样子。我们以为她死了,坟早都挖好了,但她又活了一小时才死去。因为您当时不在场我才不得不告诉您这些。菲吉莉说,拉宾诺维奇把孩子们带走了,他一定逃得出去。
拉宾诺维奇看了看表说:“现在是八点五十八分。我记得一个叫莎拉的女人把孩子们带走了。女儿跑进灌木丛,裙子被荆棘挂住了。儿子朝她大呼小叫,说恶心死人了。她朝他做了个鬼脸。我双腿直打颤,缩着身子动也不敢动。我站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见了。后来,有人对我说没有必要再为他们操心了。我说也许没有必要,但总得有个理由吧。”接着,他补了一句:“已经九点了。”
内恰玛告诉他,她在一家银行做事,正打算搬到特拉维夫附近的一个大住宅区去。她在那里租了一间小公寓。人们聊起这个新的国度,大都麻木不仁。拉宾诺维奇说,假如人们还能记得那些丢了命的孩子们,他们也算死得瞑目了。内恰玛说,人们吵着嚷着说世道充满变数。拉宾诺维奇说,他一直想学会吃西瓜,可老觉得不对胃口。他说,有一次到剧院看戏,演员们在互相斗嘴,还以为他们是在华沙呢。男人也当着敞开的窗口对他们的老婆大呼小叫。
他们沿着阿伦比大街一直朝莫格拉比电影院走去。天上开始下雨了,他们只好跑到电话亭的棚檐下避雨。离电话亭不远的地方有个胖子在卖热狗。他在劝说一个当地小孩,要他相信歌德比莎士比亚厉害,可那男孩并不领情,只是说:“抹多多的芥末。”他们说好到电影院去看詹姆斯·卡格内主演的动作片。刚进去,就都想起了热狗。静静地坐着嚼空气的滋味真是难受极了。外边正下着大雨。他们出去买了热狗,跑到爱德尔森街角的德语书店避雨。
拉宾诺维奇在图努瓦牛奶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干得还不错。他几乎每天都和内恰玛见面。既然都觉得就长远而言,两间一套的公寓比两套一间半的房子来得便宜,结婚也就顺理成章。他们用平淡无奇的话向对方说出了这个想法,不显山不露水地迈出了精明实在的一步。一天晚上,内恰玛做了个梦,醒来后已经记不清是梦中还是梦醒之后对拉宾诺维奇说了些话,反正他睡意正浓。她说和他在一起真好,他使自己忘记了往事,睡在他身边可以少做噩梦。后来,她觉得自己没有说“噩梦”,可到底说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拉宾诺维奇挣扎着醒过来,说才六点二十三分呢。
两年后,内恰玛开始在墙上找地方挂杂志上剪下来的画片,大多是苏格兰儿童。她还带了一个布娃娃回家,说是老板送的新年礼物,今年不送酒了。她蜷缩身子坐在床角,肚子微微突起。一到晚上她就感到害怕,怕这个孩子又会保不住。但是,拉宾诺维奇对她说:“死亡是不会传染的。”看到她对怀上他的孩子那么上心,他十分高兴。
上班之前,他给她留了张纸条,要她七点半到海边的纳斯伯姆咖啡馆等他,商量孩子的事。她来了。他说:“我在图努瓦干得很好,收入多起来了。我还买了些股票,赚了一些钱。”她说:“将来的日子会很艰难。”他却说:“可能吧,但还……”最后,她同意留着孩子。她一反常态,给自己叫了一杯啤酒。拉宾诺维奇则叫了一杯伏特加。他说:“你看你一惊一乍的样子,说不准你肚子里会出现另一个奇迹呢。”烦恼已经一扫而空,他们心里感到踏实多了。那天晚上,他们把同楼的邻居们都请来一起喝伏特加,聊各自老板的趣事。
第二天晚上,内恰玛又喝了些酒,说前夫是比利时人,她曾想过挂着十字架去一趟比利时。可是有人硬把她推上火车送到了以色列。“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会再生一个犹太孩子,”她说,“现在,我有了拉宾诺维奇。我参加过两次拉宾诺维奇的婚礼,一次为他的前妻,一次却是为我自己。我们不久会有孩子。他们一生下来就有五个已经死去的哥哥姐姐。”
只要她谈起前夫,拉宾诺维奇就会打开收音机,一副认真收听新闻的样子。她只好到厨房去喝热奶,不再说前夫了。
一年半之间,他们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女孩。拉宾诺维奇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钱,在郊区买了房子。他还加建了一座大花园,在里面装了一架秋千。他有个习惯,睡觉之前总要到花园去数玫瑰,生怕有人来偷他的宝贝花儿。
女儿病了。拉宾诺维奇在医院里茶饭不思地整整守了一个星期,连内恰玛给他带来的茶和饼干都不瞧一眼。医生给他开了镇静药。他一醒过来就跑到女儿床前摇她,似乎她是睡在摇篮里。护士只好把他拉出去。临出门的时候,他对着女儿说:“你曾经被荆棘挂过,但你不会使我恶心。”看到内恰玛把擦眼泪的手帕放回提包,他觉得得去安慰她一下。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早晨六点二十分,医生出来说他们的女儿死了。
他们没有举行葬礼。小男孩在姐姐墓前痛哭。拉宾诺维奇和内恰玛默默地分两边站着。过了很久,拉宾诺维奇一手挽起内恰玛的手,另一只手揽着孩子说,有一次,德国人在桥上,我们躲在桥底下。我失去的那个女儿突然哭起来,我很生气。幸好德国人没有听到哭声。内恰玛把老板送给她的新年礼物(其实拉宾诺维奇并不相信这真的是老板送的)布娃娃扔进了墓穴。
他们给男孩起了一个名字,孩子却管自己叫罗尼。拉宾诺维奇干得很出色,不久就提升了。人们开始开他的玩笑,叫他老板。他得心应手地运营投资,整天都在计数。他时不时提醒内恰玛:“内恰玛,五时二十二分了。”她立刻明白他心里的疙瘩,赶紧煮一碗粥,像喂婴儿那样服侍他。
他们没敢让孩子看到这种场面。一起生活的日子越久,他们就越觉得谁也离不开谁。这既是沉重的感情负担,也是说不出名堂的感情补偿。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话。他们想要称赞看过的一场电影,也只会干巴巴说上几句。拉宾诺维奇要是对手下说你是个工人,那人立即明白是在赞他,他也就满足了。
罗尼到了服役的年龄。内恰玛跑去见镇长。镇长问她:“他为什么不能去当兵打仗?他没什么问题吧?他既没有阵亡的兄弟,也不是个孤儿。”她只能说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拉宾诺维奇。她知道自己词不达意,因此,当镇长婉言拒绝请求的时候,她也不生气,只是惘然不知所措。
她担心噩梦重现,但更担心丈夫的精神状态。夜里,除了说钱和政治,埋头计算投资利润之外,他什么话也不说。每隔六个月,他会根据生活指数的上升计算他们的住房是否升值,或者说说犹太债券重组。内恰玛对这些毫无兴趣。
拉宾诺维奇每每想与儿子对话,却不知该如何沟通。为了接近罗尼,他整天都在胡思乱想,想那些晚上回家说不出口的话。现在他已经开着价值不菲的汽车去上班了。
他对家里人百依百顺。内恰玛要他服药他就服药,让他喝酒他就喝酒。有一天,罗尼发脾气说:“别老在说几点几分了,烦透了。”于是,拉宾诺维奇立马把手表扔进厕所,看着水把表冲走。生日那天,内恰玛给他买了一块新表,儿子给他买了一套四卷装的《以色列国防军历史》。看到这两件礼物,拉宾诺维奇再也控制不住了。他走到屋外,头贴在墙上乱撞,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灰。
罗尼参军已经一年了。拉宾诺维奇对内恰玛说,我们不能让他死。她说,我们能怎么办?拉宾诺维奇说,我们应当到瑞士去,带上孩子就走。但孩子笑着说我不能走。内恰玛说拉宾诺维奇并不真的这么想①。
赎罪日②后的一个星期,战争爆发了③。他们收到儿子寄来的明信片,说一切正常,不必担心。他还和他们通了一次电话。下午三点,拉宾诺维奇下班回家,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写东西。出来后,他向内恰玛要一条大毛巾。她问他要毛巾干什么。他说有人偷我的玫瑰,还说有人跟踪罗尼。到处都是战争,我要到海边去散散心。
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
海滩上什么人也没有。拉宾诺维奇希望见到点阳光,但空气中已经略带凉意。他坐在水边,在沙滩上为内恰玛写了几个字。他看着表,一分五秒,水把字冲掉了。然后,他开始游泳。他不是个游泳好手。半小时后,他回过头,远远望着特拉维夫,望着海滨的和平大厦和喜来登酒店。天空发黑,太阳开始西沉,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精确地计算着还剩下多少气力,看来再也无力游回去了。他决定继续游,一会儿游蛙泳,一会儿又反转身体。他想,今年终于习惯吃西瓜了。他觉察到肌肉渐渐松弛。虽然,他已经不记得要往哪里游,但还继续游着。他也想过,如果竭尽全力,也许还能够游回去。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并不知道哪里是他想要回去的地方,也不知道哪里是他不想回去的地方。六点十五秒。他最后的念头是我再也不能失去与我关系密切的人了。如果你不存在了,那么你就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他心中一阵极度的兴奋。他没有再看表,只觉得心中充满新的活力,在催他向前。他想挥手,但手中已经没有了毛巾。他把毛巾留在岸上了。六点二十五秒。当他开始下沉的时候,看到他的手还在动,模糊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他可能想说这就是幸福。
两天之后,内恰玛发现了他临走之前留给她的纸条。他写道:“你会在抽屉里找到所有的单据,有活期存折、国家债券、病历、退休基金、股票、定期存单、所得税单以及法定的额外花园面积证明。我将把命运交给大海。我感谢你的出现。我的女儿们总是给荆棘挂住,我的孩子们总逃不脱死神的眷顾。有一天你也会死的。我再也无法想通这一切。罗尼是个好孩子。只要活着,他会成为一个体面的人。可有人追着他不放。告诉他这就是我想向他解释的,但我羞于启齿。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充满朝气。可他至今不了解我们,不知道你我从何处来。我一直想知道他想些什么。他想的和我不一样。对他来说,带刺的灌木都长玫瑰。请为我照料这些玫瑰。假如我回得来,我会把纸条烧掉。假如我灌够了水回不来了,那是命运造化。在炫目的阳光中有你们所有的人。我想跳进去和你们会合,但是不知道往哪里跳。我再无力面对生活。也许能,这样我就会回来。你忠诚的孟德尔。”
①按照以色列法律,和平时期的军人可以轮流回家度周末。
②犹太新年(犹太历七月第一日)后
10
天,是犹太人一年中最重要的圣日,这一天要彻底斋戒,聚集在犹太会堂祈祷上帝赦免他们在过去一年的罪孽。
③指
1973
年的第四次中东战争。
原载于《世界文学》
2003
年第
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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