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咖啡馆里,Jean第一次看到女孩Sidney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没人知道Jean的心里产生了怎样的化学变化,但谁都能听见那个“开关”被启动的声音。或许,很久以来,Jean只不过都在等待或者说寻找一个由头、一次契机,Sidney碰巧出现在那儿,成为了诱发装置,诱使她越位、逾矩、脱离轨道。《吉卜赛人》的故事像它的名字一样,呈现着颠沛、不安和流浪的气质,这个故事注定交织着浪漫和危险。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标准得犹如模板的中产阶级夫妇,从事心理医生的Jean和丈夫及小女儿,住在一幢安静的房子里,他们衣着光鲜,举止优雅,拥有平整的草坪和步入式衣帽间。但没人能知道,那个成熟又迷人、庄重又自信的妻子心底埋藏着炸药,Sidney成为那一点火星儿,这个酒吧歌手和兼职的咖啡店员,有一种谜样气质,危险又魅惑,坚定地站在秩序和规则的反面,显然,这种距离感激发了Jean的欲望。一个成熟的女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孩上演了一场欲拒还迎、欲擒故纵的戏码之后,最终陷入漩涡。原本,这看起来像是一段在类型上有些旁逸斜出的出轨,但一切都被引向崩塌。
《吉卜赛人》的导演之一曾执导过声名大噪但也声名狼藉的《五十度灰》,所以,这个故事自然有香艳的部分。但是,除了风月的戏份,以及这个看似常见的“中产阶级崩塌”的设定之外,故事内部的角色设置和隐喻才真的更加有趣。
女主角Jean心理医生的角色本身就意味着窥探隐私,你很难说,她坐在椅子对面引诱你说出你内心企图隐匿的一切,引导你坦白所有秘密的时候,到底是为你诊疗还是满足私欲。而故事越往后发展,这条边界就越发模糊,Jean已经把窥私当成了一桩乐事,甚至有着明确的利己的目的。
而循着这条线索,逐渐就会发现,她的几位病人,交织成了一幅互相关联互相指涉又互相干扰的图景,最终共同构成了一层心理和精神意义上的象征作用。那些病人中有一个焦虑的控制狂母亲,终日忧心早已成年的女儿脱离自己的管控;还有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因为和女友分手一蹶不振,沉溺于自责、回忆、内疚及憎恨;另外一个吸毒成瘾的女孩,在无辜的被害者和施害者之间让旁人目乱神迷。这几个病人,一方面和女主角有着千丝万缕的现实联系,另一方面也都反射着Jean内心世界的不同部分。她自己和母亲的关系特殊,疏离又别扭,而她自己9岁的女儿,在学校中又因为与一位女同学过分亲昵而被老师认定有性别认知障碍。在对他人的心理治疗当中,焦虑的母亲和那个吸毒女孩的经历,都激发着Jean代入了自己不同的身份想象——作为女儿的,作为母亲的——而更离奇的是,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每天念叨的前女友就是自己的暧昧对象Sidney。于是,她把整个治疗过程当作了一场疯狂的游戏和操纵实验——一边收集信息为己所用,一边用心理操控的方式达到目的。无论对于这三个人之中的哪一个,她都表现得职业,体贴甚至忘我,但实际上,对于哪一个,她都早已越界。
越界,是《吉卜赛人》真正的主题。比如Jean的生活和性格之中,到底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又有哪一部分是表演性的?哪些部分又是虚伪和矫饰的?这个故事到最后,呈现出了一种非常残酷的景象,它告诉人们似乎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也没有什么是确定的。
Jean和自己的丈夫在那幢宅邸里,与女儿共享天伦的一切是真实的吗?她自己确定渴望这一切吗?如果她确认这些的话,她内心里一直努力压抑又终究喷薄的情火该作何解释?她的自毁倾向又该如何看待?她渴望回家,回到丈夫和女儿身边的心理欲求又如何判定?你说,在任何时候,她向人们、向周遭展现的一切都只是故意制造的“人设”?但在任何一种生活里,她都显得那么投入,那么真诚又那么赴汤蹈火,而与此同时,当她需要抉择必须放弃一边的时候,她又变得那么首鼠两端,那么进退两难,那么虚伪那么算计那么自私又冷酷。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故事意外抖落出一个真相:人们最具有快感的瞬间,都是处在从一种惯常状态向另一种陌生状态转折的过程里,那个短暂的,充满可能性和未知的,搅拌着危险、诱惑、甜蜜,肾上腺素爆棚的瞬间才是真正的“自由”时刻,既解脱于即将埋葬自己的琐碎生活,又不至于彻底失去安全感的支撑。
所以,Jean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维系一种微妙的平衡,表现在生活中,似乎就成为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从外部视角去看,她所做的确实是欺骗,面对着小女友编造自己的身世和职业,面对着家人隐瞒着自己内心难以驯化的野性,但如果你站在她的视角去看,就会知道,这种欺骗她并无世俗意义上的企图,更多的像是一种精神世界的冒险和满足,她必须这样去做。
Jean像是一个高度极端化的对于普遍人性的缩影,谁不都想短暂逃离于让自己窒息的生活?与此同时,也不都盼望着能对刺激的浅尝辄止,获得快感而不放弃安全吗?这是人类永恒的欲求,也是永恒的困境。
《吉卜赛人》确实是一个主题独特的故事,挑明了人们秘而不宣的欲念。其实,Jean就像是我们每一个人,只不过激发她的是一段同性之情,激发我们的或许是其他欲望与野心,那同样令我们沉溺也让我们惊悸,我们终究无处逃离。
文| 杨时旸
本文刊载于20170714《北京青年报》B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