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德若
:
希珀克拉底
!没想到竟然在这个地方遇见了你。你是因为什么离开了那个危险的地方?是那些
没有智识的杂众
联合把你赶走的吗?还是你
对正义和智慧的爱欲
让你无法在那个地方继续呆下去?
希珀克拉底
:
我倒希望是后者。
斐德若
:
友伴,我明白了。不要这么愁云密布,你看看这个地方,没有那些杂众的地方。这澄明的蓝天,温柔的阳光,还有那棵俊俏的梧桐,以及这望不尽地纠缠在一起的水,还有你和我脚下的草地。
这里,至少,对我的灵魂很安全,我是说,这里是我的灵魂的青草地。
希珀克拉底
:
你的言辞还是这么美,
斐德若
。这里的确很安全,没有法庭,不用面对那帮杂众,不用考虑修饰我的言辞。虽然我知道在那个地方,言辞是个好东西。那群杂众,我是指那些有其他技艺的,比如铁匠、鞋匠、商贾、水手,竟然聚在一起对我的
治邦术
指指点点。斐德若,老实说,我是被撵出去的,被一群一无所知的雅典人。
斐德若
:希珀克拉底,冷静下来。灵魂不允许你进行这样无节制的抱怨,即使我们远离了那个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欲,你得原谅他们对你的爱欲的无知。毕竟,那个地方就是这样,在
城邦民大会
上谁都可以站出来出主意。来吧,同我讲讲你的故事,或许你会好过一点,如果你愿意的话。
雅典公民大会
希珀克拉底
:
你还真是乐观。如果你想听,我就用我拙劣的言辞给你讲讲。
厄庇克拉特
,我的老师,被雅典人说成是蛊惑人心的骗子。
斐德若
:蛊惑人心?我可以理解为那些男子认为他在言辞上显得似乎很有智慧吗?神乎的言辞在那个地方很重要,毕竟那些男人信的就是这个,他们只需要
看似如此的真实
,不然他也没有这个资格被说成
是“蛊惑人心”
。是不是这次他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得太过分,讲辞又不符合那些人的胃口,才被说成是骗子?记得当年
吕西阿斯
也拜访过他。吕西阿斯言辞的厉害我可是见识过的。
希珀克拉底
:
宙斯
才知道为什么。我是他的徒弟,他们连带着也说我是骗子。但是厄庇克拉特是十足的厉害,他随即发表了一篇极美的讲辞,关于正义的。这后一篇可长啦,虽然跟前面那一篇似乎有些不同,但是听起来还是那么有智慧。那些说他蛊惑人心的年轻男人听到之后,一个个变了卦,都想当他的徒弟。你知道的,争着给他钱。兜里不够的,急忙回去找他们的乡友凑钱。
我可就差远啦,只有治邦术,但是言辞不美,仍然被人说成是骗子。
你知道,言辞在那个地方是个好东西,我可没有把渺小讲成伟大的能力。
于是我就被撵出来了,因为没有迎合他们一致认为的正确的意见。
整个故事大概就是这样。
斐德若
:
希珀克拉底,我想我得告诉你,你千万别羡慕厄庇克拉特的言辞。
希珀克拉底
:
我没记错的话,你刚刚也说神乎的言辞在雅典很重要吧,我就是缺少在这方面的智慧才被赶出来的。
斐德若
:
没错,我的确说过。但是
神乎的言辞不一定是美的。
以前我也曾对吕西阿斯的言辞如酒神信徒般的沉醉过,但是有一位老师他告诉我:
“这些华美的讲辞就会蒙骗那些生性可怜的人,以求在他们中间博得好名声。”
友伴,你得小心,你得审视言辞后面是否真实,是否正义。有人就爱玩弄言辞诱导听者,你得去学习实实在在的正义的东西,你才能辨别什么是真正的好,什么是真正的美。那些人追求的是名声,不是言辞上的智慧,或者说,
他们的爱欲根本不是言辞,而是名声。
他还告诉我,
“要为了爱欲一心一意用热爱智慧的言辞打造生活”
。虽然我如今因为渎神流亡至此,但是我一直在让真正的智慧和美的言辞养育我的灵魂。
即便无法向别人展示我的言辞,我也自足于我的疯癫与痴迷。
希珀克拉底,离开那个充斥着以虚假的爱欲求取名声的地方,对你和我来说,也许是好事。
“珍贵者莫过灵魂”
。在这里妥善安放它,和我一起。
酒神及其信徒
希珀克拉底
:
我不能太赞同你的话啦。你刚刚说的老师是
苏格拉底
吗?你的话跟他像极啦。他特别在意灵魂这个东西。苏格拉底是个好人啊,虽然我跟他只呆过一天,就是在那个
卡利阿斯
的府邸。我记得那天你也在,你还记得?
斐德若
:
我当然牢牢地记得。我那时正在向
希琵阿斯
探问天上的东西。那次是苏格拉底带你进来的,他说你想成为一个在城邦中数得着的人物。你是要来向
普罗塔戈拉
拜师学他的治邦术吧,但是后来你和苏格拉底一起走了。我记得普罗塔戈拉被苏格拉底问得差点发怒了。
希珀克拉底
:
那天我可把普罗塔戈拉看明白了,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嘛。没过一会儿就被苏格拉底的言辞打败了。那时盛传那个男人在言谈方面最有智慧,可是事实证明并不是这样。其实,智慧的苏格拉底是在见普罗塔戈拉之前就看出来了的。那个早晨,就是去找普罗塔戈拉之前,我让苏格拉底陪我一起去,他嘱咐了我很多。
斐德若
:
希珀克拉底,讲一讲吧,如果你愿意,苏格拉底都给你说了什么?
希珀克拉底
:
我记不大清了,他说普罗塔戈拉是个贩卖养育灵魂的东西的小贩,我得小心别把灵魂就这样容易的交给他。总之,归纳起来就是,拜普罗塔戈拉为师之前,要好好了解他卖的东西好不好。你瞧,多好的提醒,所以我和他一起去,
他让我看清了
普罗塔戈拉卖的东西并没有他所说的那么好。
斐德若
:
所以你不拜普罗塔戈拉为师,然后找了其他人?厄庇克拉特?
希珀克拉底
:
是,不过这次我可谨慎多了,厄庇克拉特关于治邦术的讲辞我认真地听过很多次,最后才琢磨给他钱让他做我的老师。可是他并没有将他的言辞教给我,我还给了他不少钱。
斐德若
:
向诸神发誓,希珀克拉底,我想你那时没有完全理解苏格拉底的意思。那个地方像普罗塔戈拉一样的贩子可不止一个啊,
他让你小心的是这一类兜售知识的贩子,那些精通修辞术的智术师们,可不是只有普罗塔戈拉。
希珀克拉底
:
只能说是我的智慧不够啦,雅典到处都是普罗塔戈拉和厄庇克拉特这样的老师,没有苏格拉底,我自己又怎么能知道他们贩卖的知识好不好呢,正所
谓“做高贵者难”
。真可惜,像苏格拉底和
第俄提玛
那样的人可越来越少了。雅典的青年,可要小心了,那个地方会危害他们的灵魂。我就是受害者。
斐德若
:
看来我俩达成了一致。那里不值得留恋。那个地方是适合那些庸众的。
“每个灵魂的思想要靠适合自己接纳的东西来养育”
。你我的爱欲虽然不同,但都需要正义和真实来滋养。
离开那个地方,对于你和我的灵魂而言,本身就是正义。
希珀克拉底
:
但是可惜咯。
苏格拉底就没有勇敢地选择这个正义,死在了雅典。
他本来可以在法庭审理前逃出来的,逃到其他地方去。比如我们这个地方。
斐德若
:
希珀克拉底,你的意思是苏格拉底死啦?
希珀克拉底
:
你在外邦多年,也许不知道这个消息。他死了,就在前不久。被指控为背神和蛊惑青年。
斐德若
:
向诸神发誓,至少我在这件事上可以肯定,苏格拉底从不蛊惑青年。我相信你也会赞同的。这是不实之罪!这是诬告!可是,
苏格拉底在言辞方面那么有智慧,我是指真正的智慧,不徒是厉害,怎么会被那群雅典人判处死刑?
那帮人不就是需要美的言辞来说服吗?
希珀克拉底
:
哎,谁让苏格拉底不是善辩家,就像苏格拉底说的,
“对于雅典的辞令,我是个门外汉”
。
他们需要的不是真正的美的言辞,需要的是卑躬屈膝、厚颜无耻和他们最爱听的话。他的讼词,我坚信是正义的真实的。他们对苏格拉底的指控不过是有名无实的诽谤与报复!
斐德若
:
看来,他们需要
的不止是“神乎”和“美”就够了
,美不美还要建立在他们自己的真实和正义上。雅典是容不下苏格拉底的正义了。智慧的苏格拉底,他难道不知道逃出那个可怕的地方吗?
他竟然没有选择对他的灵魂来说是正义的事。至少在这件事上,苏格拉底真算不上是勇敢和正义,这样看来,他并不是十足的智慧。
希珀克拉底
:
友伴,虽然我实在不愿意说苏格拉底不智慧,但是我赞同你的看法。不过,我想你得小点声。你背后的梧桐树下坐了一个年轻人,我记得他,他是
柏拉图
,苏格拉底的徒弟。苏格拉底受法庭审判时因为生病没有来。
斐德若
:
那我可真是得小点声。苏格拉底在其他事情上的智慧是需要这个年轻人去相信和学习的。走吧,希珀克拉底,我们去跟他打打招呼,知道自己的老师被诬陷至死,他一定很难过,我们去和他聊聊。
希珀克拉底
:
年轻人,振作起来。对于你的老师
——
苏格拉底,我和斐德若都很难过,我们曾经都接受过苏格拉底的教导,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灵魂的老师。只是在这件事上,他显得不那么智慧。年轻人,我必须得说,苏格拉底的选择其实对他的灵魂并不正义。但是我和斐德若向诸神发誓,你的老师是个好人。
柏
拉图
:
谢谢你的安慰。
苏格拉底的确对智慧一窍不通,但是他不曾为任何人的老师,而且你不懂他的正义。
希珀克拉底
:
那你告诉我,年轻人,苏格拉底的正义是什么?在雅典,什么是正义?哪里有正义?到处都是贩卖玷污灵魂的东西的智术师,谁来教授正义?到了这般年纪,我发现在那场与普罗塔戈拉的辩论中,苏格拉底自己也陷入了
德性是否可教
的矛盾中。
柏
拉图
:
在雅典,庸众口中
的“正义”
是不可教的,因为人人必须坚信而且表现出来自己拥有正义,不然就没法在法庭上立言。
希珀克拉底
:
这是事实,因为普罗塔戈拉也这样说,
“谁不让自己
显得正义
就是脑筋疯癫”。
柏
拉图
:
但是庸众口中
的“正义”就是
我们所追求的正义吗?这是
多数人的正义
。不是苏格拉底的,也不是你们的和我的。庸众的正义是可以为了让自己在城邦里说得上话而更改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的正义根本不是正义。
希珀克拉底
:
那你的意思是,真正的正义是可教的?
柏
拉图
:
或许我们应该这样说,真正的正义不是雅典城邦里多数人的正义,但
真正的正义是存在而且可以探索,也是可以成为知识的。
雅典人只是需要像苏格拉底一样的
以无知为智
的人而已。
希珀克拉底
:
但是苏格拉底又怎么能知道真正的正义是什么呢?
柏
拉图
:
我说过,苏格拉底对智慧一窍不通。他也不知道真正的正义是什么。但是他乐于在市井里和大众交谈,共同寻求问题与逻辑背后的真理,这些真理中就包含着正义。这是他的嗜好。
斐德若
:
原谅我打断你们的谈话。年轻人,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即便让苏格拉底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不会离开雅典?即便他的正义不是庸众的正义,而是
少数人的正义
?即便他还是要为了他的正义赴死?
柏
拉图
:
我想是这样。田园和树木不会教会他任何东西,他的智慧需要交谈来充实。
在市井和大众交谈就是他的灵魂所需要的正义。这是他灵魂的天性。
斐德若
:
你是说他还是要去做那些被雅典人看来是在蛊惑青年的事?
柏
拉图
:
我想他还是愿意当那只烦人的牛虻。只要他一息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