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美好的故事”不等于真实的事情,而在于虚构得“美好”。
在这段对话中,以“故事”为宾词,依次出现了三个动词:ποιήσωσιν[ 制作] —συντιθέντες[ 编织] —ψεύδηται[虚构],似乎可以互换。作形容词界定名词的 “美好”(καλὸν μῦθον[美好的故事]),变成了副词修饰制作行为本身(καλῶς ψεύδηται[虚构得美好])。
苏格拉底是政治的热爱智慧者,他对传统乃至现代诗人的批评暗含一个前提:政治的热爱智慧者也能够甚至应该作诗。作什么样的诗和怎样作诗呢?苏格拉底在柏拉图的《斐多》中对这个问题给出了现身说法的答案。临终那天,苏格拉底在狱中对前来探访他的年轻的热爱智慧者说,自己一生总梦见神命令自己“作乐和演奏乐”(《斐多》60e7)。他觉得奇怪:自己一直就在作乐,因为在他看来,热爱智慧就是最高的“乐术”,而自己一直在做这件事情,不就是作乐吗。〔3〕用我们的话说,热爱智慧就是在作乐,怎么自己还会不断梦见被命令去作乐呢?
苏格拉底说,直到被判刑之后,又遇到神圣的节日让他可以多活一些时日,他才想明白:原来,梦中命令他“作民人[喜闻乐见]的乐”(δημώδη μουσικὴν ποιεῖν,《斐多》61a8)。用我们的古话说,相当于“制礼作乐”。苏格拉底听从梦的命令,赶紧“制作诗篇”(ποιήσαντα ποιήματα,《斐多》61b1),作了一首供献祭时用的诗。
这时,苏格拉底又进一步反省到,如果要做真正的 “诗人”,就得“制作故事而非论说”(ποιεῖν μύθους ἀλλ᾿ οὐ λόγους,《斐多》61b5)。〔4〕由于自己天生不是μυθολογικός[说故事的人],苏格拉底只好把伊索的μύθους[故事]拿来“改编”(ἐνέτυχον),然后“作成诗”(ἐποίησα)。我们应该想起苏格拉底曾说过,隐晦地用民间的或诗歌中的人物来表达自己的智见,乃古人的遗训(《泰阿泰德》180c7-d5)。
在《斐多》中,苏格拉底说到过自己的“再次起航”,非常著名,这指他离开自然哲人的静观方式:不再仅仅冥思天体,而是更多探究人世。如此转变再清楚不过地标识出,苏格拉底的“再次起航”意味着:苏格拉底从热爱智慧者转变为政治的热爱智慧者。
可是,苏格拉底关于“作诗”的夫子自道,不也可以看作他的“再次起航”?
苏格拉底的这段记梦无异于讲了一个故事,其中包含四个关键词:音乐、热爱智慧[哲学]、作乐、故事。起初,苏格拉底一直在践行热爱智慧,热爱智慧是最好的音乐,因此,践行热爱智慧就是作乐。被判刑后他才明白,梦要他制作贴近民人的乐。换言之,苏格拉底以前不明白,乐有两类:曲高和寡的乐与民人喜闻乐见的乐。于是,苏格拉底有了“再次起航”,作了祭祀性质的民人喜闻乐见的乐。可见,从热爱智慧者转变为政治的热爱智慧者还不够,苏格拉底进一步反省到,如果“应该做诗人”,那就必须会“制作故事而非论说”。
这里出现的转变是:诗人[制作者]取代了热爱智慧者。“故事”与“论说”的对举,无异于虚构与言说真实的对举:“制作故事而非论说”无异于说,也要做诗人而非仅仅做哲人。但自己天生不是“会说故事的人”,或者说自己的天性不会虚构,怎么办呢?苏格拉底想到的办法是:改编现有的民人喜闻乐见的故事(伊索虚构的故事)。这样,苏格拉底才觉得完成了使命,成了真正的诗人才心里踏实。
从古至今,天生“会说故事的人”多的是,每一时代都会涌现一大批,尤其是在民主时代。所以,雅典城邦设立戏剧文学节,让众多写手竞技。苏格拉底则看到,即便像荷马或赫西俄德或埃斯库罗斯这样的说故事高手,仍然有欠缺,即他们并不追究绝对的真实,而是逞才或挥洒自己的天赋。不仅如此,他们并不自觉地弥补自己的欠缺,相反,真正的热爱智慧者总是在不断找自己的欠缺,并切实致力于修补欠缺。苏格拉底在临终前对热爱智慧的青年讲述自己的“作诗”经历,无异于告诉他们:夕闻道而改之,亦为时不晚。热爱智慧的真正含义是修己,仅仅热爱说故事则是娱乐。修己者自有其乐,但这种“快乐”不是常人所理解的“娱乐”,而常人也不会把修己视为一种“快乐”。
由此看来,在“再次起航”以后,苏格拉底还面临过如何作诗或成为诗人的问题:作乐变成了作诗。在古希腊文中,作乐本来已经包含作带格律的诗,作乐变成了作诗的要害在于:把言辞从音乐中分离出来的。作诗的本质在于虚构的叙述(《伊索寓言》不是合乐的故事)。从而,由哲人转身为诗人,无异于从说理的论说转变为编织的叙述。
说到做到,苏格拉底的这段自叙本身就带有明显的虚构性质。他说自己一生都在从事曲高和寡的作乐(热爱智慧之业),这应该是真实的。但他说自己在被判刑以后才明白应该制作民人喜闻乐见的乐,就未必真实,否则,他从事民人喜闻乐见的作乐时间很短,等到他发现自己“应该做诗人”并且必须会“制作故事而非论说”,为时已晚,根本没机会践行。实际上,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早就会改编民人喜闻乐见的故事。
可以说,苏格拉底的这段经验之谈不是论说,而是虚构的作诗。如此虚构的意图在于,借自己被判刑这一事件,突显热爱智慧者“应该做诗人”并且必须会“制作故事而非论说”,其理由究竟何在。
教热爱智慧者[哲人]如何作诗,背后暗含的问题是:哲人应该胜过诗人。苏格拉底在《王制》中指责诗人,说他们没有制作出“美好的故事”是因为他们“虚构得不美好”。回头看亚里士多德说“倘若要想作诗作得好,故事应如何编织”,刚好接上苏格拉底对诗人们的批评。我们可以设想,《诗术》的讲授对象是那些已经知道而且明白苏格拉底为何“再次起航”的人——用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即“挑选出来的人”。
倘若如此,《诗术》的意图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教人如何作诗,而是特殊意义上的教热爱智慧者如何作诗,如何“制作故事而非论说”。由此来看,《诗术》中没有说到“在我们看来”应该说到的关于文艺理论甚至肃剧理论的方方面面,完全可以理解。反过来说,如今的戏剧学家或人类学路数的文化学家指责亚里士多德忽略了什么什么,甚至关于肃剧讲错了什么什么,不过是以自己的眼界来看亚里士多德的眼界。
我们值得进一步问,为什么诗人的制作会“虚构得不美好”?这个问题可以在第俄提玛对苏格拉底的教诲中得到解答。
第俄提玛的教诲从以诗为证开始,最后讲到何谓热爱智慧,她的说法本身就带有虚构性——或者说苏格拉底的忆述本身就是编的故事。但是,苏格拉底忆述自己的老师对他的教诲时,肃剧诗人和谐剧诗人的代表都在现场,而这个现场是肃剧诗人阿伽通因自己的剧作在戏剧节上得奖办宴。柏拉图让我们看到,当时阿伽通的自我感觉好得不行。虽然他心里清楚,“对于有脑筋的人来说,有头脑的少数人比没头脑的多数人更让人畏惧”,他仍然沉浸在雅典民众的赞美中不能自持(《会饮》194a5-c6)。这意味着,诗人缺乏对自我灵魂的专注,自我表达的欲求过于强烈,作诗被作为自我爱欲的最高实现,从而不可能触及“真实”。
因此,传统的自然哲人会攻击诗人制作“虚假故事”。热爱智慧者寻求“真实”——万事万物的真实。就言说“真实”而言,热爱智慧的论说高于诗人编造的故事。但如果热爱智慧者也应该关切城邦生活,从而应该考虑共同体的立法问题,那么,政治的热爱智慧者就应该也学会像诗人那样,制作民人喜闻乐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