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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姐姐决定带智力障碍妹妹逃婚

真实故事计划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09-09 09:34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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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州工作的罗冬阳决定在30岁这年,带智力残障的妹妹逃婚。作为姐姐,她努力从山村考入大学,进入一线城市工作,拥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自主生活;而与此同时,妹妹罗春月在父母收到彩礼后被嫁给同样有残疾的男人,在反复出走的过程中遭遇多次性侵、生育子,最终,又被不愿负担的婆家退婚。

就在妹妹又一次被嫁人前,姐姐罗冬阳决定带她逃婚。即使这个决定会被父母和家人们责怪,即使带一个智力障碍者生活会失去一部分未来,生而为人,姐姐希望智力水平仅有6岁的妹妹有尊严地活着。

逃婚后这一年

数次参加心障碍相关的讲座,罗冬阳发现自己是家长中唯一的姐姐。

“孩子不喝饮水机的水,去喝水龙头的水,怎么办?”在广州残障家长们组织的专业交流会上,专家分析着案例,罗冬阳环顾几百人的会场,到场的家长多是焦灼的母亲们8月,在一个有11个心智障碍孩子参的职业培训营上,罗冬阳去开家长会,发现其余10个也是母亲。

今年30岁的罗冬阳没有结婚。她是为妹妹前来。一年前,罗冬阳带着29岁的妹妹从赣南山区的农村老家逃婚,来到广州生活。

站在人群中的姐妹俩长得不像。妹妹罗春月扎马尾,脸庞黝黑,目光闪躲。她总弓着背,微缩着一米四几的瘦小身体,说话时词语在口中像老鼠模糊而仓皇地掠过。姐姐罗冬阳长得高些,披长发,戴眼镜,皮肤白皙。说话时她会直视对方的目光,语速平和声音清晰。在罗冬阳身旁,罗春月看起来与孩童无异。

图 | 冬阳给妹妹拍的照片

两人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分野。1994年,姐姐罗冬阳作为家中第一个孩子出生在医院,身体健康、智力正常。两年后,妹妹罗春月出生在父母打工的工地上,几个月后还跟小猫一样大,后被发现是二级智力残疾。

姐姐一路升学,在2013年成了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妹妹在2015年嫁给一个患有罕见病、手臂肿胀如气球的男人,在离家出走过程中两次被性侵,生下一个男孩,打过一次胎,又在2023年被父亲安排了第二次婚姻,彩礼加定金一共23万元。姐姐罗冬阳感到无法忍受,决定带妹妹逃离。

带妹妹逃婚来到广州生活的第一天,冬阳就拉黑了许多人。老家的“未婚夫”最先发信息过来谩骂,“我和你妹的缘分是你拆散的,我恨你一辈子”“希望你妹下辈子不要有你这样的姐姐”。父亲在电话中怒吼着让她们回来。母亲的说法稍微委婉,“家里要割稻子了,赶紧把妹妹带回来。”

来广州这一年,仅有6岁孩子智力的妹妹反复向罗冬阳强调自己不要再回老家。连带她出门时提起“回家”二字,妹妹都会变得警觉,问回哪个家?

新家是姐姐在广州的出租屋。去年妹妹刚来时,罗冬阳还没有搬家,姐妹俩挤在城中村冬阳自己租住的一个狭窄开间。书桌挨着床,没有厨房。姐姐在自己的桌子旁添上一套小桌椅,又给29岁的妹妹买来儿童益智有声书、涂鸦填色本和一些教材,教她认识数字。

图 | 妹妹的涂色画

冬阳当时在离出租屋不远的一家传媒公司上班,月薪7000元。给妹妹找到的那家心智障碍群体培训基地离得不远,从巷道中密密麻麻的点痣、10元理发和港式烧鸭店中穿梭出去,步行20分钟就能抵达一个没有骚扰电话、橱窗明亮的新世界。

基地由同为特殊孩子母亲的欧阳秋月创办,在一栋楼房中,设计成小餐厅的情景。孩子们在这里将由老师带领,在模拟餐厅中熟悉社会环境,学习摆盘、送餐、打扫、制作餐饮等工作技能,以期有朝一日融入社会。

明亮的落地窗将包含吧台与餐厅的空间与露台分隔。宽阔的露台上花草葱郁,绿色的罗勒叶长得繁茂。妹妹春月和其它两三位学员常用这些叶子制作柠檬茶,在老师的带领下烤制饼干和蛋黄酥。

窗中倾泻的阳光,总是微笑的老师,自制糕点温暖的甜香,两只肚皮柔软的小猫,构成一个与姐妹俩的来处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基地的一年中,冬阳眼见着妹妹的状态舒展开来,有了巨大的变化,从曾经“困住的、被压抑”的状态走出,开始“展露自我”。

在老家几乎从不和家人说话的妹妹来这里一周后就打开了话匣。出门时看见广州的街景,她会跟冬阳说“这个气球很漂亮”“花很漂亮”。回家后的她也有说不完的话,“今天我坐了电梯。”“店里有人来了,开会,放电视。”有时,妹妹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冬阳看见以前习惯缩成一团睡觉的她,现在肢体伸展开,“睡得四仰八叉的。”

基地的老师也通过微信群不断向冬阳反馈妹妹的改变。“刚来的时候她眼睛都不敢抬,见到人就躲,像一只小老鼠。”欧阳秋月老师说。后来,妹妹开始主动跟人说话。有一天,在厨房掌勺的师傅看见矮小的她走了过来,说了一句,“两只猫在打架。”

 | 妹妹在基地做柠檬茶,旁边的同学不断鼓励她

今年2月,姐妹俩和三妹一起搬到一套二居室,冬阳不再和妹妹睡一个房间后,她发现春月又间歇性回到了从前的状态。那些她一直不理解的特异为又出现了。春月自16岁开始扔家里的东西。家里四个姊妹包括她自己的衣服,妈妈的衣服,都被春月偷走扔过,妈妈曾在一座山上发现了家里所有人的衣服,只有父亲的她不敢扔。冬阳猜想妹妹可能有强迫症。有时候,她看见妹妹会自己剪掉衣服上很小的线头,或者一双皮鞋、一件皮衣上破了一个很小的洞,妹妹就会把整个皮衣都抠掉。

在发现自己给妹妹买的八九双新鞋都被全部扔掉后,冬阳曾短暂地情绪崩溃过。“你自己挣不到钱,我给你买鞋要花钱。鞋子明明还好好的,你干嘛扔掉呢?”她如此问妹妹,只见春月像在老家时一样拉着一张脸,沉默不语。和机构的老师交流,大家也没什么办法。冬阳告诉自己不能生气,改变不了的问题就只能接受。这一年她只给自己买过一双新鞋。

更显著的问题是经济压力。去年12月,冬阳遭遇裁员失去工作。她继续找工作,面试了10次,都没有后续消息。Hr说最近找工作的人很多。她去面试超市拣货员,对方说不要戴眼镜的,容易起雾不好干活。

裁员后的9个月,冬阳几乎没有收入,靠着零散的撰稿和存款,省吃俭用过活。搬家后的二居室月租1200元,冬阳和三妹分摊,自己出700元。村里每月给予的700多元低保和200元残疾补贴,基本能覆盖妹妹每月的伙食费。在基地的每月5000元培训费用是大头,此前冬阳通过月捐的形式筹满了一年,马上要到期。基地老师提出之后减免一些春月上课的费用,只交每周四烘焙课的530元,每月交2120元。

冬阳希望通过基地的学习搭配各种机构的培训课程,帮助妹妹提升工作与社交技能,在接下来的一年慢慢尝试给她找到工作

基地对于心智障碍青少年们的成长期许,不只是“走不丢、饿不死”,更要“在地球上有尊严地生活”——这符合罗冬阳对于妹妹未来的期望

命运参照
冬阳曾觉得妹妹是自己命运的参照。作为家中第一个和第二个女孩,她们相继出生在赣南山区一座只有二三十户人的小村庄中,童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干活。
想生男孩父母生下春月后,就去广东躲避计划生育,一边打工一边继续备孕。姐妹俩成了留守儿童,和奶奶一起住在一间没有电灯的平房里,睡在一张床上。晚上她们摸黑进去睡觉,早上一起起床去村小上学。冬阳负责给妹妹洗衣服、准备盒饭。相比姐姐,那时的她觉得自己更像妹妹的照顾者,几乎没有情感交流。
家里五个孩子,除了四弟外都是女孩,冬阳一直都知道,智力残疾的二妹春月是最不被待见的一个。二年级辍学后,春月在家帮忙种地、捡柴、喂鸭、洗衣,但衣服总洗不干净,柴火也只能捡两三根。妹妹会被父母呵斥“没用”。
姐姐冬阳相比妹妹遭遇的呵斥更少。对于妹妹遭受的偏见,还是孩子的冬阳感受模糊。更多时候,她觉得她们的身份接近,都是家中承担家务的女孩。
10岁那年,妹妹春月开始离家出走,被找到的时候,她出现在邻居家的阁楼、隔壁村的猪圈、危险的高速公路上甚至深山里。冬阳认为很多时候,出走是妹妹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她在家几乎不与家人说话,也不会主动沟通自己的想法,想吃什么就自己去拿,也许不喜欢某件衣服的颜色、或者不喜欢上面的线头,就直接扔掉。
冬阳几乎能理解妹妹每次出走的原因:被父亲责骂、感受到母亲对她的偏见与不平等、畏惧结婚,或者有时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人们都认为春月不明事理,但冬阳知道妹妹其实对情感很敏感。妹妹会在别人议论她时,在远处偷听,也会在跟姐姐交流时呢喃着分析,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
出走的习惯持续了十几年。父亲说,自己找春月找过不下百次,一次在高速公路找到她时,他想找警察拿副手铐锁住她,警察不给。回家后,父亲用牵狗的狗链改成脚链。他想让春月走路的时候听到脚上链条碰撞的响声,从而不好意思出走。没多久链就被春月自己弄开了。
妹妹春月定下第一次婚约的2015年,冬阳刚读大二。村里有人做了媒,父亲收了3万彩礼,安排刚满20岁的罗春月出嫁:丈夫是一位患有神经纤维瘤的男人,右手小臂肿胀成紫红色,布满褐色的斑。春月看到那个男人就害怕。
出嫁前一个月,妹妹悄无声息地出走了。被找回时,家人让姑妈来劝说,反复告诉妹妹,“那家人很好,不会欺负你,不会虐待你。”晚上姑妈跟妹妹睡在一起,防止她出走。春月在家人的监视下直至出嫁。
妹妹出嫁的一年前,冬阳考上省内一所大学的园林专业。大一时,她接触到一家做口述史、剧场、摄影等人文故事记录的公益机构,报名做了志愿者。一次活动中,创始人邀请国外做戏剧的艺术家来学校做剧场,让志愿者们讲述自己的故事。有人讲自己出身农村又来到小城市的故事,有人讲述农村的重男轻女、对女性的不公正待遇。冬阳觉得很有力量。
这两年寒暑假,她总带着机构给的一台摄影机回家,尝试拍摄一些照片,许多是关于妹妹的:妹妹和妈妈一起摘菜、一个人待着抠手、发呆、在村里游荡。有了摄影机,冬阳觉得自己有了一种新的视角,能够重新观察妹妹的境遇及她们身处的这座村庄。
知道妹妹要结婚的消息后,冬阳举起了DV,第一次想拍摄一部长纪录片。婚礼当天,透过镜头,她看见20岁的妹妹的脸:一张抹上粉色眼影和腮红后,仍然皱着眉头、沉默不语的幼稚面庞。那一瞬间,她感觉这不是一个新婚少女,而是一个智力仅有6岁的孩童
从老家的卧室出发,穿着白色抹胸婚纱的春月被丈夫背进院子,坐进轿车。鞭炮和礼花在她身后排排炸开,人群欢呼着一拥而上。妹妹从头到尾没有笑容。
冬阳觉得妹妹看起来像一只受了惊的鹌鹑。在多年的相处中,她已经能通过妹妹的神情感知到她的心情:出嫁的一整天,春月一直都惊恐着。周围有人指引着她完成那些步骤,她的行动紧张而拘谨,还有一些懵懂。她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只是别人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拜高堂的时候,冬阳从围观的几个嫂嫂、邻居奶奶的脸上看出同情。这些都是从小看妹妹长大的人。有几次,家里失踪的衣服出现在这位邻居奶奶家,冬阳才知道妹妹并不是把衣服都丢了。还有一次她偷了家里的豆子,送给这个奶奶吃,回家后解释说,“她那么老了,种不到菜吃。
这些熟悉妹妹遭遇的人,都知道春月是心思细腻、善良的人,但实际心智只有六七岁。奶奶在春月出嫁的那一刻,突然哭得很厉害。冬阳感受到,那哭声中担心大于喜悦。春月出生几个月时还像小猫一样大,是奶奶坚持照顾,妹妹才得以存活。
冬阳惶然觉得这一切都很荒唐。大人们正做着一件愚昧的事,但他们没有觉察。人心的善良、悲悯与丑恶在村庄中迸发,最终仍是丑恶占了上风。整件事只能用残忍去形容。
回家后,她将婚礼上拍摄的妹妹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配文“忧伤的新娘”。除了记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认为自己没有能力去对抗所有的亲戚。只能记录下一切的她心中决定,这部片子将以妹妹的名字去命名。
忍心的过程

第一次感知到行动的必要性,是冬阳知道妹妹被性侵时。婚后两个月,婆家对产检起疑时,母亲把冬阳叫回了家。冬阳一个词一个词地与妹妹确认,最终勉强拼凑出事实:婚前出走的那一周,在山村里的一条公路上,一个骑摩托的男人跟她搭话,而后将她拉去路口旁一间“破房子”实施了性侵。

第二天,冬阳在烈日下骑电动车带妹妹重走那条公路,试图收集证据。每隔一个路口,她都会停车和妹妹确认,从正午到天黑,也没有找到那间破房子。由于没有证据,妹妹又表达不清,冬阳没有报警。

婆家知情后,还是决定让妹妹把孩子生下:刚好他们担心自己儿子的手臂疾病会遗传,原本就有借精生子的打算。妹妹生育后,只勉强知道这个是自己的孩子。那段时间她再度离家,回来时,给还是婴儿的孩子买了一根铅笔、一块橡皮擦。

2017年,妹妹婚后再次出走,被第二次性侵。这次出走时间是有史以来最长的,家人们找了她整半个月。4月,公公因为春月的反复出走决定退婚,就在将春月送回娘家时买汽车票的间隙,转头她就不见了。妈妈打电话给冬阳,让她回家帮忙找人。冬阳丢下毕业论文,坐火车回家。整个大学期间,有五六次家里人找不到妹妹,都像这样打电话叫冬阳回家。

最开始,家人们态度都很积极。父亲请了假,每天一大早骑车出去找人,眼睛红着,好像要哭一样。奶奶说,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不能出事,她拄着拐杖去邻居家挨个问妹妹的动向。妹妹出走第九天,大家都开始觉得有些疲惫。那天冬阳找了一天后骑车回家,看见妈妈握着锄头站在水田中央微笑。妈妈眼睛不好,不能独自出门。妈妈问冬阳找人的进展,“说话的力气像是从她单薄的身子里挤出来的。”说完,冬阳看见妈妈继续翻田插秧,土翻得很浅。

在看到这个画面前,冬阳曾在心里责备妈妈把妹妹嫁掉。现在她感觉,在自己没有能力肩负起妹妹的人生之前,她也没有权力阻挡母亲让妹妹结婚。

冬阳的父母都是文盲,父亲近年来流动在建筑工地、家具厂和农田,母亲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睛二级视力残疾,身体虚弱。两人加一起几乎没有收入。三妹中专毕业后在广州做服务员,四弟刚上大学,五妹读着高中。长期养育智力残疾的二妹,会给父母增加负担。作为只大春月2岁的姐姐,还在读大学的冬阳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为妹妹创建新的可能。

找人到后半程,所有人都放弃了。父亲说要回县城上班。奶奶急红了眼,说春月会不会被拐卖到村里给老头当老婆了?会不会被挖了心肝?她想去算命问仙。

半个月后,只有冬阳还在坚持。她拿着妹妹的照片在每家商店、菜市场、小区打听,骑电动车穿梭在村镇之间,将寻人启事贴遍每一根电线杆,最终在网上收到线索。妹妹独自从村里走到了县城。

冬阳赶到的时候,看见她还穿着走时的衣服,却没有很脏。问话里,春月模糊地告诉她,自己在“医院走廊”“银行取钱的地方”“别人家的楼上”都过了夜,但具体位置说不出来。一个月后,妈妈发现春月没来例假,有了身孕。冬阳知道妹妹再次被侵犯了。

母亲给了冬阳几百块钱,让她带着妹妹去镇上的医院打胎。妹妹进手术室时,两边的家人没有一人在场。姐姐冬阳独自站在走廊上,看见妹妹露出惊恐的表情。

做完手术后,妹妹迟迟不醒。惊惧的感觉传递向姐姐。半小时后,冬阳摇了几下妹妹的头,春月才睁开眼来。她们看着彼此,相对无言。

后来很多年里,冬阳都想让自己忘记这个场景。这种感觉像目睹战争在自己眼前发生,血腥、残忍。“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在我眼前发生了,就在你很亲近的人身上,我是那个见证者。”看见妹妹的生命反复受到凌虐,冬阳觉得自己也在精神上被强奸了。

此时冬阳读大四。在老家带妹妹做完手术,回到学校后,她感觉自己仍整夜陷在恐慌与惊惧中。她的脸上冒出许多痘痘。一天晚上,床架紧邻的那位室友说冬阳在睡梦中大喊大叫,抓她的头发。室友被吓了一大跳,问她最近是不是太压抑了。

妹妹做完流产手术那段时间,冬阳刚好来例假。生命中第一次,她看见自己流出了黑色的经血。

那次噩梦般的手术后,妹妹的公公给冬阳打来电话,责问她,为什么急着打胎?冬阳几乎用怒吼的语气说,要不是你,我妹妹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回到学校已是六月,冬阳同学们的毕业论文实验都结束了。她一个人来到实验室,在培养基上做种子培养,观察和记录它的发芽。白天,实验室的大窗户外树木葱郁,叶影摇动,夏日的阳光照射在桌面的玻璃器皿上。坐在窗前,冬阳感觉到一种和在老家状态完全不同的、久违的宁静。

她决定要做点什么,再也不要让妹妹重复这样的生活

逃离

毕业后,在冬阳的坚持下,被退婚回家的妹妹没有再嫁,只是跟着妈妈干些农活。冬阳也陆续在江西、 北京、深圳、广州做了几份工作,早已从家里独立出来自主生活。

这五年,冬阳几乎要认为妹妹已经找到了最好的归宿:留在老家父母身边,不再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被介绍给各式男人结婚、生育,不再要用出走去表达拒绝,又在出走中被性侵。

直到2023年3月,家人打电话告诉冬阳,妹妹再次订婚了。结婚的理由很简单,“自古以来女的都没有留在娘家养老的传统,会坏了风水,影响弟弟结婚”,并且“嫁了人生了孩子,才有人给她养老”。父亲的说法更为粗暴,“反正我的女儿大了就是要结婚,难道笨一点,就不用嫁?”尚未办好离婚手续的春月,在家人安排下有了第二次婚约,婚期定在9月16日。

收到订婚电话的那天,冬阳在午休时间到公司附近的小饭馆,挨个给亲戚们打视频电话。从中午到晚上十点,她从父母打到姨娘、舅妈、姑姑,甚至春月的媒婆。她想哪怕说动一个人去劝阻这场婚事。

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和父亲通话时,她提起这些年妹妹和自己的遭遇,开始止不住地哭喊,哭得耳朵生疼、嗓子发哑,甚至被饭馆老板出声喝止。她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哭得太惨,最后父亲才有了看似顺应的表态。电话末尾,他对冬阳说,那就让妹妹留在家里,好吧?她感觉那语气有些阴阳。

8月上旬,妈妈打来电话,说父亲收了6万多元定金,谈好了17万元彩礼,再次定下婚期,并且强调要低调办事:不办婚礼不摆酒席,一周后男方直接到家里领人。

冬阳感觉自己的忍心已经被耗光。这次她没有哭闹,只是想好,如果再谈不妥,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妹妹带走。哪怕姐妹二人过得拮据,生活困难,哪怕自己可能要失去工作,要一辈子带着妹妹生活,都没关系。逃离是唯一的办法。

此前,冬阳已经有好几次产生要带妹妹离开老家的想法。2015年,妹妹第一次结婚生下那个因性侵怀孕的孩子后,冬阳试图带她接触村庄之外的世界。每逢学校寒暑假,她都带妹妹离开家,去自己的大学玩。她也在网上查询本地的特殊教育学校,发现对方只招收18岁以下的学生。冬阳曾跑到省会城市南昌打探,问学校是否招收妹妹这种情况的人,对方表示拒绝。

那段时间,冬阳只找到一个传统文化的灵修班,说妹妹可以参加。老师说,外面的世界太浮躁,工作生活情感遇到的各种问题,都需要修行。冬阳带妹妹呆了一两天,发现妹妹很抵触就离开了。那时,还是大学生的冬阳觉得自己能力有限。

大学毕业后,冬阳找了一份北京公益机构的工作,给特殊儿童做就业辅导员。她想深入了解心智障碍孩子的世界,他们都在做什么?他们的人生还有什么样的可能?在机构中,她看见很多和妹妹情况相似的孩子。有些女学员会在公众场合脱衣服,老师解释说这可能在表达对机构的抗拒。冬阳在这里学习国际残障法,学习如何与心智障碍群体交流,辅导孩子们学习就业技能。她也和同事们去企业里宣讲,科普残保金和残障人群工作的优势,推荐自己的学员去就业。大学毕业后的这五年,冬阳靠自己的工资帮衬着一双父母和四个姐妹弟弟,弟弟6000元每年的学费,每个月600800元的生活费,都是冬阳支付。

这些年的她,已经不再是大学时期那个只能拍照片的学生。她成了家人中最了解妹妹处境的人,也逐渐探索出关于妹妹人生的新道路。她不再只有同情,还有了知识、能力、经济储蓄与社会经验。她决定不再做妹妹处境的觉察者和记录者,而是要行动,将妹妹从旧世界的泥淖中拔出。

9月9日,冬阳请了一周的假,坐火车回到老家。

到家第二天晚上九点,她就和父亲大吵一架。“反正我的女儿大了就要嫁出去,谁都阻挠不了。”父亲瞪着她。冬阳说他的行为就是在“卖女儿”。

父亲愤怒到了极致,拿着玻璃杯冲到冬阳面前,好像眼珠子都要蹦出来。母亲一把推开他,拦在中间。

又一次,父亲将矛头指向冬阳,“老大比老二还笨读那么多书,没一点用!”冬阳抄起一个装瓜子的塑料果盘往门外摔去,碎片散落一地。

冬阳来到所谓妹妹未婚夫的家里。这是一个35岁的男人,在工地做日结工,有一个患有癫痫的前妻。聊天间,男人提起前妻有一个他接受不了的问题,“同房的时候(癫痫)更严重,会突然口吐白沫,翻着白眼。”冬阳赶紧说,妹妹也有这个问题。对方这才态度松动。

在场的记者用录音记录下这一周的争吵,罗冬阳几次声嘶力竭。父亲的声量比她更大。男人来索要6万多定金的当天,父亲冲着冬阳大吼,让她写一张保证书:如果弟弟妹妹在28岁之前没结婚,冬阳要赔他60万100万元,让她“死也要死在外面”。冬阳向记者表态,“我要跟他抗争到底。”她觉得如果不带妹妹走,等自己离开,父亲仍可能偷偷安排他们成婚。

2023年9月15日晚,冬阳问妹妹愿不愿意跟自己离开。春月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第二天一早,春月跑来冬阳的房间,说东西收拾好了。向村委会递交完妹妹的低保材料后,下午,趁父亲还没下班回家,她们在五点多出发,穿过院子、菜园,跑上斜坡,坐上提前叫好的车。

在高铁上的三个小时车程里,冬阳看见春月紧盯着车厢的显示屏,不停问她还有多久到站。确认已经远离家乡后,冬阳看见妹妹低着头,偷笑了无数次。

到广州开启新生活的日期是9月16日,原定春月要第二次出嫁的日子。

图 | 逃离老家后,姐姐带春月去海洋馆看海豚

到家的第三个晚上,母亲就打来一个电话,让冬阳国庆期间把妹妹带回去。春月在旁边听着。冬阳看见妹妹缩成一团,躲在角落呢喃着说,不要回去。

隔天冬阳带她出门,提起“回家”二字,妹妹再次变得警觉,回哪个家?我不要回老家。冬阳说,回我们住的地方。春月神色这才缓和下来。她说,你的房子好漂亮,没有蜘蛛网。

那段时间,冬阳发现妹妹反复通过话语将自己和过去的世界分割。“我跟老爸没关系了,你呢?”“这个房子才是我家。”“我没有老家,老爸才有老家。

自由的重负

刚来到培训基地的那几天早上,冬阳都是被急着要出门的妹妹叫醒的,“太阳出来了,你怎么还不带我去?

在这里,冬阳听到了有史以来对妹妹最多的肯定。创办人欧阳秋月跟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像春月这么乖的孩子。冬阳听说妹妹到基地后一直在自己找活干,扫地、拖地、擦拭桌椅、收拾碗筷,给露台的花草浇水,给猫添粮。来基地的第二天,春月甚至在没有人安排的情况下自己将露台大扫除了一遍,洗了一台电风扇,用秋月给的铁丝刷洗每个缝隙。

冬阳觉得妹妹甚至变得比自己话还多,还有活力。老师也说,她其实并不像父母想的那么笨,“比任何人都聪明。

图 | 夕阳时分,妹妹给基地露台上的植物浇水

在基地,妹妹的状态一天天好起来,冬阳却没有。有半个月,她感觉上班都没力气说话,有一天连打字也没力气了。老家激烈的战争,父亲对她的谩骂,如蜘蛛网般围困住她的精神。事情向媒体曝光后,还有人对她发起责问。“有人责问我为何没报警,为何没有为她伸张正义,我也想知道,我也想知道,谁来帮帮我……”她在日记中写。过去一年,冬阳努力推动性侵案的调查和妹妹离婚的进度,6月,警方通知她,性侵案中的一位嫌疑人已经被刑事拘留。

更现实的苦恼是生活的拮据。妹妹来后,为了控制成本,冬阳尽量自己做饭。一天中午,她下班后急忙跑回家给自己炒菜。给山药削皮时,她知道要避免触碰内瓤的黏液否则皮肤会发痒,但赶时间没太注意。那天中午,她的手开始剧烈地发痒。

冬阳突然觉得好难过。她想到自己小时候住在村里,也因为省钱要自己做饭,中午从学校回家在地里摘菜后急急忙忙地炒,“现在长大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她忍不住想,难道自己一辈子,就要这样生活下去?

30岁的她也几乎没有朋友。时常聊天的几个好友都在外地,在广州的社交生活则都围绕妹妹展开。这一年的周末,除了陪伴妹妹,她大多时间都在参加残障群体相关的培训和活动,跟妈妈和老师们打交道。2022年,在妹妹来广州前,冬阳曾买过一个单身青年周末出行的社群会员,想拓展一下社交圈,后来再也没有去过,没时间,也渐渐没了想法。她不再对属于自己的爱情抱有期望,秉持“不拒绝、不主动”的态度,有时觉得和妹妹在一起两个人生活也挺好。面试找工作时,她会告诉hr,自己是“单身主义者”。

她发现自己不可避免地走上一条围着妹妹打转的生活道路,但这并非她所想。最近一次蒸早餐,春月不小心摁到插座按钮,蒸笼没有通电。冬阳过去时,发现妹妹沉默地坐着。她问妹妹,怎么还不吃早餐?对面仍然不语。她一摸蒸笼,是冷的,开始有点生气。“你发现不通电,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跟我说,我就会过来看看情况。”妹妹始终拉着脸,闷不吭声坐着。她感觉自己像在对着墙壁说话。

有时冬阳觉得,宁肯春月跟自己吵一架都好。一次情绪崩溃,她没忍住大声吼了妹妹,随后马上开始反思,告诉自己下次不要这样。她甚至开始理解父母为什么曾那样对待妹妹。有段时间,她发现自己好像和父母也没什么区别,也是那样不理智。

她意识到自己没法像基地中的老师那样,终日和颜悦色对着妹妹。带妹妹逃离老家只是因为“看不下去、迫不得已”,她不想让自己往后的生活都以妹妹为中心,也想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命的意义。

她想做点什么,不要让自己重复这样的生活。和三妹一起合租后,三妹和春月住在主卧,冬阳自己住在6平米的次卧。她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买了纱帘,将自己参加活动时画的版画装裱起来挂在墙上,尝试重新建立和妹妹的关系,相互支持,也相互独立。

图 | 冬阳(左)和春月(右)在活动上画的版画

她也重新捡起7年前在妹妹婚礼上拍摄的那段影片,在朋友的帮助下尝试剪辑、写文案,提交了几个电影节基金的申请。此外,她还想写一些和妹妹无关的故事,备忘录里有一些电影剧本的场景和企划,关于自己的童年回忆。

过去的经历仍然郁结在她心中。她暂时没有经济能力寻求心理咨询的支持。广州残障家长组织曾给她介绍资源,提供了三次免费的心理资助。冬阳一说到自己的情况就哭,需要调整情绪,等一会儿才能继续说。说不出来的时候,她让咨询师去看关于她们姐妹的报道。

在近年讲述关于妹妹故事的时候,冬阳想起姐妹俩命运最重叠的地方,是老家的一条河流。在去小学的路上,她需要牵着妹妹的手,用十几分钟的时间,赤脚趟水渡河。

冬天河水冰冷,脱下鞋踩进水里时,冬阳感觉河水冰得像刀在割脚,上岸时已冻得没有知觉。夏天涨水,河流湍急。一天过河回家时,水涨到了冬阳的腰上。她一手拎着凉鞋,一手牵着妹妹,不小心被水流冲得跌倒下去。浑浊的河水漫上身体,恐怖袭来,她拼了命站起身来,确认自己和妹妹的安全。

一年四季,她们牵手一起过河,赤脚踩着河床的沙子,放学后,又翻过一座山回家。秋天时红叶遍山,冬阳记得自己曾和妹妹并排躺在草地看天空,也在退潮后的浅滩上用木棍画画。那是她至今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

有时她觉得自己的命运曾距离妹妹很近。乡村医疗资源匮乏,小学二年级时,冬阳有一天发高烧,早上睁开眼就看见天花板在旋转。奶奶叫醒六七岁的妹妹,让她赶紧陪姐姐去找隔壁村的乡村医生。冬阳走在路上快要跌倒,一路走走停停很久才到。

后来,她在村里每次遇到一位母亲,对方都要跟她讲:“要是我女儿没有烧成这样,她也跟你一样考上大学,出来工作了。”她的女儿只比冬阳小一岁,小时候留守在家发高烧没来得及赶到诊所,后来变成聋哑加智力残障人群。

冬阳从那时候开始感知到,自己和妹妹的区别并没有那么大,在意识与物质同样贫瘠的乡村,她行差踏错一步,兴许也要留在老家,无法过上和妹妹不同的生活。

和妹妹命运分岔的时刻,是三年级开学的那天。那天姐妹俩照常牵手过了河、翻了山,一起去村小上学。冬阳坐在靠窗的位置,窗户靠着走廊,直对着校门口。她听见外面下了大雨,转头看窗外,发现妹妹春月捧着盒饭,坐在校门口的前廊,头发淋湿了。

妹妹因为读到二年级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在开学当天被劝退,不能再进教室。上课铃打响的时候,她曾看见那个教数学的校长从窗外路过。一瞬间,她想喊住他让妹妹继续上学。

她犹豫许久,没有张口。妹妹从此再没踏进过教室。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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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罗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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