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礼拜五晚上跟我跳舞的女生是谁?那个穿印着棕色小熊图案内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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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礼拜五晚上跟我跳舞的女生是谁?那个穿印着棕色小熊图案内裤的。”
2
这是礼拜一后黑板上的一条公告。被人用红色粉笔框起来,警示为重要信息。学生们每天早上看到都忍不住要贼眉鼠眼地对视几眼。
第一天这条告示刚出来的时候,粱一眉还以为教室里地震了,她刚走进去,男生们就像一群迁徙的亚洲象“哐哐哐”地朝她迎面冲过来,他们在教室里奔来跑去,最后都停在曹缪的桌子旁边,变成了花果山里的猴子,上上下下地霸占了他周围的座位。
“曹缪,也就你干得出这种事。”
“我又不是故意的。”坐在正中间的男生表情冷淡摆摆手,“我们跳的时候她裙子走光了,正好看到。”
“你这要怎么找?你要是捡到了她的内裤那也还好说。”
“没错,你可以让班级里每个女生试一下,穿得不大不小的那个就是你的心上人。”
“现在也没办法了,这样吧,你把内裤画下来,我们一起研究一下……”
……
“这帮人真是猥琐得可以。”刘瑛嫌恶道,马上又一脸神秘地拉过旁边的几个女生,“你们说到底是谁啊?”
几个人笑作一团,“还小熊图案,也真是够了……”其中一个笑的幅度太大,顺势倒在了愣头愣脑刚坐下的粱一眉身上。她扶了扶歪掉的眼镜,她的镜框太大了,鼻梁总是撑不住。
好像度数也不够了,她漫不经心地往后黑板瞥。
3
想起来在舞蹈课的时候和那个人有过交集。
新生入校的这一年正值校庆,体育课增加了交谊舞项目。粱一眉对这个新玩意避之不及,无奈班级里的男女比例均匀,每一次都赖不掉跟男生跳。头大的不止是她,还有平时张牙舞爪的男生,他们都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象征性搭一点女生的手,像一个僵了的木桩,同时又偏要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再没兴趣的异性靠过来,都能闻到些荷尔蒙的气息。
圣诞之前的那一周粱一眉轮到的就是曹缪,她扭扭捏捏离他老远不肯上前。
“过来呀!”曹缪看着女孩站得老远,朝她做了个手势。
发现她还是立得老远,他的耐心立刻用完了,迈开腿朝她逼近,一把揪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拉过来。
粱一眉没想到这一出,吓得往后一仰,然后动作幅度极大地甩掉曹缪:“我不要跟你跳。”
她还没缓过气,左右看看,迅速朝旁边一搭,拉住旁边没有同伴的那个男生:“我跟你跳好了。”
大家都愣住了,随即笑作一团。曹缪的脸冷得冒烟,后面补进的女生脸色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她把那个烦人的曹缪从脑子里挥走,一回家踢了鞋子就跑进屋里,唰的拉出抽屉往里面乱扒。
没有小熊图案的内裤,内衣胡七八乱地摊了一地。
女孩子在意的东西,粱一眉一样都不关心,她突然有点懊恼,怎么会连自己都有些什么样子的内裤都不知道?
她确实从来没有关心过,用的洗发露,润肤霜,穿的T恤,内衣的式样,都是拿来就用,家里买了什么用什么,有什么穿什么。这样普通的款式,混在一堆寡淡的衣服里,她根本没有印象。但确实不是自己的,她没有什么小熊图案的短裤。
那个舞会是在圣诞节的时候。
有人提议圣诞晚会就弄成交谊舞考试,戴上面具做成假面舞会的样子。这个建议马上就通过了,每个人都乐不可支。那天晚上,大部分的乐趣都用在了猜测对方是谁上,虽然依辨身形能猜出大部分,但是裹在厚重冬衣里的四肢忽然在体育馆的暖气里换上清凉的布料,总有好几个相似的身形让人捉摸不透。
粱一眉混在人群里,在热闹的晚会里,她变成了隐形人,觉得十分有安全感。她又瘦又高,因为有面具她只好脱掉了那副巨大的框架眼镜。
从头到尾,她只挑了一个戴灰色面具的高个子男生跳,到离开都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圣诞节结束以后,大家依然兴奋得不得了,互相猜个不停。她第一次饶有兴致地听着,觉得挺高兴。
她当然知道和自己跳舞的那个人是谁。她可以一眼把他从人群中揪出来。
粱一眉脱下眼镜,躺倒在自己的内衣堆里,旁边的乐高玩具散了一地,和衣服混在了一起。三个月了,她才堆了一半。
她想起来母亲叫她回来以后把天台上的衣服收掉,只得懒洋洋地爬起来。老房子的木头咯吱咯吱响,她蹬蹬蹬地跑到三楼,拿了个小板凳,踩在上面,踮起脚。
太阳快下山了,余晖被远处的大楼遮去一些,还有一些漏到衣服上,沾上黄橙橙的光。
粱一眉把脸凑近晾衣绳,猛吸了一口。她没有特别喜欢棉布和太阳的味道,但是它们总是让她觉得安心。透过衣服的缝隙里,一群初中生在楼下的马路上踢球,不时发出响亮的说话声。
这条马路很窄,车子进来总要放慢速度,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也就越发肆无忌惮。于是每天傍晚,小轿车哼出的喇叭声,街边妇女的咒骂声和肆无忌惮躲避着的叫喊声,挤在一块儿,热闹得让要收工的太阳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上来晾衣服的时候把脸盆掉下去一回。搪瓷盆一滑“哐啷当”摔在柏油马路上,随即响起一串“哎唷!”。
一群汗流浃背的男孩子同时抬头看她,湿漉漉的头发看得一清二楚。她手足无措地把手放在胯边,也不知道下去捡。后来他们看到她总要偷偷地笑,要是她是在晾衣服,他们就不时警惕地往楼上看看,生怕她再掉下一个可别把自己砸死了。
粱一眉自知理亏,总先晾大件的衣服,好把自己藏在后面,走的时候她从两件衣服的缝隙里偷偷往楼下看一眼,自说自话做两个怪腔,这才气闷闷地拿着搪瓷盆离开。
她后来发现其中有两个男生就住在对面的弄堂里,开窗的时候还看到过一两次。夏天的时候她经常衣冠不整地像疯子一样瘫在床上,虽然母亲经常呵斥她,但就是不长记性,到后来她就索性破罐子破摔:算了,管那么多呢。索性邋遢到底。
4
那个时候搪瓷盆掉下去,粱一眉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只要一紧张,手心就要冒汗。
学习交谊舞的时候也是。
知道这天的舞伴是曹缪的时候,细密的汗珠就像针眼大的小虫一样攀上手掌,手心泛起潮气。她不停地把手放在校服两边擦,擦完一次又冒上来一层,永远都擦不完。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变成了一张苔藓,几乎都能闻到海腥气。
“过来呀!”曹缪不耐烦地伸出手……
粱一眉叹了一口气。晚会的时候,她脱了眼镜,放下一直扎着的黑发,穿了一条黑色的的短裙,根本没有人会认得出来。何况是曹缪。
所以她非常放松。她一只手放在他手里,另一只手搭在他上臂。她摸到那里的肌肉轮廓,慌得差点又冒汗。他的手干燥,有温度,指骨分明。
让她很想拔一根下来。总之她不敢再跳第二支,她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了,于是从他怀里溜出来,迅速地跑开了。
但是她这次照例没忘记偷点东西。
他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是解开的,衣领松松地散在旁边,她转圈的时候偷偷用手一扣摘了下来。
想到他还惦记着别人的内裤,她恨不得现在就把这粒扣子塞进他的鼻孔里。
她能塞的倒并非只是这粒扣子。这不是她第一次做。粱一眉自小就没有什么特长,但是做起一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她战绩累累,胸有成竹。
小的时候她就有些贼眉鼠眼的腔调。
进老师办公室的时候从来不像别人一样光明正大地进去,在门外犹豫地踱几步,侧耳听听里面的声音,最后“笃笃”敲两下,扭开门把,伸进去一个圆溜溜的脑袋。
有两次把老师吓了一跳,开家长会的时候跟她母亲抱怨,带了点开玩笑的意思:叫她以后不用这么小心,我们又不会吃了她。不过做母亲的实在觉得丢脸,唠了粱一眉一个晚上。
第一次偷的是电话号码。
在初中的时候。大概就是因为这副缩头缩脑的样子,同学老师都对她没什么戒心。老师又喜欢这种胆小怕事的孩子,做什么都不会怀疑到粱一眉头上。
她趁着在办公室等老师开完会回来,佯装看书,翻了这个年轻女老师摆在桌角上的学生通讯记录,在那里拿到了曹缪的电话。
由此开始了曹缪的噩梦。
初中的时候很多学生上的是户口分配的学校,粱一眉和曹缪住在靠近人民路的相邻几条街上。她最好的朋友阿文跟她住在一个弄堂里。她的母亲认识曹缪的父亲,几个家长在说话的时候,粱一眉躲在母亲后边,她露出一只眼睛观察对方。
那个男孩有些无聊,用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小石子,板着一张脸。他的眼睛被太阳一晒,像自己小时候玩的玻璃弹子,还像渗着光泽弹弹的布丁。
多么可爱的眼睛,粱一眉心想,真想把它挖出来。曹缪看到对方在看他,皱了皱眉头,别过身去。
准备要给曹缪打电话的日子,粱一眉一放学就迅速跑回家。如果打晚了,接电话的人就可能是他父亲母亲。第一次骚扰他,她拿了一本空本子做准备,在上面写好两个人的对话。
“喂。”
“是粱一眉吧。”
“嗯。”
“有什么事吗,作业不会?”
“可以来我家我教你啊。”
我教你啊。粱一眉学曹缪的腔调。她写完对话,觉得还挺满意,把本子捂住嘴咯咯咯直笑。然后放下本子拨通了电话。
她不答话,屏息听着。
“喂喂。”
他又叫了两遍,挂断了电话。
曹缪的声音有点沙,和平时不太一样,但是声音渗到她耳朵里,就好像他真的站到了她面前。
一眉小心翼翼地放下家里的电话。那个电话是大红色的,粱一眉的手还很小,拿的时候坐在床沿用两只手握着,一副就义的模样。
她并没打算跟他说话,不过就想听听他的声音而已。
不过曹缪可就没这么定心了,一个没有声音的电话已经让他够难受的了,况且粱一眉当然不会只骚扰他一次。从那天开始,曹缪开始隔三差五地收到没有声音的电话。
粱一眉固定在周一,周五打给他。时间都固定在五六点左右。这个固定性的有规律的未知来电搅得他心绪不宁,有一回气得在电话里大骂。粱一眉吓了一跳,啪的把电话挂了。她决定过两个礼拜再打,晾晾他。
她故意让他知道她打电话的时间,这样在她打电话之前,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知道了有电话要来,好像她打过去之前,他就等在那儿一样。
骚扰进行了一个月的时候,她听到曹缪在和几个男生讨论鬼的事。
“太诡异了,说不定是很久以前在你们家房子呆过人呢?”
曹缪一听,脸都白了。
“你去装个来电显示不就好了,现在很多人家都装了呢。”
“我跟我爸妈说了,他们不信我,说我又变着法搞一些新鲜玩意儿,我跟他们提这事,他们说我疑神疑鬼,病得不轻。”
两个同伴笑岔了气:“谁叫你平时不干好事,正经时候招罪受。我看是你得罪什么人了,我们这几天观察一下。”
“要是给我抓到那个神经病,非拧了他……”曹缪恶狠狠地说。
粱一眉在远处听了一慌。
不过他吓不了她。过了两个礼拜,她又开始打电话过去了。他在明,她在暗,怕什么?
但是这一次打过去的时候,没想到她听到的是一个淳厚的女声。
粱一眉一呆,那妇人“喂”了两声,她支支吾吾地开口了:“那个……曹缪在吗?”
“喔,是曹缪的同学吗?”
这个时候只要说是就可以了,结果粱一眉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是他女朋友。”
……她说完就把自己吓坏了,啪的一下挂了电话。
5
女孩把内衣裤收拾好,擦擦额头,打开一个破旧的小木盒。盒子不大,她用手撩了撩,夹出一张叠成四方的纸来,纸上的字迹张牙舞爪。
没什么特别的,是一份语文作业,抄满了古诗。做早操的时候她偷偷溜下去,抽了放在讲台上男生的簿子,把当天的作业撕下来。为了看起来没有撕裂痕迹,她照着装订线把那张纸对称的那一页也扯了下来。
神经粗犷的曹缪以为是自己写错了本子,翻来覆去没找到,只好皱着眉头再抄一遍。语文老师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女老师,对曹缪的喜爱程度不比班级里的其他女生们少,也不训他,当着全班的面拿着曹缪的空白作业调侃了他一顿。
她也可以等作业发下来以后再偷。粱一眉是故意想使坏。
高一第一天进教室看到窗台边的曹缪时,她呆呆地立在教室门口,心里又生气,又高兴,不知道是难过还是迷茫……她以为曹缪可以彻底从她的世界消失了,结果这扫把星竟然跟她上了一个高中。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反正非得先损他一回不可。
她把纸方方正正地叠好,又打开,再叠好,又打开了,用手去摸那些黑色的字。
她把鼻尖凑上去嗅了嗅,油墨味钻入鼻腔,鬼使神差的,粱一眉把嘴唇贴了上去。她顿时羞愤不已,呆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算了,反正也没人看见,她琢磨着,干脆一把把纸头糊在脸上。
初二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鬼使神差。
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第二日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来上学,听到曹缪坐在位子上跟一个女生说话。粱一眉竖起耳朵,她的位子离开曹缪的很近,只要仔细一点就能听到。
“说了我没打过电话给你。”
“真的?”
“真的啊……昨天这个时候我在出黑板报留到很晚才走的,怎么可能五点多打给你。”
曹缪面色不乐地“喔”了一声,两个人开始扯别的事。
粱一眉直直地坐在位子上,她在那里僵了好长时间。忽的眼眶一热,但是仅仅几秒钟,热意又无声无息地变冷了。当天是星期二,放学后她闷头跑回家,破例给曹缪打了电话。
“嘟嘟嘟”,对方拿起来电话,是曹缪的声音,是她最熟悉的声音。
——“混蛋!”
她深吸一口气,使出她这副身子骨里能发出的最大分贝,然后恶狠狠地扣上了话筒。
粱一眉走到天台,把湿衣服一件件挂好,落日的余晖还是打在最右边的那件衣服上,她耳朵里又传来楼下踢球的叫喊声,楼下王妈妈的铁锅一炝一炝,远处的鸣笛在耳朵里变成支离破碎的箫声。
在它们若近若远的包裹中,她把脸埋进衣服里,无声地哭泣起来。
没关系,反正衣服都是湿的。
由此,这段骚扰在这个清清淡淡的午后彻底结束了。像一个刚吹出去就碰到电线杆的气泡。
6
就是从那天开始,粱一眉决定再也不要跟曹缪扯上关系。
初三的时候分班,她如愿以偿地再也没见到他,她还特意为自己找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对象。没想到才过了一年,这个瘟神又出现了,她气得直跺脚。天哪,我该怎么办,把他毒死吗?
她又忍不住那个坏毛病了。
偷东西的时间并不多。晨操,体育课,实验课,或者学生们去小礼堂的时候。粱一眉比较喜欢在早操时间作案。其实男生的桌肚里也翻不出什么新鲜玩意儿,就几本破书,她蹲在那里看他写的笔记,看着看着都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她的偷窃计划老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告终。有一天中午的时候,年级里要领导讲话,大家都提前跑去操场了。曹缪在操场上打篮球比赛,一结束便赶了过去,中饭都没吃。
他的便当就留在了桌肚里。粱一眉皱着眉头盯着他的便当盒。曹缪的妈妈大概是非常会做菜,里面有鱼有肉,淋上嫩嫩的蛋液,连蔬菜都包裹在醇厚的酱汁里。
她咽了几口口水,想了想,她偷了两块鸡胸。想了想,又把自己便当里的两块豆腐丢进了曹缪的饭盒里填满。她把菜用筷子稍稍整了一下,盖上盖子重新放回桌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