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风 | 自行车大逃亡

图/いちがつぁぃ

1

夕阳下，我躺在小区门口的铺子里，仿佛倒下的士兵。

一双沾满油污的手抚摸着我的身体，霞光里，那个须发花白的老头拿锤子敲了敲我的身子，转头对武哥说：“没问题了，看看能不能骑？”

武哥爬上我的身子，我感觉一股力量从他的身上传到我的身上，轮子缓缓转动起来，绕了几个圈之后，武哥从我身上下来，扔给老头五块钱，“谢了大爷！”

老头摆摆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世外高人。

我是辆自行车，永久牌，型号xtr，2011年出厂，建议零售价1299，入手价899。

我叫阿风，武哥给我起的名，武哥不是凡人，能看出来我们也是有脑子的，就是不能说话。武哥叫我阿风，意思是希望我快的像风。我确实快的像风，在刚买来的那段日子里，我和武哥像风一样席卷了这个小区里的每个角落，谁都追不上我们。

武哥是为了上高中买了我，买的时候，武哥他妈问他要电动车还是变速车，武哥想都没想选了我，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我激动地发了好几天抖，后来发现是螺丝松了。

我一向看不起电动车，我们交通工具这个圈子有个鄙视链，覆盖方方面面。最低端的是小孩骑的滑板车和单人小三轮，再上面则是老头们骑的人力三轮车，二八大杠觉得三轮车跑起来不爽，没有他那种云淡风轻的姿态；电动车则看不起二八大杠骑起来累的像条狗，不如自己方便快捷。

我觉得他们都是傻逼，一个都没我快。

至于汽车摩托飞机和火车，那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没法比。

夜里，我待在老楼前的车堆里，听着身边的自行车叽叽喳喳地聊天。

“风哥，今天听说你扎胎了？”阿兵靠在墙根，幸灾乐祸道。

“老子就算扎胎也比你个色胚跑得快。”我懒得理他，“没电了你能跑个屁。”

前面说鄙视链最低端的是滑板车，然而最近这几年随着科技进步，滑板车们逐渐有翻身的迹象。阿兵就是个很酷炫的电动滑板车，好吧，虽然他不如我快，但是真的比我帅。

阿兵最喜欢的季节是夏天，这样他可以从裙底看见女孩的内裤。我一向很不理解他的这个变态爱好，我们自行车每天接触最多的就是屁股，从没觉得这玩意有什么稀罕的。

阿兵讨了个没趣，开始跟隔壁那辆女士自行车热络的聊起来。

我一脸不屑地看着他，在我看来，交通工具分男女本来就是件很错误的事，应该按照速度划分三六九等才对。分男女有什么用？你们还能交配不成？

那个时候我的世界只有风，我渴望一生在风里驰骋，我是光我是电我是唯一的神话，谁他妈也不能让我停下来。

在那束明黄来临之前。

2

老头拿螺丝把我身上的闸线紧了紧，捏了下我脑袋上的闸，拍了拍手说：“没事了，一周后再过来就行。”

武哥应了声，翻身上车，骑进了小区里。

武哥停车锁了我后，我这才发现，今天的楼道前仿佛跟往常不太一样。

“小妹妹从哪里来啊？感觉是个新人，我给你介绍下我们这的人？”阿兵那个贱兮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不用了，谢谢，明天我就会离开了。”一个高冷的女声传了出来。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这才发现今天楼下多了辆自行车。

黑黄拼接的外形，一个很酷炫的锁，不算很大的轮子，没有变速器。

我兴趣索然，在我看来，轮子好比女性的胸，自然是越大越好。看起来就不快，我没有出声，懒得跟新人搭话。

“哟，风哥回来了。”然而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阿兵那个贱声响了起来，我明显感觉到身上的目光多了起来。

“来来来，风哥，快点跟小妹妹打个招呼。”阿兵俨然一副这里老大的样子。

“不了，我对没我快的车不感兴趣。”我冷冷拒绝。

这句话仿佛一根图钉扎进了阿兵的轮胎里一样，让他瞬间没了那股气势。

“呵，小地方的人就是小地方的人，一点见识都没有。”新人突然说道，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这句话仿佛一根针一样刺痛了我的自尊心，我冷声道：“你不服我们可以跑跑看，明天下午放学后，随你叫人。”

“免了。”新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明天还不知道在不在你们这个破地方。”

“你怎么说话的！”老三轮都着急了。

“长得好看了不起啊！”阿芬怒道。

“你奶奶个腿儿！”童车小磨蹭亮出了刚学会的脏话。

“停！”新人不耐烦道，然后看向我说：“我问你，你看过这个城市吗？”

我沉声道：“我只要快就足够了，看什么对我来说有意义吗？”

“可是我们自行车的意义就在于行驶。你看看你们，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每天路过一样的风景和人，就连每晚聊天的自行车都是一个样子的，你们就不想去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就不想知道你们脚下的路到底通往什么地方？”新人眼中透出狂热。

我沉默下来，因为我发现自己真的想去看看。

“可是自行车每晚都要回家的，你怎么能什么时候都在外面？”小磨蹭怀疑道。

新人傲然道：“我能。”

“那你能给我讲讲外面是什么样的吗？”外面世界的诱惑对孩子来说是致命的，小磨蹭一秒叛变，三轮老哥拉都拉不住。

“可以啊。”新人竟然答应了，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气焰嚣张。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小磨蹭已经扎根敌营了。

“我叫189527。”她缓缓报出一串数字，笑得仿佛她身上的明黄。

3

189527并没有在第二天离开，她依旧停在这里，我们不知道她的主人是谁，因为她对自己的过往永远没有说起过。

觉得189527太过绕口，我们改叫她阿六，因为她的名字总共有六个数。

阿六仿佛故事里那些古灵精怪的富家小姐，见多识广，深入群众。

“喂，快男。”她冲我打了个招呼，“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没去修车摊。”我解释道。

我觉得自己很欣赏阿六，因为她叫我快男，在我看来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快。可是矛盾的是，我总是从她的语气里感觉不到任何的敬仰，有的只是揶揄，仿佛被叫做快男在她的世界是件很被人看不起的事。

真他妈奇怪，这个世界上还有男的嫌自己太快？神经病吧。

“今天又要讲什么？”我好奇道。如今，阿六的故事已经成了我们每个晚上的固定节目。

“不知道，再想吧。”她向来不用担心这件事，她见过的太多，需要担心的是在她离开之前能不能把这些故事讲完。

“快男，你见过最快的车是什么样子的。”她突然问我。

我想了会儿，说道：“我这样子的。”

阿六哈哈大笑，笑的我一度以为她的螺丝也松了。笑的差不多了，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见过最快的车是辆捷安特，一眨眼就在我眼前过去了，要不是旁边的前辈给我说他是什么，我都不知道他是捷安特。”

“那也没有我快。”对于这件事，我有着绝对的自信。

“你啊，井底之蛙。”阿六不屑道，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今天就和你们讲讲我上次看到的自行车队的故事吧！”

“那是我见过最快的家伙……”她开始了自己的讲述，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总觉得心里有点不服气，哪怕阿六讲完了睡觉了，我还是觉得心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我不想叫醒一个睡着了的人，于是打算第二天起床后再问问她，那个叫捷安特的家伙的详细情况，很快到底是多快。

然而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阿六已经不在了。

没有跟任何一个人告别，没有留下任何联系的方式，就这样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她要去往哪里，原本属于她的那个车位空荡荡的，仿佛这一刻我的心。

4

“风哥！风哥！你猜我看见谁了？”阿兵刚靠上墙根，便气喘吁吁地大喊大叫。

“你亲戚滑板车？”我猜测。

阿兵愣了愣，破口大骂：“谁他妈跟滑板车亲戚，我们可比他们快多了！”他见我这样，也不再卖关子，兴奋道：“我看见阿六了！”

“阿六？”我心里一震，“在哪？”

“博物馆。”他的眼里突然浮现出困惑，“不过那里有好多阿六，我没细看，也不知道哪个是……”

“你看内裤看傻了吧！好端端一辆车看不出来？”这回轮到我骂人了。

“不是，你是不知道，清一色地全是阿六，整整齐齐地排在博物馆门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阿兵有点害怕地说道。

“这么神？”我有些不信，阿兵满嘴跑火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上次他还说自己是变形金刚来着。

“风哥，你说阿六不会是整容了吧……”他做出了自己的推测，“那天我听我们家小婷说离咱们老远的地方有个叫韩国的，出来的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就是整容整的。”

我开始考虑阿兵是不是脑子漏电把自己电傻了。

“我的天，要真是这样，你说阿六原来长啥样，不会是三轮车整容的吧！”阿兵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正确。

“那他妈叫改装！”我忍无可忍，骂道。

第二天，武哥和我上路，路上真的发现了很多和阿六一模一样的身影，我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却露出茫然地表情，很显然他们不是阿六。

我忽然觉得有些丧气，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阿六，认识我的却只有一个，可是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她，仿佛她已经融入在这片金黄色的海洋里。

5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阿六。

“嘿，快男。”她还是和以往一样叫我那个称号。校园外，一排排自行车被值日生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打量了一下周围，“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你。”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她狡黠一笑。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共享单车。

“那这么说，就是你被人捡了然后骑到这里？”我总结了下。

阿六面露怒色，争辩道：“什么叫捡！那个叫……叫……好吧确实和捡差不多。”

我注意到她身上多了一把锁，疑惑道：“你上次还没有这个的。”

她的表情黯淡下来，说道：“是一个学生给我加上的，这样我就成了她自己的车了，只能和你们一样，每天两点一线。”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自由对于阿六，就如同速度对于我。

下课铃响了起来，武哥和往常一样是第一个冲出教学楼的，然而今天似乎一切都和以往不一样，武哥还牵了个姑娘。

“小武，你当真要送我回家？”姑娘红着脸说。

武哥拍拍胸脯，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说罢他就打开我身上的锁，又指了指阿六：“我上面没有坐的地方，你骑这个吧。”

姑娘点了点头，正低下头准备掏出手机，却发现一个塑料锁挂在车的后轮上。

“怎么了？”武哥皱了皱眉，凑了过来，看到锁后骂道：“哪个王八蛋干的！”说罢从包里掏出一个钳子，照着塑料锁剪了下去，身后的姑娘捂嘴惊道：“你怎么上学还带这个……”

武哥拍了拍我道：“为了修他，他毛病太多了现在。”

被解脱束缚的阿六被打开了密码锁，姑娘上车，和武哥一同骑出校门。

很久很久以后，在我一生所有的回忆中，这是第二美好的时光。一路上，武哥和那个名叫小景的姑娘聊，我和阿六聊，时间和我们的影子一样被抻的很长。

武哥送完小景就回了家，那天晚上，他拎着一个黑色的架子来到我的身前，从来没有装过后架的我，第一次装上了后架。

我很讨厌这种感觉，却无计可施。武哥拍了拍我的座子，意味深长道：“明天就看你了。”

6

我呆滞地躺在地上，看着一旁同样摔倒在地上的小景和，知道事情不妙了。

武哥愤怒地一脚踢在我的身上，原本已经掉落的轮子飞得更远。

我是金属，感觉不到疼痛，然而不代表我是一个没有心的自行车，小武踢我，我的心中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怒意。

小武踢飞我的轮子，然后转身跑向倒在地上的小景，急忙道：“你没事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轮子为什么会突然掉下来……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小景倔强地站起身子，抢过小武手里的书包，大声道：“我说了不要坐不要坐，你为什么非得让我坐！”她气冲冲地看了眼自己身上被刮破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走向不远处的公交站牌。

小武看着她离开，嘴唇张了几次，似乎想挽留，可是终究还是没发出声音，转身回到我身边，把后轮捡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从包里掏出工具给我维修。

我冷冷地看着他，心里早已没了感激。

他把修好后的我扶起来，没有骑上去，就这样一瘸一拐地推着往家走。

“阿风啊，今天是我错了。”他开口说道。

“是我太任性，总觉得你没什么问题，可是毕竟把你买过来也已经这么多年了，有些问题，不是修修换换就能解决的了。”他捏了捏我的闸，却没有对轮子的滚动产生丝毫阻碍。

“大爷总是想让我把你换掉，可是我不愿意，总觉得这么修着能骑你到高中毕业。现在看来，就算我修车工具从不离身，也没办法让你和以前一样快了。”他停下来，看着我。

我突然感觉很想哭。

是啊，我也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样快，也不敢和以前一样快，似乎我的职责就是把你送到一所离家很远很远的大学，远到不需要我的地方。

可是还是有些不服气，毕竟我们曾经那么快，看过那么多风景，躲过那么多追我们的混混，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明天，我骑电动车上学。”他下了个决定，“抱歉，没有带你到我毕业的那天。”

7

退休的日子总是无聊的。

小武和小景闹了别扭，小武从那以后一直独来独往，闷头学习，为了准备几周后的高考。老伙计们都来安慰我，每天说着那些路上的见闻，给我解闷。

这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阿六之前说的是多么有道理，只追求快速，等到了有一天我再也跑不动了，能回忆的只有和阿六小武的点点滴滴。

我的车链上的油逐渐干涸，车身逐渐蒙上灰尘，雨水冲刷下，有些地方开始生锈。我慢慢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跑得过老三轮。

我逐渐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高考结束后，已经习惯骑电动车的小武也没有动我，我就这样待在一堆生锈的报废自行车中间，静静接受着自己的腐朽。

2017年7月7号。

我隐隐约约听见阿兵在我耳边大喊，长时间不与外界交流，导致我的听觉有些退化。

“风哥！风哥！你别他妈睡了！出事了！”阿兵第一次骂了人。

出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六！是阿六！”一个名字仿佛惊雷划过我的脑海，我终于醒了过来。

“阿六她被锁在城外一个小村子里，那里还有好多阿六，听他们说，他们马上就要被改成别的样子，然后被卖到其他城市，再也不能和现在一样满城市乱跑了！”阿兵急匆匆地说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急忙问道。

“我们家小婷去那个村子玩来着，我待在车的后备箱，到了地方小婷再把我拿出来代步。然后我就看见阿六他们了。”阿兵解释道。

“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叫……叫……叫永宁村！就在高速口那里！”阿兵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那个村子的名字。

我的大脑开始急速运转，想象着怎样来解决如今的困境。然而思考的结果却是十分绝望，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只是辆无能的自行车而已。

突然，小武急匆匆地出现在楼道口，拿着手机说道：“你别害怕小景，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永宁村？好的好的，我马上过去！”

永宁村！那一刻我觉得仿佛奇迹降临。

“这个点出去正是堵车的时候……电动车也没电了……”小武急匆匆地转来转去，思考着怎么去，我热切地注视着他，终于，他看向了我。

过了一会儿，小武咬了咬牙，走进了楼道。

果然，没有人会骑一辆即将报废的自行车的。我感觉身体变得从未有过的疲惫。

然而三分钟后，一股熟悉的感觉充斥了我的身体，我抬起眼，发现小武背着那个装满修理工具的工具包站在我身边，润滑油不要命地往我的链子上倒。

“阿风，我刚才搜了下，出租车这个点要是到永宁村差不多要一个半小时。”小武翻身上车，笑道：“咱们可不能比他们慢了。”

我怔了怔，然后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充斥了我的每一个零件。

“那他妈的当然了！”我用他听不见的声音大喊。

小武用力踩下踏板，风驰电掣。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