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尚彪,上海人,50后,少年逢乱,削沪籍,落皖为农。彼时不足弱冠,日作六时辰,不得果腹,饮雨水,历饥寒,又遇上海女子陈忻星,遂为夫妇。
乙未年(1979),天下反正,沐国恩,返上海,当时离去,青青少年,十年归来,落魄老农。不得跻士人之列,莫敢登青云之巅,怅怅不已,恨不逢时。
某日行巷中,以五文购一纸,书曰北海道收中华学子,遂曰:“吾欲跨海东瀛去,读书不负青云志。”
然学资不薄,计日元三十五万,夫妇十五年之薪也,乃辗转筹借,竟然如意。乃东去,彼时有女,曰丁晽,尚幼。晽者,光明也,有所寄托哉。
尚彪既至东瀛北海道,问学堂所在,乃在番外之地,曰阿寒町,去东京两千里,荒草凄凄,兽多于人,尚彪惊曰:“此非人间也,何以召我?”土著曰:“吾乡渺人烟,召汝来,以实户籍。”尚彪曰:“吾欲行,不得驻此。”土著不可,囿尚彪。
一夕,尚彪窥守者懈怠,乃负细软,孤灯夜奔。月黑风高夜,尚彪夜遁逃,未得轻骑逐,霜雪路迢迢。至驿站,车马已稀,尚彪大惧,有车已驶,乃疾走及车,翌日,至东京。
然已失版籍,东京不得安身,思所以存身者,佣工也。
乃以微贱之身,奔走巷闾,佣工店肆,朝则洒扫商场,午则剪除大院,暮则烹饪酒肆,每逢差役,战战兢兢,惧其囚遣。
赁一蚁居,不得伸肘,以其价贱也。苦无沐浴处,以膜周匝室中,淋水其中,浴毕,无涓滴之漏。
其妻自上海寄书,问曰:“读书既不成,君可归来乎?”
尚彪答曰:“事不成,不可返,吾与汝有女,可栽培,彼若成器,则吾门第可转贱为贵,虑此,吾岂可返。”乃矢不返,以佣工之酬,积为爱女负笈海外之资。身自刻苦,所食皆糟糠。又惧年长为人所弃,乃修技艺,得技工籍者五。
丁妻陈氏在沪,虽有怨,然能忍,与女居斗室,钱不妄用,俭以持身,含苦以图他日。
尚彪在东瀛,思妻女甚,乃借电台点苏芮名曲《执子之手》,权当鸿雁,谓丁晽曰:“吾女长成乎,修习刻苦乎,汝若有懈怠时,若有疏忽时,可思此曲,且发奋,莫辜负少年时。”妻与女闻之泣下。
奄忽八载,女已长成,学业大佳,入纽约州府大学堂,乃借道东京。机场与母别,母欣欣笑,甫背身,乃泪下,曰:“吾于斯处送夫,今日又送吾女,一家三人,散在三国,岂不痛哉。”
尚彪无版籍,乃盲流也,不得入成田机场,乃约见于日暮里。
日暮,父女相见,父曰:“噫,吾女有白发矣。”
女曰:“无碍。”
父曰:“噫,吾女体肥矣。”
女曰:“无碍。”
父曰:“噫,吾女眼睑易容矣。”
女曰:“无碍。”
尚彪所道皆家事琐碎,不言艰辛。
丁晽见慈父,头童齿豁,颓然而老,痛惜,谓父曰:“女已长成,自能营生,严君归国,可免劳作。”尚彪摇首,曰:“吾在海外久,不习故国矣。”其实,不过欲为女营生耳。
父女相聚,不过半日,又离别,送女往机场,皆登车,无言,惟泪涟涟。父下车,立窗外,泣;女在窗内,掩面,泣,默默不得言。
陈氏在上海,亦思女,投书欲往彼岸,每岁再投,历五载,方如愿,亦借道东京。
夫妇不得相见,十三载矣。
聚于东京,感慨系矣,往昔别时尚且壮年,今朝相逢,白发衰颜。修我斗室,理我床褥,吴音媚好,尔汝无猜,依稀恩爱来归,犹记鸳鸯旧事。往岁临别,赠以新婚床枕,今日敷展,如在昨夕。
夫妻聚三日,又别,登车无语,惟泪滂沱。陈氏曰:“吾夫在东瀛不归,妾亦有怨,今见其顶上已稀,口中牙豁,又不忍。”且言且泣。
丁晽在纽约,不忘父母艰难,寒窗苦读,朝夕不倦,有成,居彼岸,为医者。
女儿既成,尚彪歇肩,十五载矣,乃思故国,临别,往北海道阿寒町,循旧时逃遁路径,至旧时房舍,见蒿莱满户,虫鸣啾啾,途皆白发,满目凄然,乃曰:“此处欲留吾,亦诚心也,然吾遁逃,亦不得已也,今别,且长谢之。”乃鞠躬。
尚彪归来,白发垂垂,故里相见,皆话沧桑,闾里曰:“丁尚彪有志,吾邻里楷模。”尚彪曰:“吾有何能,不过为子女尔。吾为家长,当思治一家;且一国之君,当思治一国,如此尔。”
后数载,女儿婚嫁生子,尚彪与妻赴美,长居于彼。
丁尚彪事,久而闻于上海,又闻于神州与东瀛,自朝廷至于乡里,自海内至于海外,皆感其事,皆感其志,一时为天下励志师。
太史刘闻而感慨,曰:
丁尚彪,寻常人也;丁尚彪事,寻常事也;为子女谋,寻常志也。然寻常人能怀不寻常梦,跨海去国,身寄异邦,勉力为之,十五年不懈,居然能成,虽无公卿之贵,王侯之富,然亦卓然立足,门第一新,则彼非寻常人也,非寻常事也,非寻常志也。
若人人皆得有梦不废,则此国度为非寻常国也。
嗟乎,尚彪所长,坚强也,人不坚强,天地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