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如今市场-民主制度条件下的“不幸福感”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又是为何,如今的人就会比他们的父辈、祖辈更容易罹患这种折磨人的疾病呢?从前,有关人类幸福的实证研究几乎是盲区,除了历代哲学家的零星论述,几乎找不到任何当代人写的有说服力的著作,来回应这个现实中亟待解开的谜团。正是莱恩教授的这部作品填补了空白,而如今它的中译本的出版,也可算是为与西方一样,患上了“经济增长崇拜症”的中国,提供了一剂足以催人清醒的良药。
关于经济增长与幸福的关系,作者的观点或许是颠覆了普通人认知的。他认为,在现代化之前,随着人均GDP 的增长,两者的确呈现了正相关的关系,即“你增我也增”,但是后来,在人类脱离社会学家滕尼斯所说的“礼俗社会”,进入到“法理社会”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一方面,对于那些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来说,经济收入的增长对于增进他们个人和家庭的幸福感而言,依然是最重要的影响因素;另一方面,对于这个世界上生活在温饱线以上的大多数人来说,收入增加能给他们增添的幸福感,并不如人们通常想象的那么多。
根据统计,很多时候,虽然人们的收入在扣除物价上涨因素之后有了实质性的增加,他们的幸福感也远不如从前。这也就意味着,经济增长在贫困国家能买到幸福,而在那些发达、富裕的国家却做不到。这样的结果,或许可以用边际效用递减的经济学规律来解释。而更可能的情况则是,人们发现,在收入增加的同时,他们的确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比如忍受工作领域的深度细分带来的更多无趣体验等。此外,发达国家的国民,在基本生活需求得到满足之后,会转而要求更多的自尊和自我掌控感,而这一点,恰是市场制度无能为力之处,人们为此而感到一丝不满,显然也在情理之中。
有鉴于此,曾有人提出一条推论,认为人们日常所需与幸福感的关联度下降的情况似乎表明,至少在富裕国家中,纯物质主义的价值观正在淡化。但作者对此并不认同。因为对物质主义更精确的测量表明,至少在美国,这一倾向并未淡化,反而在经历稳步发展的过程中不断达到历史最高点。而就我们自身的生活经验来说,似乎也很能理解这种现象:在一个以“消费”为大多数人最高生活目的社会中,人们对物质的需求,永远只会增,不会减——正如亚里斯多德所说,“无限性是欲望的本质”,或者如霍布斯所看到的那样,“幸福乃是欲望从一个目标到另一个目标的持续推进过程,前一个目标的到达,只不过是通向后者的铺垫。”
而在我看来,物质欲望之所以会在当代人生活中的大行其道,受到人类本能的驱使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却不是唯一的诱因。物质至上的思潮,乃是在现代化进程中,人的“脱嵌”带来的后果之一。一个生活于传统社会中的人,从出生到死亡,他的整个生命历程都是被镶嵌在一个由家族和宗教团体规定的、基本固定的场域中的,而现代社会的个体,由于“上帝死了”观念的流布、传统家族形式的分崩离析,以及个人迁徙、流动频率的增大,却需要半被迫、半自愿地去面对自身在精神上和经济上均无所依傍的现实。这种情形,很容易造成幸福感的流失,由此陷入恶性循环之中,只能在物质欲得到满足的一瞬间体验到幸福。而为了时不时得到些许的幸福感,则必须拼命赚钱,让自己有闲钱去消费,变成作者笔下的“享乐跑步机”。
除了个人幸福,当代普通人最关心的,大约莫过于下一代的幸福了。但作者在书中提到,至少在美国,没有证据可以表明,人们的辛勤工作换来的经济增长,提升了下一代的幸福感。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统计结果,可能真的与“幸福感”的特点有关:它是一种如此抽象由模糊的感觉,如此缺乏可衡量的尺度,因为每个人对它的定义,都是完全个人化的。
因此,即使你觉得努力工作赚钱能给孩子带来幸福,孩子却未必这样认为;孩子即使今日这样认为,若干年后,等他到了你现在的年纪,也未必会认同你今天对“幸福”的定义。更何况,对于幸福究竟该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很可能你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而更可能的是,未来世界的变化速率,会远超你今天的想象。所以,在乎安全感的你,大可不必有那么多的焦虑,替几十年后子女的生活担忧,你需要做的,仅仅是为当下的自己和家庭,争取些许近在眼前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