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张天翼
是个生活在北京的女青年。身份证名“张天翼”。没写过《宝葫芦的秘密》。(也可能以前写过,阿兹海默了)邮箱:[email protected]新书:《性盲症患者的爱情》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7602569/我们所接触的人影响到我们自身,这是真的。但我们没有接触过的人也会影响我们,有时影响更大,因为我们那么生动地想象过他们。 --西蒙·范·布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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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奇遇记

张天翼  · 豆瓣  ·  · 2017-11-27 08:07

正文

(刊于《芙蓉》2017.11)

下午五点钟,峡湾背着画具回到幸运路13号院。上周她在琳琅阁公园卖了一副水彩给一个游客,这周生意倒也不算太差,只不过比上周少卖一幅。琳琅阁是清代藏书家建造的藏书阁,重檐歇山,脊兽俊美,乃本地名胜,也是满城建筑里峡湾画得最熟练的一座。不过天冷了,园子秃了,游客像穷人家的粥一样越来越稀,画也卖不出去。峡湾拽着脚走回通往13号院的窄路,口袋里装着一块既是午餐又是晚餐的夹心面包。

13号院是幢老楼,原本是旁边钢铁厂职工宿舍,钢铁厂早就不复存在,职工也都变成了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有些实在老得没法独居的,搬走去跟儿女住,把这套老房子租出去。峡湾的房东就是一位搬到悉尼去带孙子的老太太。她从两边一长串汽车构成的小巷走向13号院5单元楼门,大多数汽车轮子上都盖一块小木板,因为老太太们养的狗爱往轮胎上撒尿,是保时捷是卡宴都给尿出一对骚轮胎。

5单元一楼最靠外这间,是送饮用水的,另一间的租客在屋里搞美容按摩,门上挂木牌,上写“幽兰境界”,路过确能闻见一丝怪怪的香味。二楼一家是靠退休金度日的丧子老夫妇,平常没动静,也不开门,只有每周末孙子过来时有些声气,另一家刚生了二胎,每天垃圾袋倚墙排出三四个,婴儿伞车、幼儿三轮车都陈列在楼道里,配合室内时而传出的气势磅礴的婴啼。峡湾有时会遇到抱婴儿出门晒太阳的安徽老太太。人家总是立即站住,脸上平地就起了一个亲善极了的笑,说“小宝快看大画家阿姨”,这种笑总是弄得峡湾抬不动腿,觉得必须陪着聊一会儿。

楼上楼下的人都叫她“大画家”。其实当街卖艺,不算画家,给餐馆墙上画车轮大的菠萝披萨,也不算画家,要在正经画廊里参展并且卖出画,才算。峡湾毕业第二年就有两张作品在城里第二大的画廊参展,有一个日本商人买了其中一幅。可惜又几年过去,识货如柴崎先生的人再没出现过。

岛礁是这么安慰她的:卖出一幅就行了,梵高一生也只卖出一幅《红色葡萄园》,所以就算你今后再也卖不出画,美术史的某个段落里照样会称你为画家。岛礁是峡湾的合租伙伴,不是男友。当初很多人觉得跟一个单身男人合租,不啻开门揖盗,危险大来哉。峡湾自己一点不在乎,被人担心得急了,她就笑笑说,他跟我掰手腕,都掰不过我!

其实她知道岛礁是让着她,他是个颇有骑士风度的男青年,一起看房、交完定金之后,说好平摊房租,但他慷慨地把向阳的大间卧室让给了她。

岛礁在大学里念的专业十分冷门,叫“图书馆学”,是个每次自我介绍都要跟上一大串解说的冷学科。现在他靠写作为生,什么都写,书评、影评、艺术评论、小说,每类稿子的稿费都很微薄,他为自己订立的主业是写小说,写其余东西都是兼职,养着写小说的那个自己。他已经出版过一本短篇小说集,可称为作家。但自我介绍时又不能自称“我是个作家”,就像峡湾也不好自称“我是画家”,只能别扭地说“我是个写小说的”“我是个画画儿的”。记者是者,律师是师,都有个平易、和蔼、稳固的社会位置,唯有作家画家,不成“家”,就只能飘忽而不确定地存在着。

他们是这么认识的:某编辑约岛礁给一个极少主义艺术展写评论。展览主角是峡湾的大学教授,她虽毕业了,也被叫去出席,穿着旗袍站在门口,负责请嘉宾签名。恰逢她那天刚得知一笔插图稿费又要被拖一个月才能拿到,心情奇坏,岛礁签名时随口开了一句丰塔纳的玩笑(卢西奥·丰塔纳,意大利艺术家,极少主义鼻祖),峡湾立即毫不留情地嘲讽他。展览结束,两人从美术馆一路吵出来,都觉得必须一起吃顿饭接着吵。在一家小馆吃完腊八蒜炒肥肠和糖醋带鱼、预先花掉那篇评论的稿费之后,他们已经决定搬到一起了。

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样,他们开始搭伙生活。除了穷之外,他们还有非常多的共同点和互补之处,实在是彼此的最好选择,例如,一个喜欢做饭一个不喜欢,作息都不稳定,都不爱养猫狗等宠物,等等。

峡湾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三姐妹每人比下一个只大一到两岁,俗语叫“踩着肩膀下来的”。父母要求她们必须、至少、起码要把弟弟买房结婚的事办妥。大姐工作五年,给弟弟攒出一套房子的首付,二姐工作四年,给弟弟攒出一半彩礼。峡湾收入微薄,每月帮弟弟还房贷都很吃力,在家里有些抬不起头来,好在小弟虽然换女友如风车,对三姐感情特好,当游戏代练赚的钱尽管不多,给女友买耳环时还会想着给姐姐捎一副,十分感人。

岛礁第一次听说峡湾每月替弟还贷,平地跳起三尺高。他说,这!什么爸妈!什么弟弟!压榨女儿!简直!吸血鬼!

峡湾坐着看岛礁跳高,显出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平静,她说,我还是爱他们的。又能怎么样呢?跟家庭决裂?那我过年去哪里吃年夜饭?世上除了他们谁还愿意叫我的小名、知道我爱吃加糖的番茄炒蛋?

贫穷利于建造齐心协力的心境,比什么胶合剂都牢固。每个月峡湾搜肠刮肚地交完房租和弟弟那套房子的房贷,总会陷入暂时的赤贫,就由岛礁承担两人的饭费。等到岛礁的稿费延迟、没钱吃饭的时候,他们就花峡湾卖画的钱。

不过,没有,他们俩没发生恋爱关系,有一次峡湾半夜去卫生间洗澡,洗完发现忘拿干净衣服,就大剌剌走出来。刚好岛礁失眠了,出来到客厅书架上翻书,两人撞个正着。

连这样难堪的时刻,他们也只是用一阵大笑把自己从难堪里解救出来,风一样跑回各自屋子,然后隔空互相大声揶揄,就那样过去了。贫穷阉割掉的东西,不止是欲望。

在欠费停电的春夜、空调坏了没钱修的夏夜,晚饭没吃饱、饿得睡不着的秋夜,以及舍不得开电暖器、冻得睡不着觉的冬夜,他们盘踞在客厅沙发上,同休共戚得犹如一个孤岛上的两个难民。捱过漫长时刻的良方是讲故事。岛礁会给峡湾讲各种故事,讲他读过的、写过的和顺口现编的故事。比如关于琳琅阁,他的故事如下:

你一定知道琳琅阁的创始人是谁,对,萧士镝,萧阁老,此人当年躲避党争,辞官回乡,建了藏书楼。这楼名气虽大,但几乎是座死楼,成年锁住不开,楼门口树有禁碑,上面有七七四十九条禁令,书禁离楼,烛禁入楼,等等。除了书楼管理人员,族中男丁每年祭祖时可登楼一次,族中妇女永久禁止入内。是啊,我也知道,太不合情理了。

不过在故事里出现的禁令,肯定是留待打破的。

萧氏旁系里有一个女儿,嗜好读书,自幼梦想上楼去观赏善本典籍。她十七岁那年夏天,某个夜晚,就像你和我现在置身的这个夏夜一样燥热,古人也没空调没风扇,就算她家可以在屋里放冰块,也凉快不到哪儿去。这个女孩睡不着,起来找猫玩,但猫又不见了。她独自出屋寻猫,溜溜达达到了后园,站在挂上粗铁链子重锁的院门外,凝望里面重檐歇山的藏书楼,呆呆出神。

楼门前有个小水池,是防火灾用的消防池,此际月明星稀,静影沉璧,琳琅阁就在十几步开外,却跟她永生无缘。就在感叹之际,她忽然看到水池中心无风起了一阵涟漪,涟漪中心竟然钻出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动作敏捷极了,湿淋淋爬上岸,猫着腰飞快向藏书楼跑去,瞬间消失在浓重的芭蕉树影子里。

贼!她差点大喊起来,但声音到了舌头根又缩回去。她找了墙边一棵大枫树,三两下爬上去,翻进院门里——我忘记说了,这女孩平时调皮得很,爬树登高灵活得跟猫一样。青砖地上的湿脚印还没干,她循着脚印找到了偷书贼在琳琅阁墙根打的一个洞,一棵芭蕉树倒在一边,是盗洞的掩体,看样子贼来过不止一次。

女孩毫不犹豫,一头钻进洞里,顺着洞爬了进去。洞壁被小偷弄得湿漉漉的,因此她进去时头发上衣服上全是泥。那天是满月,清亮的月光斜斜从窗口照进来,她看见那个偷书贼站在书架前,从一个皮口袋里拿出火镰刀一下一下打火,把火绒点燃,在那过程中他不时抬头看她一眼,用一对漆黑漂亮的眼睛上下打量她,镇定得令人吃惊。

火绒打着了,他的半张脸被照得更清楚,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青年,湿透的黑衣服紧贴皮肤,显得修长精悍,像一只黑貂。

她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盗书贼不慌不忙地说,这个湖下面与外边河道连通,我从小水性好,能闭气,再用猪尿泡装一口气,中间续一次,就能进来了。你是萧家的人?

她点点头。他面上浮起狡黠笑意,那请多包涵吧,现在我要脱衣服了。

她吸一口气,半转过身去,又倒退了好几步。你脱衣服干什么?

我的衣服上全是水,会把书弄湿。他不客气地把自己剥得精赤条条,只剩下身一条犊鼻裈,边脱边说,我知道萧家族规禁止妇女登楼,你肯定也是第一次上来,想看什么书,你自己去看吧,咱俩互不干涉,你也不用谢我了。

你是来偷书的?

盗书贼冷笑一声。不偷书,难道我专程上你家楼来看风景?

为什么要偷?

不偷出去,外间爱读书的人谁能读得上这些典籍?我这是做善事,你懂得吗?

她顾不得羞涩,转过身面对着他,正色说道,你不要偷,可以借回去抄一抄,再送回来,这样琳琅阁没有损失,你也不用背负贼的罪业了。

盗书贼惊讶地看着她,哈地笑出一声来。你这话好没道理!有两个书坊老板已经跟我高价预订了几十册,没书卖我就没钱拿,这个损失你负责补偿?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把书拿走了,还会送回来?

她笑一笑,说道,你会回来的,我知道。盗书贼刚要说话,嘴巴张开了合不拢,月光映照之下,他面前的女孩伸手解开泥渍斑斑的衣服,露出美好的身体。

他们在满架经史子集、方志名录的环绕之下,拥抱着躺下,躺在温暖的榉木地板上。夏夜的甜香从窗缝里钻进来,漂浮在距离地面半尺的空气中。她仰头问道,你觉得这个能补偿你的损失吗?……

峡湾听到这里,也张开嘴巴合不拢。她问,这是正史还是野史里记载过的?

岛礁笑道,当然都不是,是我编的。

她又追问:后来呢?后来偷书的人回来了没有?

岛礁说,后来?我还没想好。

之后峡湾再到琳琅阁公园写生或卖画,常会想起盗书贼的故事。每到心情不佳的时候,她就要求岛礁把故事讲下去,又要他一定不要讲完。在欠费停电的春夜、空调坏了没钱修的夏夜,晚饭没吃饱、饿得睡不着的秋夜,以及舍不得开电暖器、冻得睡不着觉的冬夜,盗书贼一次一次带着抄誊完毕的善本回到藏书楼里,那儿有怀抱火热的姑娘在等待他。

她不止一次真心实意地对岛礁说,你有天赋,真的,你一定会成为受人认可的大作家。

因此当她推门进来,看到岛礁面朝下倒在客厅的书架旁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完了!要是他英年早逝,那整理遗稿出版的任务真要落到我身上?……

在跑过去的途中,她把肩膀上的画架、背包卸下来扔了一路。把他翻过来,她一边用力抽打他的脸颊,一边喊叫他的名字,又拧开身上挎的水壶盖,把冷水浇在他脑门上。

没过几秒,岛礁就悠悠醒转。他定睛看了一阵坐在身边喘粗气的峡湾,虚弱一笑,说,万一我真的英年早逝,你一定得帮我出版遗稿……我的小说在E盘那个叫Neverland的文件夹里,你知道吧?

峡湾叹一口气,不太笑得动,说,我知道,等书印出来我会带几本去给你扫墓,给你烧化在墓碑前面,满意了没有?

岛礁抹着脸上的水,气若游丝地说,你还有没有吃的?

原来他是饿晕过去的。峡湾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巴掌大的夹心面包,撕开包装,刚放到他嘴边,他脸上就出现一个黑洞,那个面包犹如雪花落到火上,瞬间消失了,快得像一种魔法,只有饿得顾不上用餐礼仪的人才能掌握这种魔法。峡湾又扶着他喝了几口自己水壶里的水,等噎在喉咙里的面包冲进胃袋,岛礁的眼珠终于有了光彩,他抬手搭在额头上,小声说,对不起,我刚才吃掉的是不是你的晚饭?

峡湾说,是咱们俩的晚饭。

再过一会儿,岛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躺到沙发上去。峡湾拿一只垫子让他把双脚垫高。岛礁问,你今天卖出画了吗?

没有。

你身上还有钱吗?

那么咱们就彻底没钱了,一顿晚饭钱都没有了,一毛钱都没了。

峡湾她说,我记得你昨天收到一笔五十块钱的稿费。

手机欠费,五十块都充进去了,扣掉欠费,现在还剩十几块,取不出来的。

为什么只有五十块,那么低?

因为那是发表在地方报纸副刊上一首诗的稿费,所以高不起来。原本是四十八块,还是编辑好心给我凑了个整数。

两人看着对方的脸,一下一下眨眼睛,满面狐疑,像大人说糖没有了小孩子不肯相信,怎么可能?怎么会一点也没了呢?岛礁说,你给《本市月刊》画的插画呢?不是应该上个月发出来吗?

峡湾说,拖期了,上月没发,这月也没发,就算下个月发出来,稿费也要隔两个月才能收到。你不是也有《本市周刊》上的专栏稿费吗?我记得他们欠了你两期的钱。

那家杂志社休刊了——也就是倒闭了,我的责编还有一个月的工资没拿到呢。

还有一本《本国小说年选》选了你的小说没给钱,我记得你说一定得找他们要回稿费,怎么样了?

他们每次都说,要收集到所有作者的地址之后统一寄出稿费,但两年了,据说还有三个作者找不到。

他们木然沉默了一阵,开始觉得有点恐慌。

从前也经历过几回弹尽粮绝,不过找一些东西去卖掉,总能扛过去。现在室内还有什么能卖掉的?床、书桌、折叠椅这些基础家具都是跟房子一起出租的,属于房东,不能卖(那用脚踹才能关上门的柜子、能当摇椅坐的椅子也卖不出什么价钱),租房时自带的折叠小圆桌、简易拼装书架等已经卖掉了。衣服?他俩的衣服一向是快销店里的返季打折货,卖不出去。书?经济条件稍好的时候曾有一阵头脑发昏,他们在买书这件事上花天酒地了一番,峡湾买了成套的大开本收藏版精装画册,岛礁买下好几位作家的全集,整箱整箱地搬回家,那段时间他们还凑钱买了咖啡机、空气净化器、加湿器,但这种繁荣通常都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一旦进入漫长的、入不敷出的经济严冬,画册和书都送到收书的旧书店卖了,价格被砍到脚后跟,咖啡机、空气净化器和加湿器也陆续变成了房租、水电费、煤气费、卫生费、无线网络费……现在他们共用的书架上只剩一套岛礁父亲的遗物:莎士比亚剧作集,还有一套小开本狄更斯全集。

不行!峡湾断然说,那个不能卖。岛礁只好把那套狄更斯搁回书架上——那是去年他生日的时候,她送给他的。

两人的房间里更荒凉,除了一床一桌就是大大小小的箱子,唯一的装饰是墙上峡湾的画作。不过岛礁发现,某天自己拿峡湾的炭笔随手涂鸦的一张画,居然也贴在她卧室的墙上。

峡湾眼里多了点紧张,解释说,我认为你这张画的线条大胆,很有借鉴意义,所以没有扔掉。

她转身站在墙上挂的一块方镜前,摸摸自己的短发。镜子也是老镜子。老镜子就像老妪的眼珠一样,黯淡,混浊,水银也老成了不新鲜的腐水。她叹道,早知有今天,我几年前就该开始留长头发,现在就能到假发店铺去卖了。

岛礁说,早知我有今天,我祖爷爷几十年前该买块金表当传家宝,现在我就能把它当掉了——给你买镶宝石的玳瑁梳子。

她短促地哈哈哈笑了笑,问道,你……跟家里借点钱行不行?

岛礁脸上的笑意没了。他把头摆到一边,又慢慢地摆回来,牙齿咬紧,把那个动作重复了好几次。他说,不行,我不能让他们得逞,我不能授人以柄,我不能让他们掌握逼我回家工作、嘲讽我的职业价值的证据。

他的科长父亲、医生母亲始终寄望他获得“稳定生活”。他自己选择的这种生活,上一顿收入和下一顿收入之间往往露着一条罅隙,兑不上缝,呼呼地往里灌世态炎凉的寒风。而一旦危机过去,暂时的小规模暴富也不是好事,长久被压抑的物质欲望会反弹,让人在狂喜中浑忘节蓄。要这样抛物线似的折腾上几遭,年轻人才能嘴软,才会承认“稳定”亦有其美感。

“稳定”的意思就是生活得油光水滑,没有缝隙,也就没有衔接,没有疤痕。收入与支出的严丝合缝确是维持尊严的底线。那些缝隙以及它们痊愈后留下的瘿瘤,会慢慢改变生活的属性。站在缝隙的这一边,有时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条天堑。

至于峡湾的家人——他们倒是无暇“judge”她的职业与生活——她两个亲姐姐各有两个小孩和至少一位患慢性病、医药费如黑洞的公婆,不能再开口借钱让姐姐担心,至于其余亲戚,有人离婚后带着自闭症孩子到处听讲座治病,辛苦辗转而生活,有人给鞋厂老板当外室几乎跟家人决裂,辛苦恣睢而生活,有的在外地打工赚点钱又被传销骗子骗走,辛苦麻木而生活。

那么,跟朋友借一点?他们打开各自的通讯录,一个个排查。有一部分是各种聚会上碰碰酒杯哈哈哈加个联系方式的熟人,后来圣诞节元旦节也会在手机上发个节日快乐,但还没哪个熟到能腆下脸借钱的程度,友谊是一种植物,需要用吃饭喝酒等养料来浇灌,因此穷人的友情花园多半跟他们的账户一样萧条;另一部分由五年以上的朋友和旧同学组成,是通讯录里的中坚和骨干,感情上倒是张得开嘴,但青年艺术家的朋友同学也大多是青年艺术家,经济状况都好不到哪去。

他们又在房间里茫然转了几圈,一边走动一边四处看,最后又不约而同地回到沙发这里。没几步路,却是一趟从希望到绝望的旅途。心思和脑子经历过一番激烈取舍,两人都有点气喘,动感情也是一种运动,前者还更累一点。峡湾在沙发上瘫倒,叹一口气,岛礁跟她平行地躺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两双手都扣在腹部,一只摞着另外一只,上面那只手的手指抓着下面那只手的手掌,一种歉疚的、小心翼翼的精神镇压和抚慰,说来也奇怪,明明最缺燃料的地方倒能发出最大的噪音。

上面扔下来一个靠垫,丢在岛礁身上,靠垫拉链在某次被拉开的途中卡在半截,露出里面白花花的人造棉,需要不时往里捣一拳,把肚肠塞回去。岛礁把垫子塞到脖颈后面。峡湾说,讲个故事听吧。

岛礁说,还讲盗书贼?

不。你有没有主角跟咱们很像的故事?

那我讲一个匈牙利的小说——从前有一家三口,全靠父亲在工厂做工挣钱,他上班必须穿干净衬衫,干净衬衫又得用肥皂来洗,肥皂七个铜板一块。母亲和儿子花了一下午在家中到处找,到处找,翻遍了每个抽屉和衣兜,却只找到了六个。太阳快下山了,黄昏的时候,一位乞丐到她家来讨钱,她向乞丐倾诉她的窘境。老丐拿出一枚铜板送给她,终于凑足了买肥皂的钱。但这时天已经黑了,她没有点灯的油,衣服还是没法洗。这位母亲笑呀笑呀,直到笑得咯出血来……

峡湾慢慢从沙发上坐起身,两颗大眼瞪得溜圆,像被打了一棍,又像阿基米德刚想通浮力定律打算去街上狂奔。

岛礁看到一个俯视的她,像智慧女神雅典娜口吐神谕一样,重复故事里一个名词:衣兜,咱们的衣兜。

他们的衣服都收在纸箱子里。峡湾搬进来时带了个可拆卸衣柜,骨头是空心钢管,皮是牛津布,岛礁帮她装起来,几个月后又帮她拆开,作为二手货卖掉,然后两人只花几块钱在收废品的老太太那儿选了几个纸箱子,拿回来,岛礁说箱子也仍然是“可拆卸衣柜”。峡湾用画画用剩的水彩颜料给箱子画了新涂装,蒙德里安抽象色块是鞋箱,马蒂斯剪纸小人是冬衣箱。

她把蒙德里安和马蒂斯从客厅角落拽过来,撕掉封口的透明胶带,掀开盖子,一脚踹上去,箱子立仆,衣服呕出一地。

岛礁说,你知道这像什么?抄检大观园,“晴雯两手捉着底子,把箱子往地下尽情一倒”……峡湾跪在地上,衣服裤子从她手里纷纷飞出来,很快在空地上集合起一个小山包。她又说,你的箱子呢?快去拿呀。

岛礁的每只衣服箱子外壳都贴一块白纸,标注内容:开衫乘二,黑,白;长裤乘四,磨白牛仔,黑牛仔,灰运动裤,黑运动裤。这是“图书馆学”的本科教育给他留下的分手馈赠,一种科班性质的井井有条。两人一共有二十二件带兜的上衣裤子。从冬天的羽绒服口袋里找到三个一毛钱硬币,还有一张超市小票,是当时找零之后随手塞进去的,两人像挖到了金矿的矿苗,哇哇欢叫了一阵,往空中挥拳,接着更专注地开采,每个口袋都被捉着底子,往外尽情地一翻。

然而,再没有别的收获了。一毛钱也没了。

失望比饥饿更让人手脚发软。他们拖着腿蹚过地上淤积的一层,再次回到沙发旁边,照刚才的姿势躺回去。

躺了一阵,岛礁说,我又想起来了,你的床脚底下还垫着两个硬币。加上咱们刚找出来的三毛,就有五毛钱了。

峡湾不说话。岛礁说,其实五毛钱真的不算少,你知道现在的作协主席是谁吗?对,铁凝。铁主席女士当年写过一篇小说,小说里的女主角能用五毛钱办出一桌席,真的!她先花五毛钱买了一块带皮猪肉,单割下猪皮煮几个小时,煮出一锅黏糊糊的汤汁,再放上酱油、葱花,等它凝固,第一盘荤菜:猪皮冻儿;剩下的肥肉切丁,裹面,油炸,蘸花椒盐吃,又是一盘荤菜:炸水晶肉;再剩下的瘦肉,掺上黄花菜、木耳,第三道菜:木樨肉;这女人又花二分钱买一块山楂糕,切丝,跟白萝卜丝拌在一起,这是凉菜;最后沏了一碗虾皮酱油汤,二凉一热,四菜一汤!但这个“五毛二分”的席是八十年代的价格,现在分币都几乎绝迹了,咱俩想用五毛钱开一个晚饭,菜单是这样的:街边摊的包子一笼十个,六块钱,但只按整笼卖,想要单买一个,不知道行不行得通,得跟卖包子的说说情,万一能买回来,我吃包子皮,馅儿让给你吃,我占便宜,因为包子的褶儿上有个面疙瘩;宠物商店里的狗粮最便宜的十块一斤,五毛钱能买一两,据说狗吃一段毛都不亮了,但是它管饱,咱俩肯定能吃饱;超市和便利店里,一根棒棒糖五毛钱,把它扔在锅里,多加水,煮成一锅热腾腾糖水,连汤带甜点都有了……

峡湾说,我当然记得床脚下面的硬币,你列的菜单我也早就想到过了,我还可以给你补充。但这几样东西能提供多少热量?一根棒棒糖五克热量大约两百大卡,你我平分就是一人一百大卡。天这么冷,咱们穿好衣服下楼、走一大段路去买棒棒糖,那得消耗多少热量?远不止一百大卡吧?如果要去宠物商店,还得多走两个路口。

岛礁说,你的意思是咱们就躺着挨饿?

峡湾说,是,照我的经验,躺着不动反倒更节约体力,你再讲一个故事转移咱们的注意力,就更不饿了。不过这次不许再讲那种“笑出血来”的了,引发伤感情绪也很费体力的。

岛礁说,好吧,这次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峡湾说,我要一个幸福快乐的故事,故事里要有香喷喷的羊肉、牛肉、炸猪排的油脂味儿,还有吃饱了的人们。

岛礁说,那好办!他将手在胸前优雅地向外一引,做了个即将表演似的动作,开始讲道:

从前有个年轻女人,她从小钟爱画画,母亲教她学烹饪的时候,她就用西红柿汁、在面饼上画自己想象出来的花朵,每块饼上的花都不一样。后来她得到一支奇妙的画笔,是精灵赠给她的。精灵说,你可以选择用这支笔画普通的画,也可以选择用这支笔画一些能吃能用的东西。她问,我能给自己画一个丈夫吗?这话本来是半开玩笑的,但精灵先生和蔼地说,当然可以!

于是她就画出了一个丈夫,那个男人立即从画布上跳下来,搂住她,叫她“亲爱的太太”。他就像所有好丈夫一样,高大温柔,关心房价,准时上班,每周健身。

第一天,她的丈夫说,亲爱的太太,今天我想吃烤羊腿。于是她画出了一条肥美茁壮的羊后腿,又画出最饱满的洋葱、大葱、西红柿、胡萝卜和大蒜,一切都像颜料一样乖巧地摆放开,等着她。她先抽出后腿里的骨头,再在肉上涂抹橄榄油,细细撒上盐和胡椒,羊骨头跟洋葱大葱西红柿胡萝卜以及调味汁一起咕嘟咕嘟熬成汁,也淋在羊肉上,放进烤箱。在等羊腿烤熟的时候,她坐在厨房的台子上哼了首歌儿。丈夫回来之后,他们满足快乐地吃了一顿羊腿。

第二天,她的丈夫说,亲爱的太太,今天我不想吃肉了,我想吃面食。于是她到市场买了一袋面粉,以及南瓜、紫薯、火龙果、草莓、菠菜。她先把这几种蔬菜水果研磨成泥,或绞出汁,然后揉面,把几种颜色揉到面里,捏成花朵的形状。金黄色葵花,紫色鸢尾花,粉水仙,红玫瑰,绿荷叶。等待面食蒸熟的时候,她坐在厨房的台子上哼了首歌儿。丈夫回来之后,他们满足快乐地吃了一顿面做出的花园。

这时峡湾插嘴说,为什么她不直接画出那些做熟的食物?

岛礁说,因为……精灵说过只能画食物的材料!你不要插嘴!……好,我接着讲了。第三天,她和丈夫希望有个小孩子。于是她画出了一个男婴,像玛丽·卡萨特画里的小婴儿一样可爱而蛮横,而且他长得特别快,嗅一嗅早餐的香味就长大了,两个小时之后他长成了满地乱跑、头发蓬乱、两手稀脏的小男孩。丈夫说,亲爱的太太,今天我们要庆祝,我既不想吃肉也不想吃面,我想吃你烤的蛋糕和点心。孩子说,亲爱的妈咪,我呢,我想要一盘子动物园,要有狮虎山,有熊猫馆,有白熊。

这次她几乎画出了半个菜市场。她烤了核桃酥、话梅饼干、乳酪奶油蛋糕,然后开始做“动物园”。她把土豆碾碎,团成团,捏出狮子、老虎、熊猫,用蒸熟的糯米捏出白熊,用紫菜贴成狮鬃和熊猫身上的黑色部分,用炸土豆条做出围住动物的栅栏……

峡湾说,这么坏心眼折腾妈妈的小孩,想要动物园,买张票让他在里面野一天就行了。

她等着岛礁继续讲完故事,但没等到声音,以为他又饿昏了,赶快探头去看。只见岛礁的两眼睁得像两个铃铛。他慢慢从地上坐起来,脸上弥漫一种如梦如幻的表情,动作也像梦游的人。他说,咱……咱们有钱了,我想起来了,咱们……有钱了。

他缓缓转头,圆眼眶里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来。峡湾有点害怕,小声咕哝道,什么钱?

刚才你说到动物园、买票,我想起我之前办过一张动物园的年卡,又想起,两年前我在另外一个私人图书馆办过阅览卡……当时我付了三百块钱押金。

两人互相看着,一下一下眨眼睛,那种睁着眼做梦的表情像飘移的云朵一样,从岛礁脸上扩散到峡湾脸上。

三百块。那岂止是一顿晚饭?那是一整个星期的牛肉炖土豆、平底锅里滋滋作响的炸培根……

岛礁说,穿上你最好的衣服,等咱拿到钱就去西餐馆吃牛排。

衣服都在地上,好找。峡湾捡了条包臀长裙,弯腰把腰圈放低,两腿依次跨进去。她柔声柔气地说,牛排太贵,吃碗拉面算了,钱最好还是计划着花,毕竟稿费到底什么时候下来,谁也不知道。倒是你,当初怎么舍得拿那么多钱交押金?

当时我还有点钱,跟人合作写书,预支了一部分版税,而且写书要的资料只有那个馆里才有。

阅览卡呢?找出来,让我见识一下。

岛礁选一件最干净的衬衣换上。他说,卡丢了,可能夹在哪本书里,不小心一起卖掉了……不过没关系,我当时登记了姓名住址和身份证号,一对身份证就行了。放心吧女士,我有预感,咱们一定会肚子吃得饱饱的、开心得像神仙一样回家来。

等等,现在已经晚上七点多了,那个图书馆不打烊?我是说,不关门?

不,它收录的图书题材特殊,所以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整夜都有人值班。

“题材特殊”?什么题材?

岛礁慢吞吞捏着纽扣往扣眼里认,不太乐意说的样子。哎呀,也没什么特殊的,某种生活中常见的娱乐活动而已,到了你会知道的。

峡湾大声说,现在就告诉我!不然我不去。

岛礁抬头瞟了一眼墙纸图案,说道:性爱。

什么?!

那是个收集世界各地性爱图册和书籍的图书馆。我是为了写书找资料才去的,不是为了猎奇。你了解我的人品,对不对?再说,性确实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一种娱乐活动,你对性没有偏见吧?

在他的讲演之中,峡湾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点点头说,我当然承认。我是画画的,我对性爱当然没有任何偏见。抽掉性爱,美术史就整个塌下去了。而且这个图书馆帮你理财,我简直想给它三鞠躬谢恩。等我有钱了,我要给他们送一面锦旗,上书四个大字:雪中送炭!

岛礁不动声色地用鼻孔松出一口气,笑嘻嘻道,我猜到你会这么说的,你要像别人那样,我早跟你生分了!他朝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好,现在可以出发去拿咱们的钱和晚饭了么?

钟敲七点,两位艺术家走下了幸运公寓的台阶。地铁票涨价之后他们就没再坐过,公交卡里也早就没钱了。岛礁说,不要紧,那个图书馆不算远,一小时就能走到。

此际月明星稀,夜风拂面,正是饭后百步走的好时辰,不过这句俗话的重点在于“饭后”,因此并不适合两个胃加起来只有一块小面包的人们。两人并肩走过大街,路过卖火腿酱猪肘子的店铺,十分默契地把头转到另一边,但另一边,很不幸,是个灯光更辉煌的糕饼店,橱窗里摆放着两排雪亮得耀眼的奶油蛋糕,还用金黄色桃子和红樱桃装饰着,犹如戴了一顶镶红宝石的金色王冠……他们迅速地瞟了一眼,就足够看到那么多东西,接着同时长吸一口气。

只能抬头往天上看了。两人仰起头,峡湾感叹道,今天的月亮真圆,真黄。

岛礁说,圆得像一个黄油烙饼,你读过汪曾祺的《黄油烙饼》吗?挖一大块黄油,加一把白糖,兑点起子……

峡湾说,我觉得不像烙饼,像一颗黄油硬糖,那种含在腮帮上能甜几个小时的“黄油球”,你小时吃过没有?

岛礁说,当然吃过,那时过年的什锦糖放在果盘里,黄油球最多,底下黄澄澄的一片,不过谁吃糖都会先挑酒心巧克力、大虾酥和花生鸟结,实在没得吃才会吃黄油球。

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里面人头攒动、外面还有两排人坐着等位的餐馆,他们驻足了一会儿,因为餐馆墙上挂着峡湾的画作,能透过窗户远远看见。岛礁说,你那张田园风景画得真好。但两人的目光其实都在打量每个餐桌上的菜。

峡湾说,要不咱们还是赶紧回去把那套狄更斯卖了吧,等你下次生日我会有钱再送你一套的。

岛礁说,卖什么也不能卖它,你读过那套书没?

峡湾面露惭色。没全读完,不过我看过《雾都孤儿》的电影。

只要我给你讲一讲狄更斯,你一定会爱上他,你知道狄更斯写什么写得最好吗?

什么?

岛礁吐出一个词:食物。

峡湾有点犹豫,不知道这个话题是否适合现在谈论,但嘴巴已经像往常一样说出了应和的话:是吗?

岛礁说,狄更斯的书里全是好吃的——葡萄酒啦,鳀鱼酱啦,热奶油烤面包啦,他的人物隔几页就要坐下吃点水果和蛋糕,再喝一杯糖酒。比如说《远大前程》吧,一开头,匹普给藏在墓地里的逃犯送吃的,他送了面包、干酪、白兰地、带肉的肉骨头、猪肉馅饼……

咱们离那个图书馆还有多远?

不远了,还有四五条街。我还没说完呢!再比如说《圣诞颂歌》,他是这么写的:食物堆积在地板上,样子就像一个宝座,有火鸡、烤鹅、野味、家禽、腌猪肉、大块腿肉、整只乳猪,一长串一长串香肠、碎肉饼、葡萄干布丁、一桶一桶牡蛎、热烘烘的栗子、脸蛋红红的苹果、饱含汁水的橘子、甘甜芳香的梨、特别大的蛋糕,那香甜的蒸汽弄得这间屋子朦朦胧胧的。哎呀,最后这一句最厉害!你想想如果你站在那儿,看着山一样的好吃的,是不是嘴里冒出了口水?是不是眼睛里也感动得泪水盈眶?所以“朦朦胧胧”不光是因为食物的蒸汽。他写市场里的榛子是这样的:一堆一堆的,棕褐的颜色,生了青苔,散发出的清香让人想起树林里古老的小路,以及在埋没脚踝的枯叶之中拖着脚走过去的愉快;无花果,是水滋滋的,肉厚厚的。还有,还有《小杜丽》里面,他写菜馆里的菜是这样的:盛满了肉汁的铁容器里有一条烤猪腿,上头撒着洋苏叶和洋葱,旁边盘子里放着一块油腻的烤牛排和冒泡泡的约克郡布丁,切得薄薄的夹心小牛肉片,还有一个火腿,刚切去一片又冒出油来……啊!如果那块油腻的牛排的油、或者火腿的油从我嘴角流下来,我一定暂时不擦掉,要让它在那儿舒舒服服待一会儿,你怎么样?你想把嘴角的油擦掉吗?

他停下了,因为峡湾伸手捏住了他的手臂,掐得很疼。她带着愠色说,你为什么把这些东西背这么熟?

岛礁狡黠一笑。别的我也背得很熟,这是天赋。你可以反击嘛,你也可以说点好吃的,让我难受。

这是你的专业领域,我哪儿说得过你?我统共就记得《水浒传》里武松被发配了,枷上挂了两只熟鹅,他拿左手撕着吃。

哎呀,那个鹅就是煮熟的,不好吃,要说水浒里最好吃的东西,应该是宋江要来醒酒喝的酸辣鱼汤——鱼是张顺亲自挑选最鲜的上等金色鲤鱼。也就是白居易所说的“鱼鲜饭细酒香浓”了;还有鲁智深,用蒜泥蘸着狗肉大口吃……

他正想继续说牛羊肉,挨着峡湾那边的肩膀被打了一下,又连续被重重地打了好几下。峡湾说,闭嘴!快闭嘴!你这是落井下石,这是别人光着身子蹲在雪地里你还要照头浇一桶水。再讲这种东西我就跟你绝交,我就从房子里搬走,让你下次自己饿死在屋里。

岛礁一下子蔫了,叹一口气,闭紧嘴巴。他们沉默地走了两条街,一直没再说话。峡湾用缓和一点的语气问:现在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雾都孤儿》。

峡湾回忆一下,觉得《雾都孤儿》没什么关于吃喝的描写,问道:这个故事倒可以谈论一下,你在想?

岛礁说:我在想小奥利弗的一句话。待会儿在饭馆里我要跟上菜的服务员像奥利弗那样说——“先生,我还要一点!”……

在这样的氛围里,他们终于到达了那家私人图书馆。

该馆其实是一座小小的二层住宅。主人一生爱好收藏,晚年整理藏书,修葺宅邸,开辟成一间图书馆,以飨世人。岛礁走上台阶按响门铃。须臾,门扇开了,一个戴眼镜、披着驼色毛线披肩的中年妇人探出头。岛礁说,您好,我有贵馆的阅览卡,现在想办理退卡手续。

他们跟在妇人身后,走进位于一楼的办公室。木地板有些旧了,边缘磨得发白,但擦得很干净,东墙悬挂一面琵琶,窗台上摆着两盆茉莉花,星星点点的小白花,香得十分醒脑。妇人坐到办公桌后面,说,请把您的阅览卡给我。

岛礁说,对不起,我搞丢了。

那很抱歉,没有卡就不能办理……

不不,您听我说!我记得卡的编号,当时也登记了我的姓名住址和身份证号,您只要查一查登记簿、核对一下身份证,就能明白我绝对是贵馆的标准、模范读者,毫无疑问!

妇人和善的眼睛一闪,说,您带了身份证件?

岛礁点头点得像痉挛,嘴唇抿进去不见了。妇人向他和他身后的峡湾认真看一眼,了解地微微一笑。那一眼似乎把他们的窘境都看穿了。她拽一拽肩头上的披肩,起身到柜子里去找登记簿。岛礁重重松一口气,肩膀垮下去。

就在押金——也就是晚饭钱——无限接近的时候,门扇上传来两声敲击,进来一位戴椒盐色呢便帽、同色马甲的老先生,细长鼻子细长眼睛,两条灰色眉毛不浓不淡。他彬彬有礼地说,两位读者,晚上好。

妇人说,这是本馆的馆长芹先生。

岛礁和峡湾转向馆长,说,您好!芹馆长把两只手插在呢子裤的口袋里,朝读者们点点头,就转向妇人,说,米师傅在做晚饭,面条的浇头你想要茄丁五花肉加豆瓣酱,还是虾仁青豆鸡蛋?

这段充满色香味的话犹如背后射来一簇子弹,岛礁和峡湾差点被扫倒在地,他们赶快互相扶住手臂,像受轻伤的人搀着伤势更重的战友一样。妇人说,我要茄丁五花肉,您肯定要虾仁青豆吧?让米师傅晚会儿煮面。等接待完这两位读者,我过去切菜码。

芹馆长说,那我来接待,您去切菜码好了,本来您值班的时间也到了。

他向岛礁说,本馆24小时为您效劳,有什么需要找的书或者资料,我可以帮您找。

岛礁说,不,馆长,我是来退卡的。

哦,那您的卡片请给我看一下。

抱歉,卡丢了。不过我带了身份证,您可以核对当时登记的信息。

馆长的两条眉毛一拎,又落下,摇着头,真心实意地遗憾着,不,没有卡,光有身份证也不行……

岛礁的肩膀又耸起来了。馆长继续往下说,不过要退清押金另有办法,这事不是无章可循的。来,二位,我带你们去看看本馆创始人制订的规章吧。

那本厚厚的馆规有中英法三个语言的版本,皮面精装,怎么看都是一本长篇小说的模样。岛礁张着嘴把中文和英文的那一条都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还是难以置信——“如果遗失阅览卡,需用以下方式证明自己确为本馆读者:演示馆藏某一本典籍中某一页记载的内容,由馆长与副馆长核对无误……”

芹馆长说,副馆长就是刚才接待你那位女士,她姓香。岛礁双手按在纸页上,迟迟不抬起头来,他没力气跳起来大叫一声“太荒谬了”然后拉着峡湾走人。如果不考虑馆藏图书的题材,这个要求其实不算太过分,你丢了书包到传达室去找,传达室大爷也会让你讲讲书包里头装了什么。馆长极耐心地坐在对面的椅子里等待,脸上一丁点异样表情也没有,以公事公办的平静面色表达一种善意的体贴。

岛礁抬起头,问,一定要这样?

是的,读者先生,这是规定,不能违背。或者,您愿意回家再去找找阅览卡?

岛礁转头看看峡湾,也从峡湾眼里看到自己,他俩的脸色现在都像一块洗得过多的牛仔布,这半天里在失望和绝望两头折返跑,像在一张硬纸片的折痕上来回弯曲,再折一下就是百上加斤,肯定会断掉,如果离开图书馆时身上不能带着晚饭钱,他们是没力气走回去了。

他在峡湾眼里看到迫切的央浼,还有一种愿为共谋者的期望。这让岛礁的下一句话变得顺畅了一点,那个,演示的内容该怎么选择?任意选都行吗?如果是双人的姿势……

他说不下去,脸终究烫起来,补充了营养不良造成的缺乏血色。芹馆长更平静和蔼地说,是的,任选,您随意指出一本您记得的藏书即可,规章的那一条下面有补充脚注:如果选择双人式,可随意找一位合作者。

他和蔼的目光转向峡湾,替人遗憾又替人庆幸似的,眉毛朝额头心提起来,笑一笑。岛礁也跟着他看了峡湾一眼,又觉得这一眼很不该看,倒像有图谋有歹意了。他说,馆长,请让我和我的朋友商量一会儿,好吗?

等到房间只剩他和峡湾,岛礁第一件事是拿后背找墙,靠住墙,他深深吸一口气,吸得又长又深,看时间久得那口气都能深到盆腔里了,然后再慢慢喷出去。峡湾那深棕色瞳仁像两颗桂圆核,面色忽阴忽晴,最后变成一笑。

她说,你不要打腹稿怎么说服我,我不用说服。我就是你现成的搭档,只要待会儿能吃上饭,你想到什么姿势,咱们就扮什么姿势。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岛礁咬住牙不出声,眼神颇悲壮。

隔一阵,他柔声说,《圣经》里的以扫饿肚子的时候,宁愿拿长子继承权换一碗又热又香的羹汤,凡是尝过挨饿滋味的人,都不会责怪他。

又过了几分钟,岛礁打开门,芹馆长和副馆长香女士像手术室外等待的人一样站着。岛礁问:请问我们应该去哪个房间,或者就在这里……?

他指定了一本馆藏图书,是十九世纪奥匈帝国宫中供人玩乐的小册子,内页有三十首诗,配以各种双人极乐的姿态,且有详细分步图解。图册封面镶嵌蛋白石和绿松石,十分珍贵,当时岛礁也只能在馆中翻阅,不能带走。虽然离阅览已历一年零两个月之久,他还是记起了那本书的名字:《神赐予凡人的极乐之歌》。

他们再次跟在副馆长身后,去往二楼一个特定房间。香女士不得不暂时搁置切菜码的事业,面色略有不快。该房间方方正正,十分宽敞,没有窗户,顶上吊着一盏铃兰花苞样式的玻璃灯,光像绸子似的柔和,地下铺着软绵绵的肉桂色地毯,厚得埋掉脚趾,墙边放着丝绒长沙发和两只单人沙发。四面墙中,有一面墙是镜子,另外三张墙壁整面画着画儿,画中大朵大朵粉紫色云彩,层层叠叠,云上有赤裸身体的男人女人嬉戏,各具姿势,体态都健美可爱。云气绕着三面墙壁盘绕大半圈,站在屋子中心,仿佛能嗅到人们皮肉中散发出的热腾腾的气息。

这些画让峡湾觉得亲切,一下子倒忘记紧张了,她走到墙壁前端详一阵,转头问副馆长,这些画真好,是谁画的?

副馆长肃然答道,是本馆的创始人先生,他业余喜爱绘画。

岛礁独自站在房间中心,伸手把一边袖子推上去,不断上下抚摸皮肤,像要把汗毛磨平,他看着峡湾的背影说,喂,你还记得自己不是来看画展的吧?

峡湾嘴里“哦哦”有声,小步跑回他身边,主动对副馆长说,我们要怎么做?

副馆长伸手往那面墙上的镜子一指。那面是单面镜,我和馆长会在另一边的房间,对照书页内容。放松一点,你们就当完全没人旁观,就行了。

门以颇有暗示性的轻悄一声闭合。两人看着对方,意料中的狼狈和窘困居然并未出现。岛礁嗽一下喉咙,开始低声讲解记忆中的姿势,他要怎么托起她的臀部,怎么把她抱持在腰间、让她的腿挂上来……

峡湾打断他说,先别讲太多步骤,我记不住,咱们从最开始的地方做起,然后你一步一步说。

不料第一步就受到阻碍,峡湾上身穿着白绸缎衬衣,下面是包臀窄长裙加丝袜。她试着抬腿,抬到离地几十厘米的地方,被裙摆拽住了,她把裙子往上拎一拎,再多抬起几寸,但这样就到了这条裙子的极限。

岛礁抓住她的脚踝往上扳,只听裙子的接缝发出“刺”的一声。两人怔了一会儿,峡湾小声说,恐怕我得把裙子脱掉。这时她想起裙底下丝袜的腿根部分有一大段跳丝,又说,干脆我把丝袜也脱掉算了。

岛礁先是受惊似的后背一耸,但随后说,脱吧,丝袜也滑得像鱼皮似的,不好做动作。

峡湾弯腰把丝袜推到脚腕上,笑道,而且我身上这些景观,你上次都参观过了嘛,我也没什么顾忌的。说归说,她从脚尖上扯掉丝袜时,大腿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岛礁脸色也有点发白,往那面镜子墙上看了一眼。

镜子那边静寂无声,就像另一边根本没人在看似的。

峡湾选定了云朵上一个人的卷发,打算全程把目光托付给它带着光泽的漩涡,接着把双手搭在岛礁肩膀上,说,咱们开始吧。

岛礁搓一搓双手,让手心暖和一点,一只手托住峡湾的臀部,另一只手扶着她脊背。峡湾先用一条腿勾住他的腰,身子往上一纵,把全部体重挂上去。忽然岛礁惊恐地“哎”了一声,手臂骤然无力垂下,峡湾不由自主地往后掉落,但攀在他肩上的双手并没松开,导致岛礁也跟着摔倒,两人在地毯上双双做了滚地葫芦。

镜子那边传来芹馆长的声音,充满关切。两位没事吧?也许这个姿态太难了,要不要换一页?

岛礁吃力地撑起身子,头颅仍然软绵绵地耷拉着,胸膛起伏。他脸色惨白地向峡湾说,对不起,你摔坏了没有?

峡湾迅速摇头。隔壁房间里的声音问:您到底怎么啦?

岛礁苦笑道,我实在太饿,没力气了。峡湾朝他望了两眼,转头对镜子说,我们一整天没吃饭,他下午已经晕过去一次了。

镜子那边静了一阵,馆长的声音说,也许,咱们可以共进晚餐之后再继续,如果两位愿意?

晚饭开在图书馆一楼尽头的小餐厅。餐厅连接着小厨房,以便食物能在口感最好的时候及时送达嘴边。

顶上吊灯洒下最淡的红茶的那种颜色,整个餐室像浸泡在温热的茶汁里。灶台和流理台贴着墙壁,樟木方桌放在中央,铺着白麻布,围绕桌子有一圈六张木椅子,每张椅面上铺着一块绣花棉垫。

岛礁和峡湾像两个被热情的主人挽留的旅客,身上披着不存在的风雪,小步走进来,走到灶台前,跟戴着套袖正在揉面的厨子米师傅道了声晚上好,再回到桌边,小心搬出椅子,坐下,像最规矩的客人一样腰背挺直,双手谨慎地按在大腿上,只让一对眼睛四下张望。

香女士脱掉披肩,扎上围裙,一边走向砧板,一边摘掉手上墨玉手镯,掂起精钢菜刀,切菜声立即像密密的鼓点一样敲起来。她的白手扶着刀,每次只离开砧板几毫米,不像切菜,倒像是手跟刀子受了惊、一起颤抖。刀不疾不徐地推进,以刃为界,身后留下一垛极细的萝卜丝。青萝卜丝之后,是红萝卜丝,青红二丝整齐码放在白瓷碟子里,搁在一碟鹅黄饱满的黄豆旁边。馆长又亲执笊篱,从沸水锅里捞出焯好的白菜丝。

旁边灶头上,茄丁五花肉卤、虾仁青豆鸡蛋卤正在锅里咕嘟咕嘟,正如岛礁印象深刻的那一句狄更斯小说——“香甜的蒸汽弄得屋子朦朦胧胧的”。

等面下进锅里,煮好,过了一遍冷水,用一只蓝边搪瓷盆装着,两种面卤也盛出来,一盆金黄鸡蛋、翠绿青豆与浅粉虾仁,另一盆勾了亮芡的茄丁卤上洒了葱花。人们各自解掉围裙、套袖,在椅子上坐好。

茄丁和五花肉冒着厚重的荤腥油香,虾仁散发俏皮鲜香,青红萝卜丝有一种鲜辣的气息,白菜之淡香温存敦厚,面条又徐徐吐出粮食的香气,混合起来就是一支摧毁一切理智的气味联军。峡湾在桌子下面掐着岛礁的大腿,以防他在这熏风里昏过去。

芹馆长站在搪瓷盆边,手持公筷,给岛礁和峡湾一人夹了三四箸面条,装了半碗,解释说,面碗留一半空,好放卤和菜码,不是怕你们吃多。

两人齐声说,明白。

又等到所有人眼前都有了面,馆长说,好,咱们吃吧。

裹着卤、夹杂菜码的第一口面进入口腔,岛礁的眼泪差点掉下来。那一刻他觉得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了。所有感官一起断了电。所有神智集合在味蕾和口腔内部的黏膜上。他清楚地感觉到第一口食物犹如一团火光,带着毛茸茸的光芒,从喉咙愉快地一路跟头翻下去,擦着食管的内壁,落进空旷无边的胃里,像掉进一口空井,激起四溅的回声。

一碗热面下肚,岛礁甚至不记得谁帮他盛了第二碗,他喃喃地说了声谢谢,就继续埋头吃,比高考学生答卷还全神贯注。

第三碗吃到一半,他逐渐恢复了耳聪目明。他觉得自己很久没这么舒服过了。他转头朝峡湾看了一眼,她脸上也有一种午睡过久进入深睡眠、醒来之后的怔忡。

这时他发现芹馆长、副馆长女士和米师傅早已把面碗推开,另用小白瓷碗盛了面汤,小口抿着,微笑看着他和峡湾。

芹馆长说,吃完了?自己去添一碗汤。面汤要喝一点的。

香女士说,我父亲不管煮饺子煮面,最后都一定要喝碗汤,每次都念叨一句……

人们异口同声地说,“原汤化原食”!

都笑了。

米师傅拈起一颗黄豆放进嘴里,说,这豆子是用桂皮、八角、小茴香煮出来的,香不香?

他们说,香!

米师傅说,年轻人,再多吃几颗吧。黄豆是好东西,以前困难时期没东西吃,饿得把手指头上的皮都啃着吃了,我母亲的腿肿得上下一般儿粗,街道就发给她黄豆吃。后来我不管什么时候都在厨房存一袋黄豆。你们也该储蓄一点。一颗豆子一碗饭。

岛礁和峡湾说,好的,我们记住了。

像所有的模范客人一样,他们站起来收拾碗筷,并抢着洗碗。三个长辈亦未坚拒,香女士泡了一壶茶,米师傅拿出瓜子。他们喝茶,讨论今年的南瓜子炒得不够透,口感差了些。

芹馆长转头朝水槽旁边的岛礁说,真的不是非要让你们干活儿,我猜你们肯定都吃得特别饱,不活动活动,等会儿的事情不好做,是不是?

岛礁头也不抬地大声说,没错!他负责洗头回,峡湾负责洗第二回,冲净泡沫,擦干,收回碗柜里。

馆长又问,要喝一杯茶吗?

不喝了,刚才面汤已经把胃里的缝隙都填满了。

馆长微微一笑,那咱们是不是可以继续啦?

他们回到那个满壁云朵的房间里,门再次关闭。两人一回生二回熟地飞快扒掉身上衣服,岛礁蹲下来把衣服叠整齐,放在沙发上。

他们光溜溜地站在地毯上,面对面,平坦的腹各都起了一个小小的鼓丘。峡湾伸手抚摸岛礁的肚皮,笑道:面条。

来,把你的脚腕给我……这样腿舒服吗?不会拗得疼吧?

不疼,还挺舒服的。

不疼就行。你的柔韧度真好。

我小时练过几年艺术体操。

那条腿也给我,盘在这里。你不要动,我会慢慢弯下腰去……

呀,你的手臂蛮有力气的嘛,肌肉还挺大块的!哼,我就知道那次掰手腕你是让着我的。

啊啊啊,你的腿不要动……你摔疼了没有?

……没有,不疼,地毯很厚。没事,我已经知道失败的原因了。咱们再来,你的手的支点再往前挪一下,从我的屁股的东部往西部迁移两厘米,这样受力就均衡了。

好的。

咱们需要这样搞多久?

那页书上一共有五种姿态,你也听到馆长说的了吧?至少要正确地演示出某本书的某一页。

你为什么不挑其他页码?

因为……其实那本书我只看了那一页,只记得那一页。当时我写书要用那几个姿势的梵文名字,写完就把书合起来、还掉了。

好吧。下一个姿势是什么样的?

嘿,你怎么不说话?……不说话真是怪怪的。你再说点什么好不好?

唉,说点什么呢?说什么好像都挺怪。

说你最拿手的吧——讲故事。

讲哪个故事?

盗书贼的故事。上次你讲到他第十三次回到了琳琅阁里……

这时已经是冬天了,池子上东一块西一片地结了薄薄的冰。原本她说冬日不再见面,怕他冻僵在寒冷彻骨的水道里,但他再三表示能胜任。于是第十三次,她提前带了铜炉和木炭进楼去,再从盗洞里爬出来,用木棍捣碎岸边的冰层,最后在楼宇的阴影里坐下来,抱膝等待。

天心月圆,她在阴翳里仰起脸,想起手指抓在他手臂、后背、圆溜溜的臀部肌肉里的感觉,她经常在他身上掐出红印,越用力,感觉就越真切,他的肌肉像被擒住的一只活兽,蠢动着要从指尖下逃开。另外一些肌肉是用整个身体去感受的,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些肌肤贴合的感觉。在那些黑暗里发着光的时刻,身边尽是十几年渴望翻阅的善本图书,但她一页也不再感兴趣。

可即使是极快活的时候,也免不了一阵凄惶无地。以及孤寒。

忽然,小池中起了一阵预料之中的涟漪,一个头探出来。她立即冲过去,那头却又消失了,落回水中。她伏在池边,手臂伸进水里,终于感到有两只冰冷如鬼魂的手抓住了她。

他被她拖上来,冻得脸色泛着死鱼肚白。她连拽带抱,把他顺着盗洞弄进楼里,剥掉他身上湿衣服,点起炭炉让他烤火。他颤抖得说不出话,她解开衣襟,让他把双手按在自己温暖的乳房上,又把他双脚抱进怀中,放在小腹上。

后来他们终于搂抱着暖和过来,炭火哔哔卜卜,时而一响,在铜炉的镂空缝隙里闪光。

她的长头发散开在他脖子上,肩头上,像一张缆索黑亮的渔网,把他罩住。他说,不要留在这个地方了,你跟我走吧。

她毫不犹豫地说,好。

答得这么干脆,倒让他愣了一下。他说,那我得告诉你,到外面生活会苦一点,不过乐趣是多得多了。

留在这儿是心里苦,不如去外面,跟你在一块儿,苦也苦得痛快。

外面也没有你家这样的藏书楼。

这楼又有什么好处呢?书本该流通在读书人手里眼里,才是活书,像这样把书藏着锁着,书就死了,这楼不该叫藏书楼,该叫埋书楼。我在这儿读到的最好的一本书是你。

喔,那我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稗官野史、警世恒言、民歌时调?还是怪力乱神?

她忽的一笑,我拿一本给你看。

是一本图册。内里每页都有一对男人和女人,海棠树下,金鱼塘边,红茸毡上,绘图的人画得用心,每张脸都透出甜蜜与愉悦,并不显得猥琐。她笑道,要不要按这些法子来玩一玩?

他先哈哈笑了一阵,前几页还饶有兴致地凝神端详,后面就都是敷衍地翻过去了。最后他把那本图册丢到一边,仰面躺倒,别人的法子是别人的,我跟你的是我跟你的。

他们用他们自己的法子相拥睡去,直至炭火燃尽。

不,没有炭炉失守。烧尽藏书楼、人与书同归一烬的结尾。春日到来,池冰消融,某一日,萧家的人们发现那个偏僻院落里独居的女孩不见了,正门和侧门的守门人都没见过她走出去。于是她的失踪变成了家族里代代相传的神秘传说,还有她的白猫蹲在她平日喜欢爬的大柳树上,严肃地遥望远方,像寻觅,又像目送。

等故事讲完,岛礁与峡湾发现肢体交织的姿势不知何时已经变化了。

变成了他们自己的“法子”。

在馆长办公室里,他们缓慢地整理围巾、扣大衣纽扣,乍一看像是被失望弄得懒洋洋的模样。芹馆长摇着头,真心实意地遗憾着,他用左手握着右手的前半部分,每说半句话,左手就用力攥一下。真遗憾,由于两位后来的演示跟书页上完全不一样,所以照规则,我没法把阅览卡的押金退还给您。实在太遗憾了……

岛礁和峡湾抬起头来,脸上没有半点遗憾的样子,反倒笑嘻嘻的,双颊绯红,眼里多了奇特的神采。他说,不不,馆长,我们现在没那么急切需要那笔钱了!不要紧。感谢您招待我们度过了如此精彩的夜晚,尤其请代我们向米师傅致谢,他做的面条太好吃了。

他们并肩走下图书馆的台阶,月亮已经升得更高,更亮。峡湾说,你现在还觉得月亮像黄油烙饼和黄油球吗?

不,现在我觉得它像一个六便士硬币,像一个吃饱了的胖子的笑脸……嘿,我的预感是不是特别准?

什么预感?

离家之前我就说,咱们肯定会肚子吃得饱饱的、开心得像神仙一样回家,是不是?你敢否认你现在不是开心得像神仙似的?

他趁机抓住峡湾的手。峡湾斜眼瞟他一眼,说,不,我不否认。她也没有甩脱他的手。

他有些没来由地提起一桩旧话题:如果你不想再憋屈,想跟你家人坦诚地摊一次牌,那就去谈吧,不要担心闹崩了没地方吃年夜饭,大不了以后都去我家吃。

她毫不犹豫地说,好。

冬风呼呼吹拂,但他们浑身都洋溢着奇异的热力。走出半条街,她回头望向远远那座小楼,目光犹如留恋一个新认识的可爱朋友。咱们什么时候再来这个图书馆?

送锦旗?

……不,你的押金到底还得来退呀。

下次!下次饿肚子饿得捱不住的时候。

(END)

★ 编辑曾说这个标题不好,太普通,得改。我提议改成《岛礁与峡湾》,不过岛礁和峡湾都是有性暗示的名字,编辑怕审不过,最后还是用了这个最平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