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故事贩卖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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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哇,姜晓二

故事贩卖机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6-02 23:01

正文


七月流星

by/西瓜季节


01


六月的阳光明亮得晃眼,眼前的世界呈现出砂纸一般的色泽和质感。

我握着手机奔跑在公路边的人行道上,汗流浃背。

按照之前与程莱的约定,今天中午,我们会在市区中心的十字路口进行认识以来的第一次见面。

而造成我此时狼狈模样的原因,是早上在漱口时,手机掉进了泡有隔夜衣服的水桶里。虽然捞出来检查后发现没有损坏,将其彻底吹干却花了不少时间。等我反应过来,才发觉时间紧急,抓起手机便跑出了门。

坐地铁出站后,一路不停歇地跑到目的地,躲进十字路口前百货大厦的阴影下歇息。等气息缓和后,才重新走进阳光中,仰起脖子四处寻找程莱的身影。

我认识程莱。当然认识。

虽然是首次见面,但通过她在网络上发来的照片,我连她的鼻头上有多少雀斑都说得出来。她二十五岁,是个可爱的女生,生着蓬松的深褐色长发。牙齿整齐,还有一口好嗓音,听上去像一场细雨打在湖面上。

三个月前我们在网络游戏中结识,聊过几次后,发觉意外谈得来,甚至居住在同一个城区,便互换了联系方式。经过几个月的密聊,逐渐形成了一种模糊的恋爱关系。

暧昧期间,她戳穿玻璃纸,发来一条指向明确的信息:

“我们见面吧。我想见你。”

这就是我会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市中心的原因。

父母意外去世后,我搬来这座城市接近五年时间,却很少经过此地。我独自住在城西靠近郊区的出租屋里,吃穿在小范围内都能得到满足,除去街坊邻居外也没什么熟人,实在找不出跑去市中心的理由。

现在,程莱成为了理由。

我环望四周,即使天气燥热,十字路口的行人却依旧熙攘,昆虫一般在滚烫的水泥地面上移动。这些疲惫的行人里,没有出现深深印在我脑海中的那张脸。

给她打电话吧。

我掏出手机,动作熟练地输入一串数字。提示音在耳侧响起的时候眼前的红绿灯也开始倒计时。

十。九。八。

电话没有接通。

阳光晒得人心生烦躁,我把粘在额头上的湿漉漉的刘海梳向一边,开始后悔穿上为了赴约特地新买的长袖衬衫。现在我就像穿着小时候尿过床的床单。

七。六。五。

依旧没有接通。

我打算过马路,到另一边去等她。她曾告诉我她住在城东,坐地铁需要五站路,而最近的地铁出站口是在道路对面的方向。

四。三。二。

浑身冒气的汽车大队停在了斑马线前,身边等候的行人开始蠢蠢欲动。

耳旁的提示音变得模糊而绵长。

不会是手机的问题吧?我突然想到。没准泡在水里让它产生了能够播出去对方却无法接收的故障。

这个蠢到没边的想法很快被我否定。

一。

眼前突然一晃。

 


02


仿佛我的两个眼球脱离控制向彼此凑近,视线失去焦点,眼前的车辆、斑马线、楼房与商铺徐徐延伸出重影。与此同时,世界像是被摁下了暂停键,我的大脑是清醒的,身体却动弹不得。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手机的提示音在不间断地发出未知信号。

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将近五秒钟。

随后重影消失,红灯转变为绿灯,行人骚动起来。有个男孩子撞上我的胳膊,朝着对面跑去。

提示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细雨打在湖面上的声音。

“喂?”

我沉浸在对刚才事情的震惊中,揣摩自己是不是患上了什么奇怪的病,许久,才回过神来,局促地和程莱打了招呼。

“我到十字路口了,你在附近吗?”她说。

“我正准备过红绿灯。”我说,远远地朝对面看,果然在一家女装店前看见了她正在行走的身影。

她的长发懒散地披在肩后,跟随脚步的频率而上下波动。她穿着深蓝色的短袖衬衣,下身是宽松的七分牛仔裤,两只手插进裤兜,和照片上一样可爱。

但似乎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

“啊,我看到你啦!”电话里程莱高兴地说。我这才注意到不对劲,又定睛看了看,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

街道对面的那个程莱,双手插在裤兜里。

“你为什么没在打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我可能看错人了。”我说,大脑飞速运转,“你今天穿的什么衣服?”

“深蓝色衬衣,短袖的,还有牛仔裤。你呢?”

“鹅黄色长袖衬衣和黑色休闲裤。”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不死心地继续问:“你看见的我现在正在干什么?”

她说:“站在对面的安全岛上,正垂着头在手机上打字,好像因为玩手机错过了刚才的绿灯。”

我看了眼刚刚转红的交通灯。

“你确定那个人是我?”

“除非是你的孪生兄弟。”

我当然没有孪生兄弟,身边也没有站着和我长的极其相似,甚至一样穿着的男人。

“难道说你是照骗?”她说,“你知道的,盗用其他人的照片来约我见面,真人则躲在某棵树后面偷看。”还没等我反驳,她又说:“等等,就算是,也不至于选这么寒碜的脸来骗我。莫非你真人比这更惨?”

“惨到你不敢相信。”我揶揄道,再次确认马路对面的情况。那个女生是程莱无疑,既然如此,电话里的是谁?

“啊!”她惊叫一声,“你看见我了。”

“哪里?”我眼中的程莱还埋着头看向一边。

“就在马路对面,安全岛上,你朝我挥了挥手。”她顿了顿,“我求求你赶快放下,你腋下的衬衫湿了一块,形状像小熊维尼。”

“那不是我。”

我用另一只手探进腋下,潮湿的触感让人绝望。

那是我,毫无疑问。

现在我需要一个理由来解释眼前的怪事,不可思议的是,脑海中已经跳出来一个,就好像一直潜伏在暗处等待时机的到来。

“事情可能是这样的。”

我试图梳理脑海中的逻辑,可还没出口,一声近乎于咆哮的尖叫抢先灌入耳中:

“背后!小心!”

条件反射地转身,发现十米开外有个男人正狼狈地朝我跑来,而他的身后,跟着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我急向后跳开。男人慌不择路地闯上斑马线,只听砰的一声,一辆疾驰而过的银白色大众商务车撞上男人。他在空中翻了个身,重重落地,血液喷溅而出。

一切就在眼下发生。

看热闹的人很快围成一圈,其中包括我所看见的程莱。

她认出我来,我却腾不出注意力回应她。比起目睹一场车祸的非现实感,电话中程莱的提醒更让我在意。手机还在我手里,而电话已经被她挂断了。

“你没事吧?”程莱在我眼前晃晃手。

“有事。”

在经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怪事后,怎可能还能心平气和地约会?

拿目睹车祸当理由,我装作不舒服的样子,与她约定好下次的见面便匆匆逃走了。

有些事情我需要弄清楚。

 


03


直到晚上九点,我才鼓起勇气拨出电话。这一次很快就接通了。

“喂?”

电话里是程莱的声音,确切地说,是白日与我通话的那个程莱。她的声音显得很疲惫,。

“是我,姜晓。”

她沉默半晌,“我这是见鬼了吗?”

“具体缘由待会儿解释,先告诉我中午发生的事。你看见的事。”我说,“你为什么喊出那句话?”

“隔着街道,我看见有人直冲冲地朝你跑来,一把推你到公路上。”她深吸一口气,“我看见一辆汽车撞过来,你高高飞起,砸在地上。砰,头破血流。”

“是什么样的车?”

“银白色的,好像是大众。”

我点点头,“接下来呢?”

“车主叫来救护车,我跟着去了医院。在抢救好几个小时之后,主治医生从急诊室出来要我节哀顺变。所以,我想你应该是……死了。”她说,“随后跟来的警察说,那个男人只是个钱包小偷,没想到在追捕的时候把你给卷了进去。”

她打起精神继续说:“更重要的是,从小到大我所接受的教育都告诉我,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更别说打电话了。所以,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照骗也好,孪生兄弟也好,请说服我。”

“等着。”我说。

我走到出租屋的阳台上。

远离高楼大厦,这一块儿的夜空干净而深邃,有时甚至可以见得着满天繁星。平日工作累后,我会到阳台上安静地待上一段时间,感受清凉的夜风扑打在脸上。阳台边沿的角落上,还放着几盆多肉和虎尾兰,虽然很少特意去打理,却依然生的青翠欲滴、叶肉饱满。

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哪家饭菜的香气,我靠在栏杆上,问:“你知道《多啦A梦》吗?”

“知道,野比大雄。”

她应该是翻了个白眼。

“里面经常出现这样的情节:大雄穿越到过去、未来,或是一个平行世界。在这些情况下,会同时出现两个野比大雄,也会同时出现两个静香。”

“你是说我们不处于同一个时空?”

“没错。”她的理解能力让我感到欣慰。接着我给她详细叙述了一遍在电话拨通前发生的事,“如果我没猜错,掉进水里的手机某个部位产生差错,导致信号拨往另一个平行时空。”

“确定掉进水里的不是你的脑子?”

“……”

她沉默片刻,突然说:“中午我挂掉电话后,发现了你的短信,时间在三分钟之前。”

“短信?”

“上面说你打来电话,却发现我正在通话中,于是想问问我是否到达。那时你不正站在安全岛上玩手机吗?想必就是在编写这条信息。”

我没说话,但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关于平行世界的说法,我认为并不是没可能。”她的语气很谨慎。

我为达成共同意见而高兴,说:“还有一点,在信号初次传向你时,两个平行世界之间产生了时间差,大概四五秒左右。这点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听到你的尖叫后,我还有余地避开那个男人。否则,结局就会和你所在的世界一样,车祸的人,是我。”

“原来我救了你一命。”

“是的。如果能再帮个忙,我会在九泉之下感激你的。”

“帮你烧点纸钱?”

我笑出声来,直接说道:“不是。两个世界的情况是一样的,所以对于那边的我来说,在这座城市里,熟人也就隔壁几个房客和楼下饺子馆的大妈。他们要知道我去世的消息多半会伤心。如果你有空,能否帮我捎个信,说我临时有事必须要搬走,这个月刚交的房租就不用退了。还有,出租屋里的家具、电器什么的,大块件带不走,谁想要就给分了。”

“唧唧歪歪说了一堆,我可没答应要帮你。”

“看在三个月网恋情的份上?”

电话那边没了声音。

我安静地等,知道程莱最终会答应的。也许会犟犟嘴,但她不是个善于拒绝的人。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电话里又有了动静。

“我辛苦帮你打理后事,你呢?你要干什么?”她问。

“有一项重要的事务。”我说,“它将耗费巨大的时间与金钱,是持续性的工作,也是艰难的工作。世界上有无数的人类都为这项事务付出青春与精力,我将和他们一样,全身心投入,无怨无悔。”

“什么,缓解雾霾吗?”

“不,”

我换上自以为足够狡黠的语气。

“和一个叫程莱的女生谈恋爱。”

 


04


第二次约会决定去电影院。

在这之前我拿手机做了部分试验,发现除程莱外,拨给其他人的电话都不会发送到平行世界。与此对应,对我所在世界里的程莱来说,我的电话总是处于占线状态。

为了解决问题,我谎称手机报废,拿出以前的旧手机来与程莱通话,另一个手机自然用来拨给平行世界里的她。

约会当天,我揣着两只手机出了门。

地点定在市中心国贸大厦里的电影院。走出地铁站后发现时间尚早,我拿出手机,犹豫片刻,还是拨了出去。耳边很快传来程莱一惊一乍的叫声:“干嘛,姜晓二?”

“姜晓二”是她给我取的名,以此来区分不同世界里的我,不过从名字本身上来看,玩笑性远大于实用性。本着你来我往的良好品德,我叫她“程二莱”。

“难道你一点也不激动?”我说,“你可是掌握了与另一个世界沟通的媒介,就像任意门或时空机什么的,不该表示出一点求知欲望?”

“忙着呢别烦我。”她不耐烦。

“忙什么?”

“准备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

我一愣,迅速反应过来。

如果之前一系列的事没有发生,今天她应该会与我约会,而看新上映的电影的想法是一早就存在脑海里的,只要上映日期不变,想法便会以不同的方式得以实现。

随即我又意识到,这无疑是了解程莱喜好的最佳契机。知道程二莱想看的电影,便能对程莱投其所好。以此类推,完全可以通过程二莱对程莱的喜好和习惯产生最直接的了解,以此在程莱心目中留下好的印象。

想想,简直是开着上帝视角谈恋爱啊!

“什么电影?”

我毫不掩饰兴奋的情绪。

出乎意料,程二莱说出了一部历史题材的冷门电影名。不过这样正好,如果我选择的是同样的电影,程莱定会产生志同道合的亲切感,而感觉的热烈程度是与爱好的冷门程度成正比的,热烈到极致,便成了人们口中的“命中注定”。

直到抵达电影院门口,我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与程二莱的通话,与其说是通话,倒不如说是我单方面的死缠烂打。不过托她的福,我对这次约会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自信心。

程莱已经在电影院里的休息区等候,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今天的她依旧很可爱。

“看什么电影好呢?”她盯着显示电影排片的荧光屏思考。我趁机说出那部电影的名字,成功收获到了她短暂的惊喜表情。

她涨红脸,闪烁的目光紧盯着我,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由于电影的冷门,下午只有一场排片,毫无疑问我们和程二莱所观赏的会是同一场。在走进放映厅前,程莱始终同一种激动到语无伦次的表达给我讲述关于这部电影的背后故事,以及她有多么期待。而我对电影的了解,仅仅是临时抱佛脚查阅到的少量信息,显然无法应付她的狂热。

电影开始前,我以上厕所为由离开座位,躲在角落里给程二莱打电话。

“你是在营业厅给我打电话吗?”电话刚接通,程二莱便劈头盖脸地问,“一边通话一边缴话费?你花的话费都能在北京三环买座房了吧?”

“借您吉言。”我说。

她的语气总让我难以和见过面的程莱联系到一起。

“我要做一项具有时代意义的测验。”我说,“你把手机拿开一些,让我听听电影里的声音。”

她表示不知所以然,但还是照做了。

电话里清晰地传来电影片头的音乐,而我这边还在播放开影前的例行预告片。既然我们所观看的是同一场次的电影,同步率的差异便表明时间差确实存在。

我心数片刻,确定时间差为五秒。

对于我的发现,程二莱显得丝毫不感兴趣,似乎对她来说电影的开头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她说:“电影里刚出现句台词,叫‘去死吧你’,再等五秒你就可以听见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悻悻然回到座位上。

身旁的程莱看上去已经全身心投入到了荧幕中。她大睁着眼睛,嘴角有一抹自然流露的笑意,直到电影结束,才意识到我的存在。

“哎呀真是精彩,”她意犹未尽地从座椅上起身,说,“刚才你是不是问了我什么?”

“那是两个小时前,电影开始时问的。”

我绝望地回答。

 


05


电影结束后,我和程莱前往一家新开张的餐厅吃饭。它位于靠近城西的一家林荫小道上,装修得体,却不会过于精致而让人感到压抑。餐厅内流动着轻缓的钢琴曲,到正午时,音乐变成了新闻,由一个温柔的男声播报。

程莱介绍说,这是店主的声音。店主会将一周内有趣的新闻收集起来,融入自己的特色在店内播出。自从她在网上了解后,便一直想来实店感受一下。

她说这话时,我下意识地想到,程二莱也会因为一份期待而在今天前来用餐,没准,她此刻正坐在程莱所坐着的位置,点着和程莱一样的菜。

这个猜测在晚些时候的电话中得到了验证。

“约会怎样?”程二莱饶有兴趣地问。

“还不错。”我靠在阳台上,干净的夜空让人无比惬意。

尽管有些插曲,首次约会还算成功,这一点上程二莱功不可没。

“你有听店主播报的新闻吗?”她说,“下个月二十八号可能会有宝瓶座流星雨,不过,只能在靠近郊区的某些地方看见。”

“没有。”我如实回答。

用餐过程中,时刻注意着程莱的举动,竭力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让她感到“命中注定”,因此压根没怎么听广播。

“我一直在听她探讨之前的电影,要不是服务员及时端菜上桌,她大概还能坚持好几个小时。”

程二莱发出肯定的笑声,似乎对平行世界里自己在约会上的表现颇为满意。

“真好。”她说。

“什么真好?”

“能有人听她说话。”

我的心突然落了下去,手心变得湿润,莫名的惆怅顺着夜风趁虚而入。

虽然造成这个结果与我的关系不大,但因为身份的特殊性,我意识到自己需要担起责任来,说些什么来安慰,或是补偿。

“我不正在听你说话吗?”我说,“什么电影的镜头艺术,什么木头餐桌和墙上的现代简约插画,什么流星雨,都可以说,只是不能保证我会听罢了。”

“我可不想和你多费口舌。”她说。

“那就用手语吧,我在电话这边看得见。”

她噗嗤一声,心情似乎缓和些许。

“不说了,我们明早见。”她一顿,改道:“明早电话里见。”

我和她约定明天去处理我的出租屋。遗体方面已嘱托她悄悄火化,但出租屋那边,我若太久不出现会引起怀疑,只能尽快去解释并退掉房间。

“明早见。”我说。

 


06


碍于程二莱对城西的路况一无所知,我们只好现在市中心集合,再由我领到目的地。在绕百货大厦转了好几圈后,我总算接到程二莱的电话:

“到了吗?”

“到了。”

“好,等等我先起床。”

“……”

“开玩笑的,我就在百货大厦门口。”她声音一沉,模拟出恐怖片的音效:“就在你身后。”

“我身后只有只泰迪犬。”我面不改色。

“过分!”她叫道。

程二莱按照我的指示从百货大厦出发。因为时间差的存在,我在位置上与她保持一致,观察其他事物的前后动静。程二莱不停向我描述她四周的情况,而我跟着她的脚步,总能发现她所说的画面在我所见之后发生。

“一个红裙女人刚从路边的服装店出来。”

我扭头看,直到走过女装店红裙才出现。

“看见了。”

“那家店的衣服又贵又丑,如果你哪天想穿女装,千万别走进去。”

“请忘掉这个假设。”

“谁知道呢。”她不以为然,“我刚路过公交候车站牌。”

公交站牌在前方两米左右,我连忙加快脚步跟紧。

“已跟上。”

一路上,我们乐此不疲地玩着由五秒时间差所造成的游戏。这感觉很奇妙,仿佛我和她是两个虚拟的人,通过互相确认来肯定所处世界的真实性。

到达地铁站后,我们在相同的站门前等候。

可能是假日原因,错过上班高峰期后地铁站里仍站满了人,车厢更恍若咸湿的沙丁鱼罐头,从站外便能感到一股闷热之气。地铁停站,我按照指示跟在一个地中海男人身后挤进去,紧紧靠在车门旁的钢管上,成为另一条死气沉沉的沙丁鱼。

“有腋臭味逼近。”程二莱小声说。

话音刚落,之后挤进地铁的一位背心男靠过来,他抬起胳膊去拉吊环,一览无余的腋下风光在我眼前展开。

“太迟了!”我心如死灰。

电话里传来她吃吃的笑声。

通过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程二莱顺利取得出租屋管理员的信任,拿到了备用钥匙。在把消息告知楼下饺子馆大妈后,她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但并未怀疑。看来市中心发生的车祸没有传到这偏僻之处来。

程二莱在电话中向我汇报她的动向:她来到出租屋所在的三楼,她打开了防盗门,她走进去看了一眼,然后退了出去。

“杀了我吧。”她说。

我迅速意会。

首次见面当天,我出门时匆匆忙忙,撞倒了许多东西,隔夜的泡面也没来得及扔掉,卫生间里甚至还有泡满一盆的脏衣服。在这个世界,回家后我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收拾干净,而在程二莱所在的平行世界,屋子里的状态便停在了那天早上。经过这几天的发酵,整体风味自然醇厚。

在煞费苦心的一番开导后,程二莱总算打起精神,再次踏入我的房间。我回忆着当天屋子里物品的布局,为她做着介绍。

“东西不多,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柜和一辆书桌。”我注意听电话里的动静,她似乎在四处看,不一会儿问到:“你画漫画?”

“嗯。”我回答道,确定她看见了书桌上未完成的漫画,“只偶尔在杂志上投投稿。”

当初抱着漫画梦想来到这里,奋斗了五年却依旧没什么气色,还得不时去附近打零工来平衡支出。

“原来如此。”她说。

“什么?”

“当时之所以想要约你出来见面,是觉得你和我身边的其他人不一样,想法和说话的方式都挺好玩的。原来是因为职业的缘故。”

“这算是告白吗?”我试探着问,脸上开始发烫。程二莱虽然不正经,但也会突然真心流露,每每这个时候都让我措手不及。

“不,只是在说你幼稚。”

“……”

程二莱一边着手收拾一边与我闲聊。我将房间里每件物品上的故事讲给她听,比如书柜里的一套漫画书害我吃了半个月的馒头,又比如床底下的小黄书是怎么来的。陌生而杂乱的房间大大拖慢了收拾速度,再加上不间断的聊天,直到傍晚程二莱才勉强把垃圾清理干净、衣服和漫画书打包装箱。

我听着她用疲惫的声音汇报着进度,意识到完全整理干净至少还需要两三个下午的时间,便心生愧疚。

“说了这么多我的事情,你呢?”我别扭地问。

程二莱正在阳台上吹着晚风,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只是想通过我来了解那个程莱,从而让她对你产生好感。”

“陛下明察秋毫。”我随口道。

“但是,”我又说,“我想知道。”

 


07


“想知道什么?”

突然的回复把我从神游中拽出来,眼前,程莱正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正坐在电影院里等待开场。依旧是程莱热爱的冷门历史片。而两个星期前与程二莱的对话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引导我脱口而出了那句话。

“想知道这部电影成本多少。”我找理由搪塞了过去。

那天,程二莱最终妥协,抱着无可奈何、难为情的态度讲起她的故事,讲她无趣古板的同事和上司,讲她曾在焦躁之下,像个小学生一样沉迷网络游戏,讲她最近新买了一条鹅黄色的棉麻质连衣裙。

我时刻提醒自己,她的事就是程莱的事,她所告诉我的可以加深我对程莱的了解。

即使如此,我仍感觉到有一道门在我和程二莱之间敞开。隔着电话,我和她产生了一种舒适的来往方式,既不拘谨,也不冒昧。也许是坚信着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不会相见,所以才会对彼此卸下心防。

电影开场,身边的程莱立刻进入到投入的状态,对这种情况我早已习惯,也索性欣赏起电影来。

连续几次的约会都堪称完美。我充分利用程二莱透露的信息,小心地顺应着程莱的喜好,结果是无数次收到她惊讶的、见鬼一样的表情。

当然也并非没有弊端。

程莱向我分享的趣事,我早在程二莱口中听说,却还得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尽力挤出自然的笑容。聊天过程变得像解数学题,程莱抛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需要我迅速解析,从脑海中搜刮最合理的答案反馈出去,合理但无趣,精确但煎熬。

此外,还得时时注意祸从口出。

最近的案例发生在上一次约会,我们在市中心附近的街道上一边闲逛一边聊天。路过女装店时,程莱看着店内橱窗皱起了眉头。

我有些得意忘形:“又贵又丑对吧?”

她换了个更奇怪的表情看向我,仿佛在看一个妖怪。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串戏了,对程莱来说,她从未向我提过这件事。

好在不是没有弥补的办法。

“我听邻居这样说过。”我心虚道。

“那就奇怪了。”她说,“这家店的衣服,美感和设计感在全城都数一数二。”

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程莱已经继续前行了。我只好深刻反省,以后千万不要再犯这样的差错。

当然还要找程二莱讨个明白。

“你难道不清楚,看到格外喜欢却买不起的东西,唯一能平复心情的方法就是拼命诋毁它吗?”程二莱理直气壮,“这是处世之道啊!”

“什么处世之道,只是穷罢了!”

后半句话成功噎到了她。

回到现实中,电影正进行到一半。

影院里的上座率很低,除去角落里几对享受两人世界的小情侣,几乎呈包场状态。影片的质量本身不低,跟随程莱我开始理解这类电影的乐趣,观影过程变得享受,这倒是从未料想到的改变。

在随着逐渐紧张的剧情提心吊胆时,我忽然感受到一个视线。

扭过头,撞上程莱直直的目光。

 


08


程莱居然会在看电影时分心?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她面无表情,眼神捉摸不透。她似乎已经看了许久,被发现后也不避开,只缓慢地把头转回正对荧幕的方向。变化的光源在她的脸上勾出好看的轮廓。

之后的一个小时她没有再看过来。

电影结束后,我们按计划去林荫小道上的餐厅吃午饭。期间,无论我如何挑起话题,程莱都表现得兴致寥寥,只垂着头若有所思地拨弄着饭菜,偶尔从鼻腔里哼出短促的应答,从不主动说话。

绝对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意识到问题存在后,程二莱在第一时间跃入脑海,一般情况下,如果程莱表现出我不理解的举动,都可以在程二莱那里获得解释。她就是我的上帝视角。

正准备离座,躲到洗手间打电话时,程莱开口打断了我的念想。

“喂,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她把桌上的餐具挪到一边,腾出空间使两只胳膊交叉搁在上面,一脸认真地问我。

我一愣,想起程二莱在出租屋里说过的话,心虚地给出答案:“大概,喜欢的吧。”然后小心观察着程莱的反应。

她挑了挑眉毛,嘴角流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

“没错,喜欢。”她提高音量,“之所以喜欢是觉得你很独特,能说出有趣的话来。曾经的你就像一条鱼,特立独行,跳进我循规蹈矩的生活里,把无聊和平凡全部搅散。我喜欢那样的你。”

我抓住了她话语中的重点,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曾经。

她又笑,这次我看出来了,是自嘲的笑。

“在接触后,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说,“这么说可能很卑鄙,但是,我靠近你是渴望在你身上发现新鲜感,是希望和你在一起时能短暂逃离无趣的生活。但没想到,我的生活方式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看什么电影,去哪里吃饭,都和一个人时完全一样。”

她说:“感觉就像,在和自己约会。”

我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也明确了她这一番话的目的。当我想方设法去迎合她的喜好时,却失去自身的特质,讽刺的是,她正是因为那份特质才喜欢上我。

人造的“命中注定”终究只是赝品。

我想要解释这一切,却不知无从说起,关键时刻脑海中能想到的只剩那个人。我咬咬牙,装作尿急的样子,逃一般地去了洗手间。

三声提示音后,电话接通。

我抢先把程莱说的话一股脑吐出口,不顾一切地求助:“她打算和我分手了,怎么办?”过了五秒,熟悉的细雨打在湖面上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这么害怕?你喜欢她吗?”

“当然喜欢啊!”我说。

“真的吗?”程二莱又问。

她镇定的声音使我冷静下来,把喉咙口的“当然”二字吞回肚子里,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份感情。

我喜欢程莱吗?

如果不喜欢,我会拼命地去了解她、会顺应她的喜好甚至不惜委屈自己吗?

和她在一起时,我快乐吗?

我犹豫着。

“我……”

最终也没有答案。

回过神来,程二莱已经挂断了电话,忙音在耳内嗡嗡作响。我失魂落魄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放在身前,思忖着该如何面对程莱。

等意识终于游离到手上时,不禁瞪圆了眼,另一个惊人的事实如一击重锤狠狠砸向我——

我拿着的,是新的手机。

也就是说,刚才电话里的声音,是程莱本人。

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我的脑壳中穿行,一股凉意贯穿全身。

我冲出厕所。

木制餐桌上放着一笔零钱。

而程莱已经消失。

 


09


和程莱分手一个星期后,程二莱决定对出租屋进行最后一次清理。她虽然早已摸清道路,却还是要求和我在市中心集合。

出门时,天上还下着小雨,打消了连续几周的酷热,等走出地铁站又开始放晴。雨后的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烟味,我贪婪的吸取着,心情更加低落。

程二莱不知道分手的事,当她例行询问关系进展时,还未做好坦白准备的我只好敷衍过去。电话交流的好处就在于看不见各自的表情,无论是喜是悲,在声音上进行伪装,对方就参不透真实的情绪。

程二莱问:“怎么了你,积了几周的老便秘终于通了?”

我:“哈哈哈哈,放屁!”

她当然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儿才迫使自己发出昂扬、甚至激愤的声音来。

前往出租屋的途中,我们再度玩起五秒钟游戏。

程二莱雀跃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时,我乍地想到,今天过后,就几乎没有一同走在路上玩游戏的机会了。听说分手的事后她也许会疏远我,另一方面,我委托她的事情已经结束,没有理由能再使她抵达市中心后前往城西了。

这个想法在脑海里萦绕,使我难以迈动脚步,直到程二莱怒吼一声才将其驱散——

“喂!聋了吗!”

“啊?”我反应过来。

“我刚刚说,有个玩滑板的男生擦身而过。你是耳朵长肚脐眼上了还是嘴巴长脚上了?要这是生存游戏,你早就被地雷炸成爆米花了知道吗?”

程二莱对待事情一向认真,我道了歉,回头捕捉她口中的男生身影,却并没有发现。大概是从哪个小道拐进去了吧。

游戏继续进行。

“有两个女生站在窗口外等甜品。”

“确认无误。”

“哎呀,一个西瓜头小男孩,跑过来的时候被绊倒了,趴在地上哇哇地哭。”

我抬起头,看见目标正屁颠屁颠地跑着。我紧盯着他,预计着跌倒的时间,可直到他跑远,都没有倒下的迹象,脚步依旧轻盈稳健。

“奇怪。”我说,“他没有摔倒,直接跑走了。”

“瞎说,他现在还在我跟前哭呢。”程二莱说。

“等等你都没有去扶一把吗?”

“对哦!”

“……”

趁程二莱哄小男孩的空,我思考着刚才的怪事。

同一个小男孩在两个世界里的行为产生了差异。不,如果真要计较,方刚玩滑板的男生也在我们眼前呈现出了不一样的结果。

曾经看过的漫画内容疯狂涌入脑海。

剥离掉一些奇思异想后,呈现出的是我早该料到,却始终不愿去承认的答案。

天气又开始燥热,身旁的榕树上传来颤抖的蝉声。

也许滑板男生没有中途拐弯;也许对我所在的世界来说,他没有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出现;也许所谓平行世界,早就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产生了偏差。

因为我,和程二莱。

从拨打到平行世界的电话开始,两个世界便建立了联系。平行世界中我的意外去世是南美洲亚马逊河边那只蝴蝶扇动的翅膀,程二莱和我脱离预定轨道的行为,则是有意识地干扰着平衡,使得两个世界之间的差异进一步加剧。

长此以往,将会成为两个彻底不同的世界。

“搞定。”程二莱安慰完小男孩,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又怎么了小公主?”

“有件事。”我说。

和分手的事情不同,我有义务把这件事告知同为罪魁祸首的程二莱,再者,即使隐瞒,不知道会在接下来的五秒钟游戏里出现什么差错,她最终也会知道。

听完我的猜测,程二莱先是沉默,后用一种平静地声音说,没事,我们走吧。

电话里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接下来的一段路,她没有再说话。

 


10


出租屋最后的清理任务其实不重,但程二莱显然受到影响,刻意减缓了收拾速度。我没有谴责的权利,便坐在书桌前静静等候,直到她通知说已解决,才教她进行下一项的清理工作。

大型的家具被房东要走了,琐碎的日常用品也被熟人邻居瓜分,一些漫画底稿,程二莱说她准备收起来留做纪念。

我趴在桌上,用蘸水笔在空白稿纸上涂涂画画,幻想着另一个世界中自己五年的生活痕迹被全部磨灭的场景。

清理完全已近八点。

程二莱的精神似乎振奋了点,感叹了一句:“阳台上的风景不错嘛。”

闻言,我也走上阳台,一片透着暗紫色的夜空涌入视野,依稀可见几粒星星。远处是郊区一片黑暗的田野,有一面湖,倒映出弯钩的月亮。

“在这里,可以看见流星吧。”她喃喃道。

“流星?”

我回想起程二莱复述的店长新闻,恍然大悟。今天是二十七号,过了零时,会有宝瓶座流星雨从天而降。

“待在这里没准能看见,”程二莱说,“不过可惜,我得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家。”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我以为她已经转身离去,却听见她又说:“不管两个世界有什么差别,流星雨还是会照常落下,不是吗?”

“嗯。”我肯定道。

“你会对着流星许愿吗?”

“不会。”

“为什么?”她好像很惊讶。

“许愿要是有用的话,我早成了畅销漫画家,再说,要是人人都能心想事成,地球也早毁灭了。”

“愿望的实现需要时间。”她说,“时间的长短也不一样。地球终究会毁灭,只不过在世人看不见的未来;你也会成为人气漫画家,只要再努力几年就可以了。我一直是这样相信的。”

“真是意外积极的想法。”

她叹了口气说:“既然无缘流星雨,就请你代我许愿吧。看在陪我消磨时间的份上,给你个好处。”

她嘿嘿笑:“愿望是,希望你和她能好好地走下去。”

我知道,“她”指的是程莱。

“惊不惊喜?感不感动?”

“不是有愿望说出来不灵的说法吗?”我问。

“那是指许愿之后啦。”

“可愿望已经失效。”我闭上眼睛,让自己放弃考虑,让该说的话自然流露。

“我,和程莱分手了。”

 


11


楼下传来嘈杂声,饺子馆的大妈一家人正把饭桌搬到门外,准备在路灯下吃晚饭。

一瞬间我的注意力被勾走,误以为程二莱说了什么,回过神来,发现是错觉,依旧只有轻微而连续的电流声。

“分手”的事脱口而出后,尴尬漫溢开来。

突然间,电话里传来几声重重的杂音,像是手机摔到地上,又在水泥地面摩擦了一小段。等平静下来,我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极其细微,极其隐忍,需要屏住呼吸才能听清。

是程二莱的呻吟。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我不确定地询问,没有回复。又提高音量问,甚至引起了饺子馆大妈的关心,也无济于事。电话的另一边仿佛连接着骇人的黑洞,吞噬掉所有的问候与回音,又像有一把剪刀,硬生生剪断了那根无形的电话线。

“喂,死了吗?”

安静。

“喂!!”

依旧安静。

什么事发生在了程二莱身上。

不好的事。

经过短暂的不知所措后,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只有通过电话,才能对平行世界产生联系,而当电话失效后,程二莱的处境如何我便一无所知。她就好比生活在我的电视里,除了绕着满是雪花的屏幕心焦火燎地打转,我没有办法。

——不。

一个想法跃入脑海。

我连爬带跑地闯进房间,扑到书桌前,一把抓起那块自分手后便被放置多日的新手机,熟练地拨了出去。

程莱会不会也遭遇到同样的事?

独居的她是否也孤立无援?

还有——当时没意识到,但也许这才是最大的用意——借此,我能否了解到程二莱的处境?

提示音响到第五声。

无法等待下去了,我迈开步子走向房门。如果程莱也无法接听电话,至少我还能坐晚班地铁赶过去。程二莱曾带我去过她的公寓,没想到会在这里起作用。

生锈的防盗门吱呀一声打开的同时,提示音忽地消失。

“喂,干嘛?”

是程莱在说话,她听上去毫无异样。

奇怪,我的第一反应竟是失望。

双腿开始乏力,腿骨仿佛融化一般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我向左踉跄几步,靠在防盗门上。

“没事。”我说。

“或者有事但不想告诉我,你一直都这样。”她有些生气,说完候了几秒,似乎在等解释。可强烈的无力感挤压着我的喉咙,想说的话被慢慢碾碎,流回肚子里。她于是挂断了电话。

许久之后我才把手垂下来,关上了门。

没有开灯,屋子里一片漆黑,唯有通向阳台的门呈现出浅一点的长方形色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痴痴地看着,情不自禁地走出去,靠着刷有白漆的阳台坐了下来。

两个世界不再一致,所以事情没有发生在程莱身上。这般浅显易懂的道理,我本该明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

现在,程二莱怎样了?

失去联系的、独自一人的程二莱。

又或者是爱开玩笑的、不会拒绝人的、对待事情尤其认真的程二莱。

我所熟识但从未见过面的程二莱。

她怎样了?

悲伤如拍岸的水在心中激荡,我把头埋进双腿,手指甲嵌入肉里,拼命压抑住声音嚎啕着,为这太过遥远的距离,为我的无能为力,还为我兜兜转转的感情。

我总算意识到了。我早该意识到的。

我喜欢的人,是程二莱。

与其说接触她是为了了解程莱,倒不如说是与程莱的约会让我更了解她。

从一个月前那通电话的拨通开始,程二莱便和程莱产生了区别,我总是无意识地想要和她说话,想给她分享身边的事,想和她一起玩五秒钟游戏,仿佛她正嬉笑着走在我的身边。

可现在,游戏失去了意义。

而我失去了她的存在。

 


12


不知过了多久,我依稀听到楼下传来响声,“流星”、“许愿”等字眼频繁出现。长时间的蹲坐使得肌肉酸痛,头脑昏昏沉沉,我扶着墙壁,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来,靠在阳台上,抬眼看去。

是流星。

稀疏到一次只能见到一颗,但确实存在,闪烁着亮白的光芒划过如墨的夜空,像某个小孩随意的一掷。

至少,两个世界还下着同样的流星雨。

程二莱有看见吗?

 


13


宝瓶座流星雨过后的第二天,我依旧闷在房间里,靠沉重的睡眠与发呆度日。

即使压抑的心情可以抵掉部分饿意,但在足足一天未进食后,腹部还是不争气地绞痛起来,逼着我离开家门。

七月底,户外的热量值达到顶峰,汗液源源不断地从额头上泌出,每一次擦拭都让人难过。我到楼下吃了份饺子,身体好受了些,又磨磨蹭蹭地爬上楼,用肩膀顶开房门。

屋子里响着手机的震动声。

力气顿时如开闸的江流涌入,我甚至忘记了炎热,在房间内到处翻找,之后冷静下来,才顺着声音在被子里拿到了手机。

见到屏幕的一瞬我哑声叫出来。

是程二莱。

我颤抖着手滑动接通。

“嘿!”她听上去元气十足。

责怪的话语刚出现苗头便被掐断,我故作镇定,放轻声音问:“前天晚上发生什么了?”

“那个呀,食物中毒。”她说的轻松,“可能是中午吃的路边烤串的缘故。不过,想想就难受,肚子突然疼的跟快生了一样,浑身没力气,呕,直接躺地上了。”

她笑出来:“我还以为自己要嗝屁呢。”

“有谁救了你吗?”

“嗯。”我的脚底轻飘飘的,听她说:“我没力气发出声音求救,看见摆在阳台上的花盆,就用棍子给戳了下去。正巧,楼下有人在吃饭,觉得奇怪便上楼查看情况,把我送去了医院。”

她继续说,“出院后想到手机落你家了,就过来取,发现上面几十个未接电话。您可真能打,搁这功夫够在北京二环买套房了吧?”

“那你得赔我好几套房。”我顺着她的话茬开侃。

“谁管你啊,我要回家了!”她大声宣扬,“你想送我一程吗?”

“也不是不行。”

我不知道是哭还是在笑。

路上我们默契地没有谈起游戏的事情,也对世界的改变闭口不提。偶尔她感叹一句“好热”,我附和说“是啊”,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着、安静着,却一直保持着通话状态。

走到百货大厦门口的红绿灯处,我停下来,听见程二莱说:“就送到这里吧。”

“嗯。”我说。

“我走了。”

“……嗯。”

绿灯亮了,身旁的行人开始移动。阳光热烈,我想象着程二莱走出安全岛,走过斑马线,我恍惚地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自然是没有结果。

“安全走过马路。”她汇报道。

我没有回答。

她突然问:“昨天的流星雨,有许愿吗?”

“嗯。”

“许的什么?成为畅销漫画家?”她做作地干笑几声,“还是想要和她复合?”

“都不是。”我说,回想起昨晚。身心俱疲的我靠在阳台上,看着不时出现的流星,有一个愿望开始在心中翻滚、沸腾。

它不是突然出现的,是早有预谋也是早有准备的,是深埋在心底却一直被我所忽略的。

我意识到自己需要说出来。

如果这个愿望的实现需要时间,希望是现在。

“我想见你。”我说。

这次轮到我说了。

“这,就是我的愿望。”

——眼前突然一晃。

 


14


我可能是中暑了。

红灯亮起时,眼前的事物,车辆、斑马线、楼房与商铺都突然出现重影。

倘若我更用心去观察的话,会发现两个影子并非完全一致,它们有着细微的区别。可重影出现的时间太短暂了。只在眨眼的瞬间,它们迅速沿着一条直线向中间靠近,两个重影互相融合,最终再次形成我眼前的现实。

我摸了摸额头,满手汗水,另一只手还握着手机搁在耳边。

果然这是中暑造成的幻觉。

“背后!小心!”

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叫。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一侧跳开,背后冲来一个狼狈的男人,他冲上斑马线,转眼便撞在一辆疾驰的银白色的大众商务车上。

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跑上前,其中一个维持秩序,并去检查逃跑男人的情况,另一个在我身旁报警。

一切,似曾相识。

围观群众很快围成一圈,我攥紧手机,看见一个女生,穿着深蓝色的短袖衬衣和宽松的七分牛仔裤,朝我跑来。

见我发呆,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没事吧?”

“有事。”我说。

这算什么,时空倒流?

我许的愿望是与另一个世界的程莱见面,可不是消除两个世界的偏差,老天爷是拿假的就业执照上班的吗?

现在我的心情显然无法应付与她的约会。正准备故技重施,拿车祸当借口逃走时,却听见她说:

“管你有没有,我可是又救了你一命啊。”

在我惊诧的注视之下,她眯起眼睛,鼻头上的雀斑在阳光下呈现出透明的棕色。她的牙齿亮晶晶的,棕色长发的边缘发着光。

我想我见过她,又仿佛初次见面。

“你好哇,姜晓二!”


图源自网络

编辑: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