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顾翎羽
凌晨4点,陈泓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起。他接起来,话筒里老板的声音没有任何歉意,而是理所当然地和他沟通起明天工作上需要处理的事情。
陈泓来到这家互联网大厂两年,这一场景曾经反复地发生过。在外界看来,他年轻有为,年薪百万,但是他自己心知肚明,他只是一个任何外出都要带上电脑、任何时间都要on call(随时候命)的打工人罢了。因为长期经常在半夜接到老板的电话,他已经患上了入睡困难、容易被惊醒的毛病。即便是在春节假期里,他也总是出现幻听,觉得有电话在响。
在中国,对职场年轻人来说,随时候命是一种常态。数字化技术使劳动突破了时空界限,模糊了工作与生活的“边界”,这种冲击再叠加“卷生卷死”的职场文化,让理论上过着“八小时工作制+一周双休”的年轻人疲惫不堪。
不过,事态似乎有了一线改变的可能。
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总工会办公厅主任吕国泉建议,在劳动法立法层面引入离线休息权,提高企业隐形加班违法成本。
离线休息权,指劳动者在法定或约定工作时间之外,拒绝通过数字工具进行工作联络或处理工作事宜的权利。2016年,法国就已经在劳动法典中提出了离线权,即“断开工作网络连接从而不接受雇主指示和提供工作的权利”。
吕国泉委员在提案中提到,数字信息技术让隐形加班日益常态化,成为“无偿加班”。一些用人单位要求劳动者进工作群,下班时间依然可以通过微信等方式安排工作,劳动者“休而不息”“人在曹营心在汉”,休息权、隐私权得不到保障。
他认为,在线“被工作”了,就应该给予适当的补助。另外,以透支身体健康的方式来获得必要的生存条件,对企业和劳动者来说都是不可持续的。
3月10日,吕国泉称,目前该提案已立案。
从立案到立法,乃至最后落地,仍旧是一段漫长的路。我们访谈了超过10位职场人,几乎所有人都表示自己不敢奢望,甚至不愿享受离线休息权。一些人担心,投入不够,就无法获得晋升,甚至连公司规定的业绩及格线都达不到。
“我们也不是意识不到过度工作对身心健康的影响,但还是选择性忽视了这一问题,职业目标的达成更重要。”一位受访者表示。
打工人的两难
表面上看,离线休息权这一概念,源于现代社会对工作无休止渗透私人空间这一现象的反思。
前程无忧发布的《职场人加班现状调查报告2022》显示,84.7%职场人在下班后仍会关注工作相关信息,40.5%职场人加班后得不到任何形式的补偿。也有媒体调查显示,62.9%的人经历过“隐形加班”。
然而,打工人越来越累,根本原因是因为技术的发展吗?
如果按照劳动法规定,每周工作40小时,每个月4周多,大约也就是工作160-180个小时;然而,对于供职于某头部跨境电商独角兽公司的姜一菲来说,每月要工作242个小时,才能达到公司的最低要求。
为了完成这一要求,姜一菲每天至少需要加班3个小时。公司规定,晚饭时间的一个小时并不算在加班时长中。也就是说,姜一菲每天至少要在公司待到晚上10点以后才能下班。
薪酬制度的设计支撑了这种加班机制的运行。入职近3年来,姜一菲的底薪几乎没有太多的调整:不到2500块钱。但是在一个二线城市,她的最终收入仍旧有可观的1万多元,这些累加的部分主要来自于加班费和绩效,而绩效又直接与加班时长挂钩。也就是说,她的薪资构成,默认了她需要长时间加班。
姜一菲告诉我,过去,他们每天加晚班,加班费是50元一个小时,周末则可以双倍。今年3月起,周末的加班费暂时取消了,折换成了调休,而如果员工选择不调休,这笔费用将会到次年8月,也就是公司结算年假的日子,再发放给员工。
与此同时,他们的加班时长和绩效考核却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姜一菲的经历像是一个群体的缩影。在一些公司,加班勤勉奖、全勤奖、与出勤率挂钩的年终考核、甚至搞加班排名,加班少了还要扣钱,都是支撑企业运行常见的“管理手段”。
即便对于员工福利较好的企业来说,如果不调整薪酬制度,单独倡导“少加班”也很难落地。华为以高薪和加班而著称。许昕在华为工作,他表示,离线休息权是不存在的。甚至因为工作时长与考勤绩效挂钩,在华为十几年,年假也没有敢休过几次。
北京浩天
(南京)
律师事务所劳动法律师俞晓阳有一个观察,他从业多年,从他接触的企业来看,除了国企、事业单位外,不少企业连双休都做不到,带薪年休假也没有完全落实。更有企业在设计薪酬体系时,把基础工资设计得非常低,员工想要提高收入,就只能通过大量加班来换取,更别说离线休息了。
在访谈中,我们发现,隐形加班之所以普遍,现代工作节奏加快和技术进步只能是原因之一,归根结底,也是企业文化及绩效考核体系塑造的产物。公司内部往往存在着无形的压力和期待,要求员工不断自我提升、保持高产出,因此,许多人是在主动选择牺牲个人时间进行工作。而发达的沟通和办公工具,又反过来加剧了这种全天候待命状态,使离线休息变得愈发困难。
俞律师认为,“离线休息权”的概念,关键还是要看如何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