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盛夏,我受邀前往坪石老街商讨老街旧房子外立面的改造事宜,勘察了定友图书馆旧址两侧约几十栋老房子的现状,除了少量是泥房子,其余皆为青砖黛瓦的明清古建筑。这片建筑群目前有些建筑依然保存得完好无缺,有的木质构件部分已经朽坏,还有的只剩下断壁残垣,荒草湮没了瓦砾。
自1940年至1945年,这里曾是国立中山大学的校本部所在地,而我们要修复的其中一间水磨青砖古建筑,正是时任中山大学校长许崇清先生的居所。
抗日战争时期,身处战乱中的中山大学师生,从云南澄江回迁至粤北坪石。在坪石任教的教师们在烽火中传道授业,坚持“学术抗战”,被尊为“坪石先生”。
▲2022年,广东东莞,“弦歌不辍 薪火相传——华南教育丰碑‘坪石先生’专题展”现场,“坪石先生”足迹示意图 图/视觉中国
西京古道上的边城小镇
走进湘粤边界崇山峻岭的皱褶里,武江河谷盆地矗立着千年佗城——韶关乐昌。
自乐昌市区沿高耸入云的大瑶山穿山钻隧40公里,就到了湘粤孔道、广东北大门的乐昌市坪石镇。一代文豪沈从文曾在给夫人张兆和的信中写道:“路上最好风景是湘粤间粤中第一站坪石。”金鸡岭下,这个小小的湘粤边城,尘封着两千多年来数不完的故事。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遣五路大军攻打百越,由主帅屠睢亲率第三路军从长沙南下郴州宜章,经走马岭进入坪石,一路南下。五年后,秦始皇又派任嚣和赵佗“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率军继续南攻,坪石自此多见诸史料。
自秦汉开辟古道后,汉代伏波将军马援又在坪石到乐昌段的武江河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历险,并写下至今读来让人魂飞魄散的《武溪深行》:“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度,兽不敢临。嗟哉武溪多毒淫!”写的就是曾被誉为“中国第一漂”的九泷十八滩。
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墨客、贬官谪宦、豪商巨贾、戎马书生沿着西京古道和无缝接驳的武江河水南下北上,成就了人杰地灵、物阜民丰、繁华无比的坪石老街。
开国大将黄克诚的《回忆录》写到,他父亲是坪石老街商埠码头“万担盐箩上山岗”盐贩中的一员,常年往返于老坪石武江码头和郴州永兴县马田镇之间,挑盐售卖。坪石商贸鼎盛时期,有上万人在此经商买卖,当地造船业也盛极一时,开设船厂多达48家,每天有两千余艘货船经停在将军庙码头、接龙桥码头、回龙庙码头、土地楼码头、永和码头、镇江祠码头等21处石制码头。至今,这一带还流传着一首“转梅罗家贯,盐箩三百担。三天不出门,饿死一大半”的歌谣。
1936年粤汉铁路通车,坪石码头的商贸日渐式微。1957年京广铁路全线通车,南北水运最终被陆运取代,武江河完成了它两千多年交通湘粤的历史使命。如今,武江河高峡出平湖,奔泷险滩已不见,变成了波光粼粼、碧波荡漾的乐昌峡。
▲坪石老街一角 图/邓江华
遇见坪石先生和他们的学生
二十几年前,我提着行李箱从湘粤边境的小山村,走过10里的泥泞山路,再坐上一个多小时“哐当哐当”响的农用车,来到坪石读高中。有一次去坪石老街一个发小家借住,我踩着参差不齐的青石板路面,不一会就到了他家租住的临河木屋。那时的武江河边都是两层的干栏式建筑,像极了凤凰古城的沿河吊脚楼。木门是打烊时将一块块木板卡上去,早上起来再一块块拆下来。发小说他住的这个地方以前很繁华,有几十个老码头,广州还有好多大学在这里办过学。
就这样,我和坪石先生及其学生们,穿越50年的时光,在这门前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不期而遇,擦肩而过。
在乐二中读书的日子里,偶然听说以前的乐一中、乐二中有不少师兄师姐考上北大、清华、人大、北师大、中大等国内顶尖高校,原因是之前有许多中山大学等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自来了这里后,便留在了这些偏远落后的学校教书育人。
工作后,我经常往返于深圳广州与坪石之间,并在坪石武江河畔定居了下来。于是我经常去探访坪石老街、三星坪村、武阳司村、车田坝村……探访坪石先生和他们的学生们曾经学习和生活的地方,打听他们的故事。
1938年10月21日,历经日寇14个月的狂轰滥炸,中国千年不衰的通商口岸广州不幸沦陷。
1940年8月,为赓续中华文脉、传承华南教育薪火,以中山大学为代表的一大批广州、香港、澳门等地的大中专院校、中学陆续迁往韶关乐昌等地办学,乐昌坪石一时成为名副其实的“华南教育圣地”。
据不完全统计,当时迁入韶关的大中专院校有国立中山大学、私立岭南大学、省立文理学院、私立广州大学、省立法商学院、私立国民大学、广州协和神学院、私立东吴大学、江村师范学校、省立仲恺农业职业学校、省立广州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省立女子师范等;迁入韶关的中学有国立中山大学附中、省立粤秀中学、国立华侨第三中学、省立执信女子中学、省立志锐中学、省立仲元中学、省立文理学院附属中学、私立培正培道联合中学、私立基督教联合中学等近二十所。其中大部分大中专院校和中学都将办学地点迁到了韶关最偏远的地方坪石镇。
▲国立中山大学文学院学生陈文芳1945年毕业纪念照 图/陈向阳 《寻找为革命牺牲的烈士陈保仁 (陈文芳) 和陈保胜》)
在这段艰苦的岁月里,坪石先生及其学生们烽火逆行,克服了道路泥泞、缺衣少食、饥寒交迫、搭棚修舍、教室漏水、炮火破坏、日伪抓捕等无数困难,只为了在这里放一张安静的书桌,实现知识救国、读书报国的毕生宏愿。
当时这些学校及院系,大多沿武江河两岸分布,绵延数十公里。坪石一时俊采星驰,迎来了自西京古道、明清商埠以来的又一次高光时刻。在这风雨如晦的坪石岁月里,他们始终恪守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等各自的校训,坚持“学术抗战”,谱写了华南教育的辉煌篇章。
时任国立中山大学代理校长的许崇清,是国民党粤军总司令、黄埔军校创始人之一许崇智的堂弟,也是鲁迅夫人许广平的堂兄,是《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的起草者之一,还是国立中山大学筹备委员会委员之一。他于1940年临危受命,主持将中大由云南澄江迁回粤北坪石的艰巨任务。他十分赞成和拥护国共两党团结合作、抗日救国以及中国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并主张实行政治民主,坚持进步。这一系列思想主张,深受全体师生的敬仰、爱戴和拥护,却受到国民党顽固派的强力打压,使他不得不于1941年7月在坪石国立中山大学任上愤然离职。但他的进步思想和团结抗日的政治主张,为坪石先生和学子们播下了求真求实、爱国民主的种子。
在武江河边武阳司村的“野马轩”,王亚南和郭大力终于把230多万字的《资本论》完整地翻译出来,并第一次把《资本论》系统化地引入课堂。在这里,王亚南还写了《中国经济原论》,其序中写道:“战争是骇人深省的有力因素,战时的许多社会现象,会帮助我们认识那些隐伏在表象后面的有关社会本质的东西。”
1944年,英国著名科技史学者李约瑟慕名访问坪石中大,与王亚南等坪石先生秉烛夜谈,深入地探讨了中国封建社会何以延续近两千年,以及从历史与社会的角度解释中国官僚政治等问题。
当时的坪石学子陈其人有一段令人十分动容的师生回忆:“一天晚上,他(王亚南)提着油灯来了,我们也带着油灯去。在简陋的礼堂里,我们看书,他也一面看书,一面等候我们提问。”这似乎是坪石先生和学子们那段坪石岁月最常见的画面,也是最好的隐喻:坪石先生们手提的油灯是他们知识的光,而学生们手提的油灯则是信念的光,这两束光合二为一,完成了中华文脉的薪火相传,照亮了中华民族穿越一段又一段苦难黑暗的历史隧洞。
1943年6月底,在广西大学任教的“教授中的教授”陈寅恪,以国立中山大学文科研究所特约教授的身份,前往坪石中山大学讲学。据当时中山大学历史系刊物《现代史学》报道当天盛况,“全所同学郊迎十里,亲赴车站迎接。”
在坪石的一个星期里,陈寅恪先生分别开展了“清谈问题”、“五胡问题”、“魏晋南北朝读书方法之‘合本事注’”、“宇文泰及唐朝种族问题”、“南朝民族与文化”等五个专题讲座,坪石先生和学生们都争先倾听,讲堂里、窗户边,甚至讲堂外的廊道上,挤满了蹭听者。当时的《国立中山大学日报》给予了高度评价:陈氏演讲“语气透辟,阐发无遗”。
▲1947年,陈寅恪身穿棉袍立于新林院52号院內大阳台 图/资料图片
“华南联大”史?
2024年暮春,我挈妇将雏前往坪石镇皈塘古村参观坪石大捷庆功会旧址和朱德旧居,无意间看到景区宣传栏上詹安泰先生描写皈塘村的诗歌,读来饶有兴味。詹先生是中国著名的诗词家、文学史家、中国古典诗词研究家和书法艺术家,被誉为“南詹北夏(承焘),一代词宗”。詹先生在坪石中大任教时期,写了许多有关坪石的诗词,如这首极为伤怀的《翠楼吟·坪石晚春》:
别馆深灯,高风断柝,霞觞劝谁孤寄。
欢游飞艳约,记当日、烘晴天气。
湘桥枫市,更古塔同攀,狂花分祭。
筝弦碎,巧禽啼晓,暗泉声细。
乱里,休问飘萧,几瘦魂凄绿,化云红醉。
织春千万态,只多赚、离人无寐。
阑干私倚,待梦入凉蕉,吟伤秋蟪。
归与未,断肠长在,陌头潮尾。
从繁华的千年商都广州辗转迁徙到偏远的坪石,加之战火连天,国破家贫,即便是再乐观之人如詹先生,也终究不免感时伤世、伤春悲秋、离人难寐、千般愁怅。
1941年冬天,在坪石国立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部的小楼里,29岁的年轻音乐老师黄友棣,收到同事陈维祥送来的文学院哲学系学生方健鹏(笔名芜军)写的一首小诗,读罢灵感涌动,当即谱写乐曲,没想到这首歌很快就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成为了著名的抗战歌曲——
《杜鹃花》
淡淡的三月天,
杜鹃花开在山坡上,
杜鹃花开在小溪畔,
多美丽啊……
像村家的小姑娘。
去年村家小姑娘,
走到山坡上,
和情郎唱支山歌,
摘枝杜鹃花,
插在头发上。
今年村家小姑娘,
走向小溪畔,
杜鹃花谢了又开呀,
记起了战场上的情郎,
摘下一枝鲜红的杜鹃,
遥向着烽火的天边,
哥哥你打胜仗回来,
我把杜鹃花插在你的胸前,
不再插在自己的头发上。
在坪石,著名的音乐家马思聪完成了他的《第一降E大调交响乐》,以及《第一F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此外他还以西藏民歌为素材写成了《西藏音诗》,并经常演奏其《思乡曲》 《圣母颂》《流浪者之歌》。
由于中山大学等大中专院校的一批又一批师生前来坪石寻找坪石先生的足迹,并通过查找学校的档案资料,甚至调阅广东省档案馆的资料,钩沉出大量中山大学坪石时期的历史。多年来,他们通过查阅资料、实地调查、民间走访、收集文物,并通过拍摄视频图片、撰写文章、口述历史、媒体报道等方式,慢慢地还原出中山大学等大中专院校坪石时期的教育盛况。
2019年,在广东省政府的支持下,韶关市启动了乐昌市坪石镇华南教育历史研学基地建设工作,不断挖掘抗战时期内迁韶关高等院校的相关史料,考证并修复办学遗迹遗址。“‘加强文化遗产保护利用,建立粤北华南教育历史研学基地’被写进了2020年省政府工作报告,被列为省重点项目。”乐昌市文广旅体局局长邓东梅介绍。由广东省“三师”专业志愿者和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施瑛、潘莹团队与广东省建筑设计研究院合作完成的“华南教育历史研学基地(坪石)一期项目”荣获2023年国际风景园林师联合会(IFLA)亚太地区景观设计奖建成项目类的文化与城市景观类荣誉奖。
▲2022年,广东东莞,“弦歌不辍 薪火相传——华南教育丰碑‘坪石先生’专题展”现场 图/视觉中国
自2023年底,我数次返乡时听到最多的就是坪石在拍“中山大学在坪石”的电影,叫《坪石先生》,还听说有几个同学和朋友都去做了群演。我于是多次前往坪石老街,访定友图书馆,了解杜定友、李达等一众坪石先生和坪石学子群星闪耀的坪石往事。
当时各大学办学理念极为开放,大学之间的学子既可以在兄弟院校听课,又不影响其在学籍所在的大学考试拿学分,先生们和学子们还经常下地种菜,帮附近村民抢收水稻。一旦有著名教授开坛讲课,就会吸引其他大学和院系的学生前来倾听,经常出现课室、走廊、窗外围得水泄不通的学术盛况。坪石这段华南教育史,是不是也可以称之为“华南联大”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