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欢
当年去美国读书,感受到了两大文化冲击,一是甜点甜得令人发指,二是某些电视节目怎么那么没下限。
我指的是Jerry Springer秀。某个暑假下午,我不当心把频道调到NBC台。主持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本可以是美国版柏阿姨,调解当事人之矛盾,结果是越搞越狗血。比如,看似来自社会底层的男女来为三角关系金钱纠葛讨个说法。很快,两个胖女人开始对骂,瘦男人则满是事不关己的样子。亲友团加入打群架,抡起椅子互砸。一女对着镜头聊起上衣,大叫我的胸比她大,为什么你要她?屏幕马赛克。观众哄笑叫好,继续问挑衅的问题,火上浇油。脏话连篇,电视里一直滴滴滴。场面即将失控,黑衣保安上台将他们拉开。这时,曾经是辛辛那提市长的主持人总结陈词,说一段不痛不痒的话,比如不要脚踏两条船、要忠诚之类。此节目争议当然很大,但在其高峰时,收视率居高不下。节目常青,现已是第二十六个年头。
最近,我在费城的前老板推荐我读J. D. Vance的
Hillbilly Elegy
(《乡下人的悲歌》)。去年,发型特别的黑天鹅特朗普当上了美国总统,同年出版的这本回忆录也是挑了好时机,描写危机中的家庭与文化,成了《纽约时报》畅销书第一名。《时代周刊》称此书有助于理解特朗普的选民基础,亦有著名导演计划将其改编成电影。
粗看,这是一位美国凤凰男的自传。一般来说,逆袭的故事总是讨巧,好像应该很励志。可是,一切的励志文学和演讲,我总免不了给它打个折扣。因为生活的各种荒谬偶然、不可描述、表面文章,通过这类体裁总会被提炼出有志者事竟成的寓意。人生本来处处是狗血,却转化成了鸡血,读者和听众或被激励到,但不久又跌回浑浑噩噩的常态。所幸读完这本自传,倒不觉得鸡血,但确实减少了我对特朗普当选的惊奇,并意识到民主党现在还是没有明白自己跌倒的真正原因,仍在坑里。
作者的外公外婆从肯塔基州的阿巴拉契亚地区迁居到俄亥俄州一个钢铁小镇,他就在这里长大。工作岗位不断流失,人们也越来越没希望。母亲一直都在和毒瘾斗争,她身边的男人如旋转门般来了又走了,所以他从来就没有一个像样的父亲。外公外婆虽然脾气火爆、倾向于用暴力解决问题,对他来说却是个避难所。他们关爱他,要他好好读书。按照统计概率,他这样的人,不领救济就不错了,要是糟一点的话,也许该死于海洛因过量。但是,他高中毕业后还是参加了海军陆战队。经过那里的磨炼,他只花两年就读完俄亥俄州立大学,进而在耶鲁大学拿到了法学博士学位,如今在一家投资公司工作。
按中国人的标准,作者小时候谈不上很穷。但其原生家庭背景,倒是令人惊诧。而这在铁锈地带,还偏偏颇为普遍。这就让人觉得国情真不同,难怪Jerry Springer秀那么有群众基础。
贫穷是个相对的概念。美国联邦政府的标准是,个人年收入不到一万两千美元的,一家两口不到一万五千美元的,一家三口不到一万九千美元的,以此类推,一家九口(那得多会生啊)不到四万九千美元的, 就是活在贫困线之下了。据2015年人口普查,穷人有四千三百一十万,占人口 13.5%。按种族分,黑人在贫困线下的占24.1%,拉丁裔21.4%,亚裔11.4%,白人9%。
按作者看法,所谓白人,还需要进一步细分:一种是WASP(东北部信奉新教的盎格鲁- 撒克逊裔白人),算是控制美国社会的主流人群。另一种是他身份认同的苏格兰-爱尔兰人后裔,“那些没有大学文凭的数百万白人工人阶级当中的一员…… 贫穷是家庭的传统——他们的祖先当年在南方当奴工,然后又曾当过佃农、煤矿工人,在较近的年代里又当上了机械工和工厂工人”。 他们被称作乡下人(hillbilly)、红脖子、或者是白垃圾。
虽然其他种族更穷,根据调查,这类白人工人阶级却是美国最悲观的群体。从低社会流动性到贫穷,再到离婚和吸毒,他的家乡简直是个苦难的中心。显然,精神上的消极比物质上的贫穷造成的问题更严重,况且美国穷人也不是赤贫,他们还可能是吃了太多垃圾食品的大胖子呢。所以,此书的主旨是从个人经历出发,描述美国曾经繁荣如今衰落地区穷人们的生活及精神状态,那些绝望、放弃和孤立就像毒药一样。
读完此书,再结合来自其他地方的了解,可以归纳出,他们的窘境主要来自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经济大环境:最近正好听了耶鲁大学经济学教授Peter Schott 在北京的一个讲座,图解了二十一世纪美国制造业就业情况与经济发展及全球化的相关性。他的结论是,2000年10月美国国会批准给予中国永久性正常贸易关系 (PNTR),也就是最惠国待遇,在 2001年底中国加入WTO组织时生效。此资格并未实际降低美国对中国进口货物的关税,因为1980年起,美国已对中国实行了WTO成员可享受的低关税,但每年都需要重审续期,所以是很大的不确定性。有了PNTR,美国企业就有了把工厂转移到中国、与中国制造商供应商建立稳定合作关系的动力,投入那些沉没成本。而中国企业则更愿意投资开拓美国市场。美国企业同时也在国内投资资本或技能密集型的生产技术,节省劳力,因为这符合美国的比较优势。从以下这张图就可以看出,2001年以后,美国制造业就业人口断崖式地下跌,然而其生产增加的价值则是一路向上。不过,后面这半句在竞选中没什么人提起。
1948-2010 年美国制造业就业人口和生产增值
从国家角度来说,结构性失业的道理大家都懂。但是轮到你失业的时候,不管懂不懂,第一反应就是怨恨,这也是人之常情。特朗普竞选的时候,说都要怪中国人,显然是把问题简单化了。不过每次大选,各候选人都要骂一通中国,所以这根本不是什么新观点和创举。2001-2009年间,CNN主持人Lou Dobbs一张胖脸,天天反对非法移民、国际贸易和转移工作的美国企业、骂墨西哥和中国(2011年,他终于去了更适合他的Fox)。
第二、对穷人的政策:也许是出于帮助他们的理念,但是实际上并没有帮到他们,反而鼓励了各种懒惰,令社会更腐朽分化。作者小时候在杂货店打工,看到穷人众生相。他们有的用食物券买一大堆可乐然后折价卖了换钱,也有的将食物与烟酒分开结帐,还用一路手机聊天。他们这些工作的倒还没舍得买手机。好好干活的人每次拿到工资支票,看到扣除一堆税,感觉是被政府拿走帮隔壁领救济的吸毒邻居吃牛排,自己倒还吃不起。
在阿巴拉契亚山区和南方,不到一代人的功夫,选民从坚定的民主党变成共和党,为此政治学家争论不休。有的说是因为种族,有的说是因为宗教,而作者认为,是因为大家看了太多政府花钱养懒人、自己努力工作还被嘲笑的事例,觉得代表工人的民主党政策不靠谱。
书中另外一个例子是,他读大学时,为俄亥俄州一参议员打工。当时在讨论一个法案,要限制发薪日贷款(小额短期贷款,发工资这天还款,利率高),因为这是剥削穷人的高利贷。但是作者这样的穷人觉着这挺好,几天几块钱的利息能解燃眉之急,避免银行高额的支票透支费。所以,那些有权力的精英们以为自己在帮穷人,其实搞不清状况。
他的结论是,没有哪个政策可以神奇地解决这一切问题。也许应该实际地接受这些问题将永远存在的事实,致力改善政策,以适应穷人的需要。比如,如果当初真的剥夺了母亲对他的监护权,由于当地法律在家庭的定义里不包括祖父母,法庭可能会认为其祖父母没有收养执照,而将他判给一家陌生人。如果就这样把他变成孤儿,离开所有亲人,那真是死板的法律和社区儿童服务好心办了坏事。至于小学中学,把所有拿房租补贴的穷人家孩子放在一起,是将无望集中在一起。如果在各个区域限制发放房租补贴,从而让这类孩子和其他中产阶级孩子一起念书,也许他们还可以看到别的可能性从而努力。然而这谈何容易,政府不敢贸然减少房租补贴的发放。
另外,从卡特总统到布什总统,各种联邦政策都是鼓励大家买房子。但在铁锈地带,工作没了,房价跌了。想搬走,房子没人买,搬家又很贵。当初,这些城镇因工业而形成,因移民而繁荣,如今衰败,留下的也是境遇最糟无力离开的。
与此同时,他们的悲剧不光来自经济社会层面,也来自心理和文化层面:
第一、受害者心态:作者去耶鲁上学前为了再赚点钱,找了个搬砖的工作,时薪还可以。可是同事人员流动很频繁。有个小伙子严重偷懒,老板体贴地给他怀孕的女友一份接电话的工作,她也常常旷工。最后他被炒鱿鱼时,还对经理怒吼:“你怎能这样对我?你不知道我女朋友怀孕了吗?” 可是,像他这样的人还真不少。一边是抱怨没工作,一边是有职位却找不到勤恳的人来做。他们自己懒惰不努力,却觉得自己的不幸都是别人害的。这个别人,可以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人,也可以是远在大洋对岸的外国人。更有甚者,看到人家努力,还要鄙视。比如,作者读中学时,同学们会认为用功的人是娘娘腔。青少年成长过程中,受到这样的同辈压力,很容易一起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