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这片土地,我看到了成群散布的鼹鼠丘,有些排列得相对笔直,但其他大部分都显得散乱,其分布就像一道禅宗的谜题,乍看之下看不出什么意义,好比脱离了五线谱的音符。
一位教过我的捕鼹人曾经告诉我,雄性走直线,雌性兜圈子。性别是流动的,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把他的无稽之谈转述给大家。于我而言,活着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事物从来都是“他”或“她”——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不固定生物性别的代词就好了,那样一来生活就会更轻松一些。我不喜欢用“它”来称呼有生命之物:那会让我们之间产生令人难过的隔阂。我会感觉到疏离、孤立,对生命缺乏尊重。柳树后面那群长尾山雀(我想起了他们的名字)飞快地盘旋、打转,看上去就像一只鱼形的生物——他们拥有一个群体身份。鸟群是单数的“它”。
群体永远都是“它”。
当生物处于群体之中时,其个性就会发生变化。我是个无法融入群体的人,我不信任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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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不列颠和北欧的部分地区,鼹鼠被称为“Mouldiwarp”或“Moldivarp”,即土地搬运工。鼹鼠将地表下面的黑色土壤搬到地上,把土地掘个底朝天,把土块挖得粉碎。这种湿润肥沃的泥土质地细腻,营养丰富,备受农人和园丁的青睐。
地球上大部分生物都生活在地表最上面几英寸的地方,鼹鼠、蠕虫、幼虫、甲虫和其他成千上百万生物都在这里活动。表层土壤之下是底土,一般来说底土的土壤密度大,营养物质少,因为它已被过滤掉了营养成分,并且由于上层生物的活动以及有机物的沉积而被压实。作为一名园丁,我不用再翻土了:我锄掉杂草,到了秋天就用堆肥铺满花园,一如大自然用落叶和枯草覆盖大地。这么做可以保持土壤湿度,抑制杂草的生长;并且有利于蠕虫分解硬土,增加微生物的活动,扩大生命的活动范围,让空气和水分进入土壤。翻土的活儿有鼹鼠为我们代劳。有些园丁仍然会重复翻土,但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明白微生物和真菌的重要性,并认识到挖土会破坏土壤,所以他们会尽量少踏足土地,以免把土壤踩得太实。
牧场的草地上打了成片成片的霜,这里的鼹鼠丘有些是一块块黑色的小凸起,正要破土而出;有些是新土堆成的大土丘,和我的鞋帮一样高,甚至更高,有很多顶上都结了一层冰。有两三个鼹鼠丘是新堆的,说不定就诞生于片刻之前,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已经存在了很久的鼹鼠丘,它们饱受风吹雨淋,几乎被踏平,上面长满了杂草。以后还会有一代又一代鼹鼠共享这片草场。我以前来过这里:鼹鼠去了又来,我也一样。这里是鼹鼠的领地,他们永远不会离开。捕鼹人能做的仅止于控制鼹鼠的数量。自然的生存意志太过强烈,人仅凭捕鼠夹这一个武器无法与之抗衡。要将一个物种赶尽杀绝,需要化学手段。
地球表面起起伏伏的土地几乎不会向我透露在它薄薄的皮肤之下隐藏着什么,但我已学会阅读鼹鼠丘,并懂得如何将其下的土壤想象成三维空间。这多多少少已成为一种本能,但学无止境。
鼹鼠丘的大小并不能告诉我底下的地道有多深,但它的成分和颜色给了我一丝线索。是来自地下更深处的石头和黏土,还是地表附近质地疏松的耕层土壤——全看它的构成对应于土地结构的哪个部分。
鼹鼠并不住在鼹鼠丘里,大多数鼹鼠丘只不过是他们的生活垃圾、泥土和石块组成的垃圾堆,除非下面的地道坍塌,否则他们不会再回到这里。鼹鼠丘里常常混有陶瓷和玻璃碎片。在英格兰北部和丹麦,考古学家从鼹鼠丘的土里筛出鼹鼠从地下带出来的碎片。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寻找昔日文明的蛛丝马迹,同时也避免了惊扰遗迹的安宁:他们称之为“鼹鼠学”。有时候,我会在鼹鼠丘里发现尼龙衣物和打包用的麻绳的残片,或是生锈易拉罐的铝制拉环。看到这些非自然的人造物品拒绝腐烂,拒不归于尘土,我的心情会变得沉重。
人类唯一的永恒之物就是他们制造的垃圾。
自然存在的事物会腐烂。所有自然的产物都要经历一段痛苦又美好的存在状态,在此阶段,它们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开始变成另外的样子。我觉得我正处于这一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