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担忧,舒适区里隐藏着深渊。
/
文 | 蒋平 编辑 | 张慧
来源 | 博客天下(ID:bktx2008)
嘈杂的音乐声里,微醺的Bonnie认真问发小,“我想辞职,换一种活法,靠谱吗?”
“不靠谱。”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老了。”
音乐声继续狂躁,年轻人在旁边喝酒、嬉笑。Bonnie被噎住了,她没再接话,继续喝眼前的特调鸡尾酒。
这是老外滩的一家酒吧,在Bonnie眼里,老外滩是宁波最迷人的地方。15年前,她大学毕业从北方来到这座沿海城市工作生活,一无所有但眼前尽是生机勃勃。2017年,她37岁,在事业单位工作,稳定但激情不再。
发小像无奈,又像自言自语,“人到中年,别说换一种活法,就算是换一套房子、换一辆车,也是不容易的。”
200多公里外,知名媒体人易小荷却活出了相反的状态。2016年,她断然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北京,到上海从零开始。她住在老上海的法租界那一带,老房子,有庭院,有朋友,有忙碌的事。在此之前,她也“不容易”,在中度抑郁中煎熬了近一年。
易小荷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灰暗期”,发生在两年前。
她曾是中国最出色的体育记者之一,被誉为“CBA第一女记者”、“体育界最有才情的女记者”,创下篮球圈记者的最高身价,并著有《亲历NBA》、《NBA七宗罪》等书。按照童话的写法,她收获了成功、名利,生活应从此顺遂无忧。然而,她被一种无形的困顿击败了。
那是她事业转型的空当期,媒体人的辉煌一页被她翻过去,新的方向尚未厘清,她陷入巨大的惶恐。生活也来“火上浇油”,一次痛苦的分手、家中变故,种种危机涌来,彼此交织。
朋友打电话邀请参加活动,她谎称在出差。其实她只是呆坐家中,好像雕塑“沉思者”的样子。她酷爱看书,但那段时间几乎荒废;叫外卖,食不知味;无法专注地做任何事。最严重时,她超过一个月没出门,不想见人,甚至不想见到外面的太阳。她有一条狗需要有人遛,她就把门打开,让狗自行去家门口的草坪,到了时间再放它回来。
38岁的安昕也经历过几个月的重度焦虑。她原是一家上市跨国医疗公司高管,年薪百万级,工作需要,她暂时离开先生和女儿,从北方转战南方。她一度不知该如何衡量自己的得失,什么才是值得的。
那段时间,她晚上睡不着,严重时自己跟自己说话,手在空中抓来抓去。“觉得自己的精神都有点不太正常了。”她告诉《博客天下》。最终,她决定给自己的人生按一下暂停键,辞职,回家。
Bonnie的无力感更绵软。一切的崩塌,是从几年前她亲眼看到丈夫给另一个女人发了一段长长的情话那一刻。经历拉锯和互相伤害,他们离婚了。电视剧《我的前半生》热播时,朋友不约而同在她面前屏蔽了这部剧的一切关键词。她自己倒不介意,看了剧,心想,除了没有豪宅、8万块一双的定制鞋,以及峰回路转处的贺涵和看似柳暗花明的美好未来,那个罗子君就是自己了吧。“世人大多百姓,生活大多鸡毛。结束了九年的婚姻,小三只是导火索而已。”她对《博客天下》说。
她独自带着10岁的儿子生活,父亲患脑血栓后身体大不如前,母亲半年在老家照顾父亲,半年来帮她带儿子。前夫每周看儿子一次,两个人都不想直面对方,却要在儿子面前努力表现得心平气和,这个姿态让她尴尬。只有稳定的工作和偶尔的嘉奖,可以带来些许安慰,但带不来真正的快乐,因为那从来不是她内心真正想做的事。
最头疼的还是儿子,调皮,成绩不理想。暑假前,她托朋友找到全市最好的课外培训班,跟老师说好话,希望把孩子送去。入班需要考试,路上她还在耐心地叮嘱儿子,“写作文时不用紧张,把想法说清楚就行。”两天后,成绩出来,儿子没考上。当晚,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心真是一点都提不起劲。
在南方工作那一年,压力不断,安昕还是提前超额完成业绩指标。这个结果她不意外,但有些厌倦了。逐年攀升的指标和生活一样,只是数字的改变,而所做之事已经没有太多的新意。闪转腾挪,保住自己的位置,然后呢?
生活停滞不前。上升通道已经非常狭窄,尽管物质基础已经稳定,日子却寡淡。她和丈夫在一座城市时就已经分居,没有吵架,她只是受不了他打呼噜,以及他总熬夜听音乐看视频的聒噪。她有时怀疑自己是不再爱丈夫,还是不再爱越来越激不起波澜的生活。
她开始焦灼。怕陷入庸常,怕人生走入某种舒适区后一切被凝固,甚至下沉。这是心中尚有追求的精英女性们最无法忍受的人生状态,她们担忧,舒适区里隐藏着深渊。
辞职回北方的导火索是公司内部的派系斗争,更深层的原因是安昕知道必须做出改变。她心里烧起一团火,想创业,期盼拥有属于自己的事业,和某种对生活的主动权。
对易小荷来说,有一个更可怕的深渊。
▵易小荷
易小荷并不是无路可走。在那段职业转型的空当期,每一个伸向她的邀请都能给她带来不错的职位和物质回报,但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没有兴趣,有点陷入了人的终极思考,生和死、个人和宇宙。”易小荷对《博客天下》说。
说不清从哪天起,传统媒体式微,技术革命让周遭一切都沸腾起来,身边优秀的同行纷纷创业转型,易小荷突然有点找不到北,世界变了,而自己却没有找到途径为这个世界做点有意义的事。对标身边优秀的老师和朋友,她反省自己“好像没做什么东西”。
这是一种来自精神深处的焦虑。“说出来可能有点矫情,我不知道我会留下什么样的足迹。我觉得我对这个世界没意义,可能除了爸妈,我也对我家的猫狗有意义,它们离不开我。”易小荷说。悲观时她盘算,人生过了一小半,也许还有20年时间可以精力充沛地做一些事,可是做什么呢?那段时间,她不停问自己,难道你的一辈子就这样了?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没小——这一点在有些人看来不也是一种焦虑吗?”那些日子,易小荷有时睡着了,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又从梦中惊醒。“人活着到底什么意思。100年以后,你已经不在了,谁会记得你?”
“难道你一辈子就这样了?”类似这样的问话,Bonnie也想过。大学时,她是风情万种的才女,写信给喜欢的电台主持人,信常被对方在午夜念出来。她旅游、阅读,在给朋友的信封和明信片上,无师自通地画各种插画,在数码相机还不流行的时代,用胶卷相机拍了大量照片。如果不是前夫坚持,性格飞扬的她不会成为体制内的一员。
妥协的初期,她还是感受到了幸福,工作稳定,收入不低,富庶的沿海城市像一块磁石,把她的心吸得紧紧的。起初家也经营得很好,买房,结婚,买车,孩子到来,再买房……她心满意足,尽管遗忘了某一部分自己,但现世安稳。缝隙是悄悄滋长的。她浪漫,他木讷,她整洁,他邋遢,她随性,他死板……他们都在让步,但各自的好还是被琐碎磨得慢慢褪色。
发现小三的存在之后,她后悔了,怨恨他,更后悔年轻时没有选一条自己心爱的路。这个当年在火车上站一天一夜也要去看望她的男人,把爱给了一个小她8岁的女孩。
但一切都回不了头了。
又是一座独立的岛屿
两个朋友拉了易小荷一把。一个喜欢易小荷的文笔,建议她,写诗吧。易小荷写了,她是个高产的诗人,有时一天会写上几首,她从不发表它们,只是慢慢享受自己和诗对话的感觉。
另一个朋友是慕容雪村,到北京时找到易小荷。当时,易小荷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但她很尊敬这位作家,强撑着见面。
两人聊天时提到,要不一起做个公众号吧。尽管状态低沉,易小荷还是答应试试。三个月后,“七个作家”启动。他们找来知名作家,打造了一个颇有影响力的文学平台。做起事情后,易小荷慢慢有了方向感,不再追问自己。她慢慢从深渊里拔出来。
她下定决心离开北京,必须到一个新的城市里给自己空间,给自己一些刺激,试一下自己到底能不能重新爬起来。
这算不上是自己的创业,易小荷仍然为它倾注了不少心血。因为种种原因,易小荷的公众号被封号,她很难过,也有些泄气,写了一篇文章《我的失败人生》。
那段时间,易小荷重温了两次《麻雀之歌》,一部非常小众的伊朗电影,影片讲了鸵鸟养殖厂的工人卡林一家的故事,卡林生活的细枝末节让她想到卑微的挣扎,很小的意外都足以扰乱生活,“我们无数次在生活中受到挫败,就像电影中金鱼撒落在地上,男孩们歇斯底里地大哭”。
安昕为走出困顿交了一笔学费。
短暂休息后,她开始创业,但两度都失败了。丈夫负责的工程恰又出现资金问题,家里经济压力增大,为保证女儿能享有的一切不受影响,她重回企业。
易小荷做公众号失败后,一位朋友对她说,“不要怕,我们再做一个号。”这个人后来成为新公号的投资人。
新的公众号叫“骚客文艺”,它诞生了三个月,已经有余华、洪峰、阿丁、阿乙、董啸、李西闽、王小山、蒋方舟、周云鹏、杨树鹏等名字为其坐阵。公司成立后,易小荷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其中。当余华给“骚客文艺”写第一篇原创文章时,创业团队的几个人说,余华老师作为中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第一次给微信公众平台提供原创内容,是值得记住的。
那个曾经把易小荷打倒的症结终于解开了。面对碎片化的互联网阅读,面对惟“10万+”至上的功利,面对大量的鸡汤和粗制滥造,“骚客文艺”的团队只想做一件事,提供美的平台和文字。
易小荷一边做“骚客文艺”一边试着问自己,大家所做的这件事,在互联网阅读史上兴许还是能留下点什么东西的。她打了个比方,我们经常看到蚂蚁在费力地搬东西,也许它每次抬脚的时候,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是它们就这样一直努力地搬,终归还是搬了东西。“骚客文艺也一样,哪怕有很小一部分人发现,原来互联网阅读是有这样美好的东西的,那就够了。如果这些文章能对一个人哪怕有过一瞬间的感动、影响,那也许就够了。现在我真的会这么想。”
易小荷和同事现在每天上午上班打卡,晚上八九点才回家。她无时无刻不在刷手机,看数据,谈工作合作。她一直记得作家阿乙对她说的话:人的一生,每天跳广场舞,这一辈子也就那么过了,如果每天写东西,写下来,这辈子也这么过了,看你自己怎么选。易小荷想,她要把“骚客文艺”做成互联网上的“百年老店”。
不久前,易小荷和朋友出去玩,一个朋友说,好久没看到你笑得这么开心了,不像之前呆呆愣愣的。易小荷自己更知道,开始做这件事后,生命变得更加开阔,有时在办公室听到同事叫她荷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可以是一座独立的岛屿了。
尽管每个人都会遇到前所未有的问题,但交足学费之后,能在另一片海水游泳的女人会找到全新的体验。
三个月前的一天,安昕照镜子突然发现,原本体重恒定97斤上下的她,不仅体重飙升至108斤,手臂上的肉看起来也更“顽固”了,她发现自己穿衣服没有以前好看,年龄感即现。她决定重返职场,恢复原来那个短发利落的自己。机会也来了,还是原来的企业,但这一次需要她到北京,再次离家、离开女儿,安昕心里多了很多无奈,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新的平台有挑战,也更有诱惑力,她已被纳入公司的“合伙人计划”,更像另一种形式的创业。
8月10日,她到北京报到。出门时,她抱着女儿哭了好久。那天在高铁站检票处,她刚好看到一个父亲用背带绳紧紧拉着女儿,她拍了一张照片,发了条朋友圈,“宝贝,妈妈放手也是爱,为了给你做榜样,也为给你更好的生活”。
Bonnie依然留在那座不紧不慢的城市,一座浸透了她人生黄金时代的快乐与痛苦的城市。她和儿子一起学游泳,慢慢可以独自游100米、200米、1500米,她最近可以潜到泳池底部,听到周围的声音变得浑浊模糊直到几乎消失。
她发现生活还是有一些有趣的事,侍弄多肉植物,养一只喵星人,把自己的旅行见闻做成杂志册,亲手给儿子烤一盘香喷喷的曲奇饼干或者一块千层玫瑰蛋糕。她还想研究摄影,陪着儿子去环游世界,还想好好研究一下咖啡和鸡尾酒,这么一想,生活几乎就要忙碌起来。
Bonnie不久前翻出一个少女时代的日记本,18岁那年她用这个本子摘抄名言、歌词,记些零散的日记。在本子扉页处,有一句不知道她当年从哪里看来的话——“过你心爱的人生”。这句话,她过去从来没有懂过,人到中年时,她开始懂了。
(应受方对象要求,安昕为化名)
值班编辑:张弘一
审校:牛雪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