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拙恒,曾任北斗总编、代理事长。该文章为厦门碧山公共空间关闭时周拙恒现场发言稿。
(图为北斗十一聚北京·周拙恒发言现场)
在座的大家有的见过我TED上天花乱坠的忽悠,也见过我喝了酒之后的信口开河,这次我选择对着稿子来完成这次演讲,因为我理解今天这个分享会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其实是为碧山致悼词。我相信有更多更合适的人此刻应该站在我这个位置来发言,现任碧山理事之所以邀请我来我想仅仅是因为我五一没出门。
有一个不知道是荣幸还是悲催的体验是,在我短短7年的青年时代里见证了两个知名非主流学生社团的倒闭。一个是北斗,想必大家有所耳闻;另一个就是碧山,这也是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的目的。从15年北斗无疾而终开始,到近期听闻广州叁楼、南昌知行等空间难以为继的消息,这些零零散散的变故,在无形中大约传递着一个清晰的消息:一个时代可能真的终结了。
作为置身其中的参与者,我花了很长时间试图去理解这个时代的精神来源和流行情绪,也曾盲人摸象一般地将散落一地的大小事件拼凑成一副完整的图景,来搞清楚这些青年组织从生到死的足迹和生命脉络。我清楚地知道,这项工作浩大繁复,凭一己之力绝难完成,今天我只能把我隐约抓住的一些草蛇灰线跟大家分享,即是用来和碧山做最后的告别,也是用来给我自己的青春生活作一个小小的注解。
任教于MIT的经济学家阿西莫格鲁在《国家为什么会失败》这本书中指出,一个国家在达到人均GDP四千美元的拐点之时,将何去何从,并无定数——这取决这个国家的人民所具有的眼界和勇气,这也正是我们这一代青年所必须做出的抉择。中国达到这个指标的时间是2008年,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所有故事的开始。
2008年的中国刚刚走过三十年的改革历程,发展与落后的纠葛在这一年的中国集中交汇:南方大雪、汶川地震、疆独事件、北京奥运……大事件像一颗颗石子般投入了中国沉寂了十几年的舆论场,一时间,线上线下热闹不已,年轻人的声音夹杂在其中,政治哲学、左派右派、犬儒主义,这些看似离生活很远的词成为当时年轻人集聚的校内网上常被提及的话题。
这一年,人人网还叫校内网,热衷于网络生活的青年人才刚刚从web1.0和邮件订阅中走出来,“网上自由办报”这个听起来既陌生又过时的口号,却是当时年轻人话语体系里时髦而大胆的提法。在北京外国语大学西语系读大二的薄然,就是借着这个提法,忽悠到了来自北京上海等地的二十余位大学生,开始了在人人网上出版网刊《北斗》的路程。这一年前后的厦大,也折射着这个时代的精神缩影。2007年有了《言炎》、2008年有了讲座信息网、2009年南墙沙龙成型。人人网上的各大讨论小组,逐步过渡为线下各据一方,自称体系的学生社团。打开电脑口诛笔伐,关了电脑把酒交欢,这是那一年追求理想、追求自由、追求进步的年轻人最流行的生活方式。当我们把眼光投向墙外,会发现那里也并不平静,2009年香港当代文化中心发起了“创不同”项目,也就是我们熟知的MAD,同年8月,一五一十基金会创立co-china论坛,招募两岸三地的大学生赴香港参加关于各类社会政治议题的夏令营。当然,还有传知行、还有立人大学……当学生自发参与公共议题讨论,当青年学者对于现实生活有了真正的关照,当各类基金会为公益事业,社会运动做出财力保障,一个时代就这样揭幕了。
后来的公共空间则是这些自发性学生组织的进一步延伸,是一种流行情绪的实在化,更是年轻人从书本走向社区,试图做出改变的第一步。然而这一步显然来得太漫长,用了整整快十年的时间,并且到了今天终于相继迎来了消亡的命运。
问题在哪里?
昨天我和女友去体验了一把攀岩,这对于身体协调性并不算好的我而言是个不大不小的考验,第一次尝试毫无意外的失败了,第二次则是在女友成功后虚荣心和自尊心交织而成的奇怪驱动力下终于敲响了登顶的铃铛。为时30分钟的攀岩体验带给我的除了四肢用尽全力后的瑟瑟发抖,还有一点点初学者的感悟。攀岩过程中,最难的部分既不在于开始时的鼓足勇气,也不在于最后冲刺时的咬牙一搏,而是行至一半,上下不能时的苦苦支撑,这需要身体时刻维持平衡的同时上下打量前后的路径,权衡计算下一步怎么做,这恰恰是最消耗体力也是最考验意志的时候。
很多人问我,作为一个平时只对吃喝感兴趣的化学系学生,在北斗网当主编时都干了些什么。仔细想来,无非也就是八个字:努力维持,惨淡经营。我可能是在自家网站上发文最少的主编,至今北斗网的网站上也只有三篇我的文章,其中两篇还是刊发在我当主编之前。我可能也是北斗历史上开会最多的主编,我前几天翻阅了北斗的邮箱记录,自我13年接任主编到14年卸任的一年内大大小小的会议记录保存了157份。我可能是北斗历史上发起改革次数最多的主编,从人事制度改革、编辑流程改革到网站改版,每一次都是腥风血雨而来,腥风血雨而归。我可能也是北斗网技能点最分散的主编,为了办北斗线上读书会我去yy当了一个月的野生主播,为了让首页的轮播图更加统一好看,我去自学了AI和PS,为了在网站后台改版时能够和负责技术工作的志愿者更好的对话我又去自学了css写作和简单的php语言,这还不包括为了采访和约稿,在那些采访对象和作者各自奇奇怪怪的专业领域下的笨功夫。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维持,维持一个120人的纯公益学生团队的稳定团结,维持主站1000人次的日均访问量,维持微博、微信、人人网5000次左右的转发数,维持北斗在大学生群体里那块带着理想主义气息的金字招牌。而我,在北斗工作的600多个晚上,在床上闭上眼后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什么是理想主义,北斗到底是什么。我只是盘算着明天的稿件要向谁约,选题会周几开,明天的访问量大概有多少,线下活动的场地找谁落实。我心里清楚的知道,我大概彻底沦为了一个功利主义者。比起价值,我更关心效率,比起理想,我更关心死活。
大概是一种惯性,我在2011年加入碧山时心中想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如何让这个空间保存更长的时间。那是四月的一个雨夜,我从漳州校区赶到本部听了李琦老师的一场讲座后发现已无处可去,陈堃便领着我走进了碧山路29号这个外表破败的小房子,那天晚上我们喝了数不清的酒,说了数不清的话,唯一记得的就是浩辰在一片朦胧中拉着我让我当碧山二期的新理事,而我也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在碧山理事的任期里,我当过图书管理员,“房务大臣”,厨子,将独立电影品牌瓢虫映像引入厦门,和陈思宇一道办读书会,和杨师傅一起动手打家具,和孙湃、韩晓天一起洗床单,去门口的废品站卖瓶子,每一件事都上不得台面,每一件事我都干得津津有味,这些看似和碧山公共空间理念不相干的琐碎小事,每一件都让我这个功利主义者乐在其中,我自己清楚,如果理想主义是这个空间发端的动力,那么小心翼翼的维持则是这个空间能够生存下去最根本的保障。
我从来不敢和人漫谈自己的理想,理想主义于我更是一个敬而远之的标签,如果说我的功利,我的盘算,我的心机都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么这个目的就是让大家的梦能做得长远一些。在中国,组织资源是一个被高度垄断的珍稀商品,所有的自组织在集权的高压下显得那么弱小和微不足道,因而那些以卵击石的勇气便显得无比珍贵,我遗憾自己没能赶上那个以卵击石的岁月,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处在08年,也不能保证自己能有薄然、启斌那样的勇气和担当,我能做的,只是努力在夹缝里维持着这些组织的生存,对每天的效率作斤斤计较的盘算,以至于后来再见到薄然,他对我说,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我笑了笑,接受了这个评价。
到后来,我也确实走向了做生意这条道路,顶着创业者的时髦名号,管理着一家在温饱线上徘徊的小企业。我经历过创业初期打着高科技创业企业旗帜四处路演拿奖,回来马上庆功分赃的喜悦,也经历过长达四个月订单数为零,毁家纾难,自掏腰包报销差旅费的绝望低谷。然而平日里最多的状态也无非是努力维持生存,谨小慎微地同客户报价,每天如一地整理实验数据,拿着账本和会计一项项核对金额,和所有造访公司却不知道有关没关的人泡茶聊天。以至于陈思宇经常关心地问我公司怎么样了,我每次都认真地回答他: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这大概是我这个功利主义者这几年生活状态最恰当的写照,也是我对在座各位最衷心的祝福。很遗憾,碧山没能实现这个目标,但是大家都还在,都在位好好活着付诸自己的努力。走出这个房间后,是我们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相处的开始,请大家坚守理想和信念的同时,也能向你们心目中的功利主义者高看一眼,因为在一个价值观泛滥的时代里,奢谈理想容易,践行理想很难,维持理想更难。
既然是悼词,最后还是得说一句
碧山,May you restin pe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