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导读:
香港是个多元化的城市,它不中不西,又传统又新潮,给你一种若即若离的归属感。
文 | 美亚 授权发布
别误会,「港姐」,繁称「香港自媒体一姐」——这个title是我广告界大咖朋友给我想的。
我摆手讪笑:哎呦,不不不,这怎么好意思,说旺角扛把子显得谦虚客观一点。
他翻白眼耸肩:这不是,香港没有什么自媒体嘛,落后。
香港真的很落后?
确实是哦。
去北京,逼我助理给我扫一辆共享单车。
助理:老板,不是不舍得这一块钱,但你穿着裙子。
我:我没试过这高科技,我……推。
去广州,住闺蜜家,点了300块水果外卖。
闺蜜:有病吧,楼下菜场。
我:很久没见到外卖员了。
去上海,吃饭付款。
蛮横地抢过地主的手机:我来!
嫣然一笑:复习一下手机付款。
每次回内地,我都贪婪地享受大城市的洋气和便利。我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
我们港村,那就真是个村!
在我们港村,干点什么正事儿,比如给孩子报名幼稚园,都要正儿八经手写书信,然后郑重其事走一公里去邮局寄信,再做个虔诚的「信」徒,每天都无数次路过邮箱望眼欲穿。
这就不能上网follow一下?
在我们港村,各种水电煤气电话费手续也是繁复冗长,都是寄账单到家,白纸黑字告诉你这个月你们家电费煤气费好多哦。然后带着条形码,走去7-11、或者屈臣氏排队缴费。
就不能OTO一下?
在我们港村网购,买的嘢贵不过邮费,行吧,千手观音退出网购江湖。寄份文件EMS去北京,要183块港纸7个工作日到达爱寄不寄好吧我寄。
顺丰那谁,就不能治理一下港澳台?
在我们港村吃饭,和一个陌生人拼一张逼仄窄小的桌,不小心筷子就会伸到他的碗里。
伙计眼观八方紧紧盯着你的桌面情况。最后一勺汤喝完,勺子还温热在手,碗就不见了。
除了家门口的茶餐厅有打电话加钱送外卖的优待,方圆500米内的餐厅,都只有堂食和亲自上门外买。
就不能成立一个外卖产业链,创造良好就餐环境?
香港的人大常委委员范徐丽泰总结说:香港20年以来,我们的生活方式是没有改变的。
嗯,还真是隔着一道海关,仿佛一夜踏进解放前。
基友:叨叨叨,那你回来!
我:呃,港村……有时候也蛮好。
毕竟,现在的我,不靠手机也知道「尴尬」两个字怎么写。我想起来书信体里,正文要严格地空两个字。也开始记得邮票和距离的正比关系,以及投放进本埠还是外埠。鱼肠尺素,竟生肃穆。
我又开始习惯等待和慢。排队等待,去熙熙攘攘的集市买菜,配着周遭众生相,起念的竟是《斯卡布罗集市》的旋律。
我需要出门吃饭,我需要出门逛街,我需要出门在窄窄的街道与人接踵摩肩,我发现鳞次栉比、摩天碍日的香港,每条街都有儿童游乐园。TVB发生枪战的巷道里,有满墙的涂鸦和表白。宅在家里的我,又如何会发现香港的云特别低?
你说香港太落后,不如说,它习惯了慢。管你四大的中环加班到3、4点,可该排的队还是要排;人们坐在一起喝早茶,听不到血脉贲张的融资和创业,而是Family Day的天伦、朋友聚会的八卦;茶餐厅商场周末的郊外,永远满满当当。
他们好像不允许一种会让生活脱轨的高科技高便利,让已经充斥着快餐的生活本身,变成一种快餐。
香港人很冷漠?
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冷漠」,是油尖旺区议员选举,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候选人,叫萧亮声。那天他出街宣传,开着保姆车的天窗,慢悠悠穿街走巷刷脸博好感。然而那天我发了一条辛酸的微博:
最后朝我嫣然一笑,努力挥手的样子,让我尴尬症突发成尴尬癌……我是他那天唯一的观众。
那会儿我刚到香港半年,深居简出。这件事给我定下了「香港果然冷漠」的基调。
是的,香港人确实「冷漠」,你在街上看到那些霸屏我们童年的明星,无人围观,坐电梯遇到唐英年叶刘淑仪,无人握手。你在这里踏踏实实生活,才明白「市民刘先生」买菜被采访,无人认出他是刘青云,这样的事稀松平常。
《城市画报》299期关于港漂的专题里,一个叫许骥的港漂这样形容香港的「冷漠」:
香港很「冷」,不是「冷漠」而是「冷静」,客观而公正,见过大世面:做过「亡国奴」,唱过「狮子山」,当过暴发户。一百多年来,人们已经目睹太多富人诞生、富人消失的故事,不再有卖弄的雅兴。焦虑惶恐会有,过后,香港酝酿出一番船到桥头自然直的镇定。
这样的冷静,让香港人各司其职,各就其位,无论是任何阶级,都有自己的生活和社交距离。
在这里,你35岁不嫁人,没有人拉着你苦口婆心;你喜欢男人或女人,没有人品头论足;你在街头卖艺,没有人认知你在乞讨;你认识了五年的香港朋友,只知道她英文名叫Crystal。
只要你不触犯他人利益和公众秩序,你在这里是自由的、有高度隐私权的。
为什么我从不觉得楼密街窄的香港压抑?因为香港拥有我们所稀缺的关系界限感。
香港人又真的冷漠吗?
香港的冷漠感有一部分就是因为界限感,关照到社会日常,就是无所不在的秩序:
公共场合小声说话、走路要快且不能挡到路人、看视频语音必须戴着耳机、乘电梯必须靠右、打车必须在固定区域,抽烟要围着垃圾桶打边炉。
这一切的不越界,曾让初来乍到的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会捂住儿子的嘴巴,抱着妹妹上电梯,地铁里电话全部掐掉,走很远的路去商场排队打车。
否则你会觉得,整条街都是美貌与正义的化身,用眼神斥责你的行为。
有一次,我去铜锣湾接儿子放学,顺手去朗豪坊买护肤品,儿子手贱,在电梯上扒拉我的纸袋,所有的东西都滚落下去,一个台阶一个,队列整齐。
我的脸烧得像天边的晚霞,但公共场合,不能呵斥,我只能狠狠掐他一把。还没等到我思考如何同时保证儿子和护肤品的安全,电梯上所有的人,已经把一地的东西捡起来送上来给我。
全程无声。连一句「唔该」都以点头微笑回复。
这样的事多了,你才明白,香港并不冷漠,在你亟待帮助时,界限就会立即被善意拂去。
我不说话,但我一直在。
「冷漠」的香港是在中国发生任何灾害,都会主动捐款且数额高出一大截的城市。香港人每个月有定期支付慈善基金的习惯。香港政府拍拍胸脯:你捐款,我抵税。
香港真的很压抑?
我曾问过北漂的朋友,为何选择一个世界上房价最高、工作压力巨大的城市落脚?
众所周知,香港是一个基尼指数全球前列的城市。贫富差距很大,房价很高。
2015年,香港房价约10565/平方尺,1平方米相当于10.76平方尺,也就是说每平方米平均楼价大概在11万港币左右。一个40-60平方米的两房住宅,大概需要500万港币以上。
这些是官方数字,我个人的震撼是,我所租住的九龙区新楼盘,60平米的两房一厅,今年售价1200万港币。
而我北漂的朋友,早上9点开工,夜里10点放工是常态。她说我不觉得压抑,我觉得很有安全感。
每天挤在10平方米的房间,午夜梦回听到外面的消防车开过,你就知道自己好安全。
一个人爱不爱你,看患难与共时。一个城市安不安全,看这个城市的救急机制,和社会底层的幸福指数。
我们刚搬到香港时,听到消防车开过,两个熊孩子都要去阳台围观,而现在他们已经置若罔闻。
在香港,每条街都有消防站,你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拨打消防电话。我朋友的女儿曾把手夹在商场大门缝里,消防车2分钟赶到,即使手已然挣脱,只是略微破皮,随行消防救护医生还是认真地检查和包扎。
我曾遭遇过地铁故障,被有秩序的疏散。
深夜写稿时,听到有人在打架斗殴。
这是一个整天能听到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在城市里争分夺秒的城市,一个走两分钟就会看到阿SIR的城市,一个在你还没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时,就已经得到紧急机制妥善安置的,亚洲最安全城市。
香港的「安全感」还在于,这是一个模糊底层感的城市。
香港也不仅仅有文华东方和海港城,文华酒店隔壁一条小巷,就可以买到几港纸的热狗。中环置地广场对面,就有类似于西单明珠的环球大厦。满大街都有菲佣的10块钱任选店。
我的美国朋友形容香港,dynamic but more compact,贫富相处,各自安好,偶尔交叉,机制公平。
富人可以选择私立医院,感冒发烧几万港纸。贫民去的公立医院,开个脑瘤也就每天100块港纸。
富人有带游泳池的会所,而穷人也会有社区公园和市民健身处。
无论穷富,香港人都有狮子山精神,勤奋而不仇富。那些态度恶劣,大声嚷嚷地大排档中年阿姨,嘴里抱怨着,可手里从不偷懒。
你也可以观察到,香港的很多出租车司机都两鬓斑白,活到老搵到老。但我也曾和出租车司机讨论过欧洲哪个国家最好玩。他每年都带老婆孩子出国旅行,儿子已经在加拿大读书。
这给了我魔幻现实主义式的震撼,我面对的仿佛不是一个陌生的出租车司机,而是一个内地的中产阶级乃至精英阶级的好友。
在香港,阶级存在,可又像是不存在。他们好像囿于阶级,又享受自由社会带给他们的生活张力和可能性。
香港人有歧视?
要说香港人有歧视,绝对不针对内地人,他们对所有不礼貌与不文明的事不齿。
我就亲眼见到一个中年男人,在地铁上和一个印度旅行者讲解:她坐的座位是爱心座,应该站起来让给更有需要的人。印度游客听明白后,连声道歉,这两个人继而站着聊了一路,我很担心他们会相爱。
香港人爱投诉,很少动手。而前不久有一条香港新闻:地铁上调戏香港姑娘的南亚人被香港男人群殴。香港人骨子里的血性让人拍手称快。
香港有700万人口,有几十万的 Expats (外派)圈子,是世界各国跑到香港工作生活的人,占香港人口的5%。
我想用这个数据说明的是:香港是个混血城市。如果你到了香港,随地吐痰,大声呵斥,那么无论你从什么地方来,什么肤色,操什么语言,都会被歧视。
而如果你礼貌相待,相信我,香港人只会更礼貌,这是一个你踩了别人都会收到sorry的城市。
我接触到的香港人,礼貌而温和。你开口说国语,她会立马切换成同频道,哪怕蹩脚。我刚学粤语时去餐厅点菜,服务生听出我的努力,会体贴地换成国语或英文。儿子幼稚园的家长,已然习惯了幼稚园里的国语家长,出去聚餐游玩,毫无芥蒂。
你要知道,1997年香港回归后,有88万内地人定居香港,占香港总人数的12%,在2013年,香港和内地人的婚姻占到38%。香港与内地身份如何拆解?歧视又从何谈起?
如果你要把那些居心叵测的煽风点火,坚持当做香港的体貌,那我只能说,你的智商确实处于鄙视链底端。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很痛苦。我想把香港所有的好一吐为快,却如鲠在喉,无以言表。
香港是一个在阳台能看到摩天大楼、晚霞、老鹰、飞机——诡异而感动组合的城市。
香港是一个8号风球全城不上班,却都跑去中环码头看飓风巨浪的城市。
香港是一个70%土地是郊野公园、全民都爱行山的城市。
香港是一个尖沙咀中环铜锣湾、和世外桃源离岛平行共存的城市。
香港是一个能看到世界top流行歌手演唱会,却也在铜锣湾时代广场为粤剧做show的城市。
香港是一个到处都是「鬼」(香港人对外国人的称呼)、外派精英和菲佣街头谈恋爱的城市。
香港是一个大到走不完,却每个社区都五脏俱全、独立成郡的城市。
香港是全球房价最高,但人均寿命全球第一的城市。
香港是一个租房比买房多,但租房也算在名校网内的城市。
香港是一个ID CARD必须随身带着供阿SIR检查,携带一把小刀都会涉嫌有攻击性被捕的城市。
香港是一个没有冬天,但是写字楼和商场里冷到发抖的城市。
我刚定居香港时有Culture Shock。如今回到内地时竟也有Re-entry Culture Shock,我习惯了带现金、手写信、等红灯、走右侧、让车流、对别人的隐私保持缄默。
我当然爱家乡,但也想说:为什么这座城市备受诟病,却依旧有那么多人为他沉迷,前赴后继?像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一样爱着这个城市?
倪匡说:因为只有香港有叉烧饭和新鲜的鱼。
蔡澜说:香港人,有人味。
2015年我去参加香港书展,年度作家是学者李欧梵,他生于河南,长于台湾,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后又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在芝加哥大学,普林斯顿大学执教。最终,这位「世界人」选择香港定居。
他的VCR里播放了他在街市买菜,又在书房通读古籍的蒙太奇生活:
我就喜欢香港的多元化,它不中不西,又传统又新潮。个人很喜欢混杂的城市,香港就是充满动感,愈杂乱、愈多元,就愈吸引。
他们说的都对,但不是我的理由,内向的我在这个城市找到了灵魂母体:这个城市公平、冷静、安全。它不care你,不judge你,但保护着你,让你的尊严有底线,让你的生存环境安心。它有公平的努力空间,让你的下一代有阶级上升的渠道。
它给你一种若即若离的归属感,让你不需要过分热情地攀附融入,也不会带来寄人篱下的疏离。它是一个很奇怪的城市。
「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
* 作者介绍:美亚,专栏作家,心理咨询师,《南都周刊》香港特约撰稿人,一个放心老去的已婚育少女。本文来源于公众号:美亚在港村(ID:wangjinshan2015),微博@美亚在港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