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的农业、农场&餐厅、农法……好像正在越来越流行,“新农人”成为很多城市人希望自己拥有的另一种身份:创建一个农场,或者只是去农场体验、学习一段时间。在田野上亲自耕种,就是他们想象的“采菊东篱下”,但并非出生乡村,也并没有农业耕种经验的城市人,他们真的能经营好一片土地吗?他们究竟想要从土地里获得什么?
四年前,吴红卫(老吴)和崔海梅(崔崔)夫妻俩放弃城里的生活和工作,着手实现多年以来的田园梦想:在位于江苏东台的老家,租下一块200亩的土地,构建起专注于自然建筑、自然教育和自然农法的“原宿自然环保农场”(以下简称“原宿”)。
享誉中外的“朴门”,由“永久农业”或“永续文化”构成,是一套设计人类聚落与多年生农业系统的方法,这套方法有三个伦理原则:照顾地球,照顾人类,分享盈余。它起源于澳洲生态学家比尔莫利森、大卫霍姆格伦及其伙伴在1970年代所出版的一系列刊物,进而影响到全世界范围内,有此共同志向的人士,老吴和崔崔也是。
从严格的“术”的层面,原宿农场或许并不算一个朴门农场,它并没有朴门经典的食物森林或是螺旋花园。但在“道”的层面,无论是规划中的考量,生活方式,与人、动物的关系,都体现着朴门的伦理和道德原则。一年前,我在这里参加了一次“自然建筑实践课程和朴门永续设计工作坊”,于是有了这次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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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崔崔一家和他们的农场。
行李&原宿农场
1.自然建筑
行李:是怎样的机缘开始做农场的?
崔崔:追根溯源的话,这个种子很小的时候就有。高中有次作文题目是“理想”,我写的是“有一天,住在一条小河边,有一间小茅屋,一盏灯,一本书,过晴耕雨读的生活”。当时被老师当作不思进取的反面教材在班里念,老师一边读一边气得一直咳嗽。那次课堂的打击导致我以为自己的理想是错误的,很多年一直压抑自己。后来看了塔莎奶奶的书,很触动。我想可能等退休了再去做,但有一次女儿跟我说“想做就去做嘛,不要老是等。”
在这之前,我们在装修行业,看到建材市场上不断有新材料,广告总是说得天花乱坠,昂贵但不必要。我们做装修设计时在设计前会先和客户聊天,了解其居家习惯,比如男人做饭,我们会考虑男性的习惯、审美;如果是女性做饭,台面高度我们也会根据女性的身高调整……但这些考虑并不被认可,大多数客户更在意把家里装得上档次,用最新的材料。还有,现在的商品房装修都要敲要凿,还要清理垃圾,产生很多浪费和重复。我们就想对这种状况做一些改变,实验性的东西,从建房子,做自然建筑开始。
行李:怎样才能称得上是自然建筑?
老吴:中国的城市建筑千篇一律,没有地方特色。自然建筑的材料因地制宜:如果当地黏土比较多就用土;如果木材丰富就建木屋。这样的房子是有生命力的,不用的话,拆了就能回归自然,不产生污染。但在城市里很难实现,农村虽然风景美、菜新鲜,可是房子的舒适性却很一般。所以,我们就想在农村找一块地建好玩又生态自然又舒适的房子。
崔崔:农场的名字,“原宿”,字面意思指原本的住所。我们理想的建筑,从设计风格、材料,到施工方式,都尽量保持老祖宗的智慧,在学习传承的基础上,融入现代技法和创新。从视觉和使用上,亲近自然。从舒适度上,接近现代人的居住习惯,舒适环保。这是我们对乡村生态建筑的想法。
行李:现在的茶室是第一个自然建筑的实验,也经历了最多的问题,说说这个过程吧。
崔崔:是,茶室是第一个,也是历时最长的一个建筑。是用黏土、沙子和纤维混合而成的土团建起来的,从第一次由加拿大的 Fred 老师带领,经过了三次工作坊,还有平时和工人一起做,断断续续建了一年,修修补补又是一年。整个过程可以写成一个中篇小说了。土房子常见的问题在这个建设过程中都出现了:开裂、剥壳、掉灰、漏雨等等。因为黏土沙土和稻草比例不对,开裂最大的地方手掌能侧着放进去。有一些墙体,配方里沙子太多,用手轻轻刮一刮就掉渣,真正是豆腐渣工程。还好,最后修复得很成功。
行李:主要是什么问题造成的?
崔崔:按照朴门设计的原则来看,首先是观察不够。当时是第一年经验太少了,对施工流程不熟悉,对新手把控不够,造成了很多问题。内墙的饰面也是前前后后做过五六次,做完刮掉重做,不满意再重做。后来才知道,饰面工作有时效性,需要一气呵成。
行李:多数做土团房的纤维是用稻草,用麻丝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吗?
崔崔:其实不管是麻丝、稻草,还是动物皮毛,无论哪种纤维,功能都是抗裂。我们这个镇种水稻的不多,所以稻草要去另外一个镇上收买,回来还要打理,造成交通和人力成本很高。正好有朋友在麻绳厂,做绳子剩下的边角料可以成捆成捆地给我们,很方便使用。生态建筑就是利用自然的和回收的材料,什么在手头方便就用什么,不必拘泥。
行李:到后来又有土袋房和螺旋顶房的建设?
崔崔:土袋房的建设前后用了一年,中间发生过一次施工意外把它给撞坏了,后来重新修补,不过这次事故也让我们见证了土袋房的抗震强度。今年盖的螺旋顶房,主体在一个月的工作坊中一气呵成,其实是边玩边干花了一个月,不然半个月就能完工。去年年初给土袋房和茶室都各配置了一个外挂的旱厕和淋浴间,结合了本地传统的经验和国外老师的方法,造价低并且非常容易。刚开始我们只是学习国外的东西,现在也很注重当地传统的经验,会去向村里有盖房经验的老人请教。其实朴门也是保留传统技术,只不过更加系统和精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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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自然建筑(房屋)都就地取材,由自然而生,也留有一些生动的,可供观察自然的空间。
2.自然农业、自然教育
行李:自然建筑后,又开始了自然农业和自然教育什么的?
崔崔:是,刚才说,农村的房子舒适度并不好,所以我们就想先有舒适的房子让人能住下来,然后再开展别的,比如自然农业。中国的食品安全问题人尽皆知,我们这一带是供应上海及苏南地区的蔬菜产地。邻居地里打药的剂量实在是吓人,明早收割的菜,今晚还要再打一遍。高产的食品有很多人在做,我们先要解决自己的食品安全。
在自然建筑和自然农业之间还有一点,是自然教育。在推崇考大学、找好工作的主流教育中,缺失了动手能力和跟自然界连接的培养。我们自己也要学习农业和环保方面的知识,就想搭一个平台,大家一起分享、一起实验。所以初衷是想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打造一个梦想家园,在此基础上,再看能否影响到别人。
行李:开始做农场的时候,对朴门、自然建筑、自然农法这些东西了解吗?
老吴:不多。当我们在尝试换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这些东西自然而然就出现了,后来慢慢接触到了朴门和自然农法。
行李:朴门对你们来说是什么?
崔崔:朴门是一个思路的拓宽,每个人在里面吸收的营养不一样。不会打架的时候很想去学招数,时间久了,就不再停留在“术”的层面。
老吴:朴门不是圣经,只是一把钥匙。它可以缩小到一个阳台角落,或者大到这个农场都承载不了——朴门的分区设计,可以大到原始森林。国外的经验要结合当地的气候、土壤和环境,有时设计可能有朴门的影子,但不局限于朴门。
行李:为什么把农场选在(江苏)东台?
老吴:开始看到一些风景好又静僻的地方就激动。后来想:地方美是美,但离家太远,照顾老人孩子是个问题。这个地方交通方便,离城市近。我们是想让城里人有一个缓冲的地方,可以在他们习惯的生活环境和自然环境之间进退自如。如果有人向往更加原始自然的生活方式,可以把我们这里当作桥梁。从城市的习性里出来就像是戒烟,要慢慢来。不能把伴随一个人很长时间的东西一下子拿掉。
行李:亲朋好友对你们做农场怎么看?
崔崔:我以前的圈子里理解支持的熟人很少,做农场之后认识了很多完全陌生的人,与他们反而建立了许多深层的连接。作家野夫说过一句话对我触动很深,就是很多人生活在自己固有的圈子里,没有认同感。但是当你走出来,就会发现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存在,只要不断走在路上,类似的人就会聚集,你就不会孤独,也不再轻易否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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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然建筑、自然农业和自然教育下的农场,成功的“缓冲”了城市与农村。
3.农民如何看农场?
行李:目前你们好像并没有把农业作为农场的主要工作?
崔崔:我们的想法是农业先缓一步发展,着急把农产品推向市场的成功农场不多,我们现在的种植面积比较小,让我们在农业方面没有太大的生产压力,不至于因为市场的压力急功近利而走向偏倚。自然农场的形成需要时间和经验积累。当然我们将来还是要回归农场的本质,专心于种植,把盈余的产品分享出去。但是要让自然种植的农产品有市场,就需要对公众的引导,农场要延续下去一定要有文化和教育,这也是我们开设教育型工作坊的出发点。
行李:那天走在路上,地里干活的大叔听说我们来这里上课,跟我们说“学不到什么好东西”。关于这些自然农法的实践,村民挺不以为然的?
崔崔:是啊,我们没有按照村民们熟悉的方式来经营农场,却反其道而行之。比如别人的鱼塘都挖得方方正正,周围用水泥筑坝护坡。而我们的池塘沟沟壑壑,高低起伏,还长满芦苇和野草,各种野鸭野鸡整天在鱼塘边。别人家都有摄像头,到了晚上还要在池塘边巡逻一下。我们什么都没有,东西总被偷,别人偷了鱼去市场上卖,还很高调地说就是从那两个傻子的鱼塘里偷的。
昨天去市场买东西,卖豆腐的问我你们池塘里都有什么,我说有鱼和螃蟹。这下被他逮到:“还螃蟹呢,你们家的螃蟹都跑完掉了吧。”他说的是事实,螃蟹有趋光性,如果没有在它们活动积极的短时间里马上捞掉卖掉,一有光线它就会跑,有时候跑到四周的农户家门口。因为我们不想按工业化养殖那套,很自然地让它们长,就是这样了。
老吴:我们做的这个事是没办法让所有人理解的。在接受新鲜事物的时候习惯性地抵触,其实也很正常。这里的村民看多了虚假的投资项目,看到我们地里长了那么多草不管,就觉得我们不是好好干活,是来骗政府补贴的。村民很纳闷怎么还有那么多城里人到这个杂草丛生的地方学习,这个好奇心慢慢渗透,他们会去尝试了解这个地方,比你硬拉着他去教育来得更好。我有信心,现在常笑我们的这些村民,通过这种好奇,也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行李:听说因为不锄草被村民举报了?
老吴:村民都认为野草是要打药的,要不然地就荒了。他们感觉搞得像城市里的草坪一样才牛,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没必要回到农村来,我家小区就像公园一样。对我而言,这就好像必须要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才叫个人一样。
第一年一直没有大面积除草,我需要先认识观察,让一年四季的草生出来,看看都有哪些,在此基础上再决定什么草是要控制的。其实自然里没有什么是有害的,重要的是一个平衡,是人类按照自身需求才定义出有害。当然,比方说某种藤把树都给缠死了,这种情况是要处理的。
行李:来帮忙的工人怎么看这些自然农法的实践?
崔崔:一开始跟工人说不用农药是很难的。他们也有压力,来帮忙干活,结果地里长了这么多草,其他村民要笑的。所以他们打算自己掏腰包集资买农药,等我们俩不在的时候打。后来消息不小心泄露了。
我母亲每天过来帮忙干活,她一直让我去买化肥未果,后来她每次来都带个小蛇皮袋,偷偷撒在地里。被我看见,把化肥给扔了,老人家痛心疾首。经过反复交战,现在她已经接受不用化肥,我们偶尔用稀释的尿液或者分解好了的粪肥施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