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埃舍尔)
有类事,越想辨认,就越说不明白。
十年前看到的:中原某省,有个女人耗尽家产搜罗流浪狗,养一两个月,再把狗毒死,好腾位置给新的狗。比起其他救助流浪猫狗的爱心人士,她虽然多了处死环节,但执行的也是流浪动物收容的惯例。这个惯例,那时还不大普及,就算现在,也得机构来执行,否则愤怒会导向个人——据说台湾的爱狗网民还是把一位女兽医骚扰到抑郁症发作。当时,自然所有人都辱骂她,爱狗的如丧那什么,自然不用说,我这不爱狗的人,也怀疑她从这个自费集中营里获取了隐秘的快感。
按说,法无禁止,就只是社会话题,如果论是非,应该请她出来做个辩解,再由专家验证一下。可谁愿意费那个事儿呢,我们都准备好懒得再改的结论了。她对媒体的解释是“我不愿意见到这些狗的悲惨生活,想让它们体面地结束生命”。这个解释合不合理,要看在不在乎狗的感受。
我不大在乎狗的感受。我跟活狗的关系,仅限于在广场上被它们一时兴起无缘无故地追赶,它们的主人,正像那狗的阴囊一样在远处晃荡,至多扔过来一句“我家宝贝儿不咬人”。我有点儿担心的是这部分养狗的人。
奥古斯都见罗马城里的番邦贵人抱着狗,奚落道“你们的女人不生孩子么?”,君主可能不仅看不上移情模拟的脆弱,也将情感视作可掌控的资源,不喜欢旁逸斜出:你有闲工夫爱狗,为什么不来爱我?说一个人热爱动物是半句话,他也许是动物研究者,是环保主义者,是恐怖分子,或者最常见的,是在对一种消遣作情感修饰。从进化历程说,狗能和人进行复杂交流*,当它紧跟着主人时,“和所有的狗一样,和从第一只豺被驯养后的每一只跟着主人的狗一样,是爱与忠诚的化身”(康拉德•洛伦茨《狗的家世》)。洛伦茨的书里还提醒被猫和狗共处场面感动的人们:除了人,不同物种之间并无友谊。此外,他还给了条建议:爱犬死后,马上养条新的,内心空虚会很快填满。
合格的主人能与狗建立坦率明确的关系,对猎人、盲人、北极圈里的人来说,狗的尽职虽然是由于驯化,但也近乎恩惠,不能再视作宠物。可惜我见到的爱狗者常像感情的溺水者,刻薄点儿说,他们的宠爱近乎泄欲,表现出来令人惊恐。他们的狗也是,毛被剪成奇形怪状,套着鞋和背心,一边紧张地怪叫一边到处遗屎,怎么看都不像能承载主人的那些寄托。我说不大明白的,就是他们这自称为“爱心”的东西。就算我想提醒他们的情感可能有问题,他们也站得太远了。
我对“理性应当是激情的奴隶”这种论断心存感激,好似暗示我还有机会对他人多几分理解。我的天资人格都平庸,这话并不自卑,是因为自信对自己的了解超过对他人的窥探。谁要是有发动人群的本领与心肠,还硬说自己平凡,才是对世人的冒犯。“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是宣言也是辩解,人所欠缺的,我自然也都欠缺。把人联系起来的,是共同的欠缺,说得好听一点儿,是只得如此的需要。
各式样的欠缺,促使人们开始交谈,比如我现在就在说话:我承认经验,但至今对自己的情感没什么把握,包括那些公认的最基本的、最美好的、最重要的情感,不知道它们是“天命之谓性”,是良知良能,是内伤其身的好恶,是叶了韵脚的欲望,还是仅仅出自我对自己的希望——这种希望,实则为外界诱使或强加。表达起来也日益磕磕巴巴了,同时增加了愧疚,在我的人际关系里恶性循环。*
按说,礼仪本是缓冲情感差异用的,但也许是此时此地的社会结构复杂,礼貌差异比方言还难懂。守则也常是对峙的,比如,作主人的,该尽力根据自己的喜好满满当当地安排力所能及的一切,还是尽量由对方自主?直接问问,似乎不妥当。
同情的真伪,是我最近才开始疑心的。此前自以为怀抱的同情,不像《人性论》里那么复杂和基础性,只是觉得“换我我也一样,没摊上是我走运”,但好像也有点儿自我提升的洋洋自得。梭罗还算客气,说人们对慈善的一致赞美有点儿过头了。斯多葛派更直截些:忧伤是怯懦的,即便行善,也不要心怀泛滥感动。同情似乎迟早要滑向怜悯,我本来以为这用不着多少理性的干预,人人都使得,老太太最擅长。但见到古今之外的骗子频频得手,线上线下的慈善业大多搞得一塌糊涂,好像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参与者对事实和结果的要求也不高,似乎只是找个借口社交一下。
情感话题好像没什么专业门槛,会扯老婆舌的,都能做电台婚恋节目主持人**,所以我才说了这么半天,包括前俩礼拜写的那篇日记。
我不幸地认为,真该排在善前面,伪造的热情比直白的冷漠更糟,而非相反。许多我认为情感问题不见得比我小的人,却都比我自如得多,且彼此间有很好的共鸣。他们不用辨析就能一致认同“我又不是故意的”或“他也是好心”为什么是好借口,而且决定了错误性质。我佩服的女人,见谁都叫“亲爱的”,我佩服的男人,尚未喝醉就当众宣布自己如何为人实在和最重感情,然后像刚在地铁里唱完《感恩的心》一样深情地瞪着我,迫使我不得不微微点头。我佩服他们的方式,和对没栓链子的狗差不多,一有机会就狼狈地远远逃开。
*猫不是群体动物,和人类交互的历史也不长,被豢养时也不大理人,和养猫的人说他和猫没什么情感交流,主要是猫求温饱他求娱乐,他早就知道。捡狗说,是因为我的朋友里养猫的很多而养狗的又不知道我有公众号,我得像个谢顶者珍惜头发似的珍惜稀疏的友谊。
**听众打电话到电台去,像报告一件事情:“主持人,我老公出轨了。”我听到的都是女听众打来的,男人遇到这类事儿,似乎理应憋着,好像这是羞耻。主持人立刻接过话茬去,气势汹汹地给出几条胡说八道的建议——要我说,让这种人评价自己的婚姻,才近乎羞耻。我们市一位女主持人是这行业的头牌,在外省出租车上常听到她输出的节目,如果司机这时候问我从哪儿来,我总面红耳赤,嚅嚅喏喏:“那什么,没从哪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