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引言:伊阿古之谜
在莎士比亚(Shakespeare)塑造的众多恶人形象中,《奥瑟罗》(Othello)中的伊阿古(Iago)或许称得上最登峰造极的一位。理查三世虽然狡诈毒辣,但尚有坦荡的君王之气。麦克白(Macbeth)受虚幻的野心驱使,犯下弑君大罪,却遭受良心的折磨而惶惶不可终日,人们对他的怜悯甚至多于憎恶。即便是阴谋陷害父兄以图上位的埃德蒙(Edmund),在垂死之余也不免“倒想做一件违反本性的好事”,要人去救李尔(Lear)和考狄利娅(Cordelia)的性命。可伊阿古与这些人物截然不同。他自始至终,从未对自己的恶行表露过一丝悔意。时而巧言辞令、时而不动声色地利用着身边众人的衷心信任,看着他们一步步堕入自己精心编织的罗网,冷酷无情得令人心生寒意。他似乎又对别人的弱点洞若观火、一击必中。执行起自己的计划来,其勇毅大胆也令人叹服。或许正因为这个人物如此“完美”,莎翁才在剧中屡次借他自己和旁人之口,给予他“魔鬼(devil)”的名号。连布雷德利(Bradley)也认为,这个恶人的形象远胜弥尔顿(Milton)笔下的撒旦,直追歌德(Geothe)《浮士德》(Faust)中的梅菲斯特(Mephisto)。阿兰·布鲁姆(Allan Bloom)更在自己政治哲学化的解读中,认为伊阿古是《奥瑟罗》中通过思想彻底解放自己的超人。
不过说到底,《奥瑟罗》毕竟不是传奇剧,伊阿古并非用来发挥象征意义的形象。莎翁也决不是个借戏剧来讲哲学、将人物充做思想傀儡的二流戏剧家。抛开这些或比喻或附会的讲法不谈,伊阿古这个人物能身居莎剧最成功的人物行列,引来后世众多的思考和评论,除了我们上面所说的那些极致之恶,很大的原因还在于,这个人物虽如此“完美”,却有许多难解之谜。他为什么不惜押上前途和命运,也要用如此狠毒的手段,残害身边这几个信任自己的朋友?当然,在剧中伊阿古自己有很多解释。比如奥瑟罗没有提拔他而是让凯西奥(Cassio)做了副官。可伊阿古怂恿凯西奥醉酒斗殴、令后者丢掉副官职位的计谋早已表明,如果只是为了取而代之,不担风险的办法有的是。他对奥瑟罗的怨恨,好像也只有没得到提拔这个凑凑合合的理由。至于疑心后者与妻子爱米莉娅(Emilia)私通,不仅令观众啼笑皆非,他自己显然也并不真信。若说谋害凯西奥和奥瑟罗还多少有些理由,可温柔善良的苔丝狄蒙娜(Desdemona)又如何开罪于他,以至他要极力说服奥瑟罗,亲手将她扼死在婚床之上?一方面太多的解释,一方面却毫无解释,在漂浮着的表面理由之下,伊阿古的内心似乎成了个不可测的黑暗深渊。他最后说出的台词——“从这一刻起,我不再说一句话”就像一堵高墙,更断绝了观众想听到最终告白的一切希望。
不过,莎翁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并不故弄玄虚。笔下成功的人物形象,固然可能费人琢磨,却真实可信、血肉丰满。一旦拨开迷雾、豁然开朗,我们不得不叹服他对时代和人性的深刻洞察力。所以,还是有不少目光敏锐的评论家,想探一探伊阿古的真心。柯尔律治(Coleridge)认为,真正推动伊阿古的不是那些表层的自欺或欺人的原因,乃是“无动机之恶意(motiveless malignity)”:“那些动机不过是他躁动难安本性的虚构。他敏锐地感到自己在理智上高人一等,极欲将自己的权力施加在那些作为和道德高于自己的出众人物身上。这萦绕着他的内心,错乱了他的本性。”真正驱使伊阿古的那种恶意,不过是他内心想要摆布甚至毁灭他人的超常权力欲。柯尔律治的这一看法和早于他的哈兹里特(Hazlitt)的观点相去不远。后者认为,伊阿古有一种作恶的权力欲,他只能从做坏事中得到快乐,否则就会觉得生活乏味无聊。要让自己的亲朋好友落入陷阱,自己才能享受看猎物在罗网中苦苦挣扎的喜悦。这两人的评论不无几分道理。伊阿古在全剧后半段执行自己计划时,确实欲罢不能,对自己的成功感到洋洋得意。不过,伊阿古并非只是个变态的愉悦犯。这不能解释为什么他不找陌生人下手,而甘冒大险去害身边的人。并且也正如布雷德利所言,如果《奥瑟罗》中的不幸是源于一个变态愉悦犯,那这个故事的悲剧性就会大打折扣。
实际上,将伊阿古的性格只归结于乐于行恶是错误的,更会削弱这一观点的价值。因为伊阿古的性格有复杂的层面。这并不是说,伊阿古的性格是许多方面不协调的结合,相反,他的根本性格一以贯之。但其特色正在于,这统一的性格会在不同的情境和状态中,展现出不同的侧面。在其性格的不同面向间有着紧密的关联。充分展示伊阿古的这种性格,正是本文的目标。相比之下,布雷德利的解释要全面一些。他提醒大家注意伊阿古超凡的意志力和极度敏感的自尊心,也不否认哈兹里特和柯尔律治对其权力欲和成功满足感的强调。他甚至觉得伊阿古实施起阴谋来,有些将现实生活当成了自己创作的一出戏剧。这一观点看似离奇,其实极富洞察力。可惜布雷德利从未尝试将伊阿古的这些特征结合在一起,为他绘一幅完整的肖像。而这正是本文想要完成的工作。
要剖析莎翁笔下人物的性格,剧本本应是唯一基础。可对于伊阿古来说,这样做似乎行不通。他不像《李尔王》(King Lear)中的埃德蒙,面对观众肆无忌惮地道出自己的真心。布雷德利的提醒是对的,绝对不要轻信这位“诚实的伊阿古”自己说的,如果观众仔细看过全戏,将其他人的言行作为旁证,就会发现伊阿古的许多讲法站不住脚。这个人的行事和做派,更没法和他的说法完全统一。伊阿古这个人物塑造得生动高明,正是因为要充分理解他,不能光听他说了什么,而要从他整体的表现去揣摩其心理。哈兹里特和柯尔律治的解释,正是敏锐地把握住了伊阿古大胆执行计划时的精神状态。不过,我们也不能对伊阿古说过的话置之不理。即使伊阿古说某些话只是为了蒙骗傻瓜罗德利哥(Roderigo),可他为什么那样说呢?伊阿古那么多的自言自语,又是说给谁听呢?我们要严肃对待伊阿古的解释和说法,甚至那些不经意间流露的话——如唯一表露自己对苔丝狄蒙娜感情的一处——都有着重要意义。我们不能将它们当成确凿的事实,但应当将其视为某种心态的表露、心理分析的材料。因为正是在伊阿古的身上,莎士比亚彻底展现了自己洞察复杂心理细微变化的天才,揭示了现代人的某种常见心态。所以,也只有一层层地剖析伊阿古的言行,推敲其心理,才能看清他的真面目。莎士比亚的天才就在于,他要借伊阿古来塑造一个善于将情感和心态转化为让自己相信的虚假理由的人,一个用偏执心态和偏狭思想去压抑自然感觉的人,一个自己服从于自己创造的信条的人。这个只追随自己的I-ago,不止相信“我们变成这样那样,全在于我们自己(its in ourselves that we are thus)”,他还想主宰他人的命运,将世界的颜色染成自己眼中的黑暗。
《奥瑟罗》中还有一位人物,对于理解伊阿古极其重要,这就是他的妻子爱米利娅。不过大家常常不重视她,连布雷德利都觉得这个愚钝粗俗的妇人用不着怎么分析。可我们决不能忘记,伊阿古的阴谋正是在爱米利娅的真话上面撞得粉碎,不然《奥瑟罗》终局的世界就会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在她揭露真相之前,观众早就迫不及待,希望借她之口撕下伊阿古的画皮,一吐胸中的愤懑,这难道不说明她的角色极为重要?实际上,作为和伊阿古朝夕相处的妻子,爱米利娅既是他形象的反面——“我的话是跟我的思想一致的(so speaking as I think)”,也潜移默化地知晓了伊阿古的某些想法。她虽然不会偏执地以自我为世界的中心,也会主张男女平等的人格与尊严。她虽然不像伊阿古那样颠倒黑白,却暗中道出了伊阿古妄图左右世界的意志。如果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我们很容易发现,爱米利娅是今天常见的普通人形象,而伊阿古的阴影也随处可见,即使不是完全一样。莎士比亚让这俩人凑成一对,正是要在他俩身上,展示现代人虚伪与真诚的两面。
虽然大多数观众在观赏伊阿古的邪恶表演时,恐怕都不会想起《哈姆莱特》(Hamlet)中忧郁多思的丹麦王子。但布雷德利目光如炬,发现在两人之间存在着有趣的关联。这不仅仅是因为两剧创作时间十分接近,更因为他俩或许是莎剧中性格最难捉摸的两人。“哈姆莱特为什么要拖延复仇”与“伊阿古为什么要害人”堪称莎剧中的两大难解之谜。不过,布雷德利只是随便一提,并未抓住这个问题深入分析。但在笔者看来,此二人有着极为实质的关联。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伊阿古正是哈姆莱特邪恶的弟兄。
图 | 《哈姆莱特》剧照
此话怎讲?我们只要看看两人第一次出场时的情境和对白,就会发现两人之间惊人的相似。在新王庆祝与王后成婚的典礼上,身穿丧服、满面愁容的哈姆莱特出场了。王后问他为何看上去(seems)如此忧郁,对此哈姆莱特的回答是:
好像
,母亲!不,是这样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什么
“好像”
不
“好像”
。好妈妈,我的墨黑的外套、礼俗上规定的丧服、难以吐出来的叹气、像滚滚江流一样的眼泪、悲苦沮丧的脸色,以及一切仪式、外表和忧伤的流露,都不能表示出我的真实的情绪。
这些才真是给人瞧的,因为谁也可以做作成这种样子。
它们不过是悲哀的装饰和衣服;
可是我的郁结的心事却是无法表现出来的。
Seems,
madam! nay it is; I know not
'seems.'
'Tis not alone my inky cloak, good mother,
Nor customary suits of solemn black,
Nor windy suspiration of forced breath,
No, nor the fruitful river in the eye,
Nor the dejected 'havior of the visage,
Together with all forms, moods, shapes of grief,
That can denote me truly: these indeed seem,
For they are actions that a man might play:
But I have that within which passeth show;
These but the trappings and the suits of woe.
在这里,莎士比亚巧妙地借助seem(好像、看上去)这个词展现了哈姆莱特将外显的表象与真实的内在对立起来的思维方式。在哈姆莱特看来,丧服、叹息、眼泪和脸色,都不过是可伪装的表面:“谁也可以做作成这种样子(they are actions that a man might play)”,而人的内心却看不见:“心事却是无法表现出来的(that within which passeth show)”。如果我们转过来看伊阿古第一次出场时的道白,就会发现他也巧妙地运用了seem这个词,表达了和哈姆莱特相似的意思:
啊,老兄,你放心吧;我所以跟随他,不过是要利用他达到我自己的目的。我们不能每个人都是主人,每个主人也不是都该让仆人忠心地追随他。你可以看到,有一辈天生的奴才,他们卑躬屈节,拚命讨主人的好,甘心受主人的鞭策,像一头驴子似的,为了一些粮草而出卖他们的一生,等到年纪老了,主人就把他们撵走;这种老实的奴才是应该抽一顿鞭子的。
还有一种人,表面上尽管装出一副鞠躬如也的样子,骨子里却是为他们自己打算;看上去好像替主人做事,实际却靠着主人发展自己的势力,等捞足了油水,就可以知道他所尊敬的其实是他本人;
像这种人还有几分头脑;我承认我自己就属于这一类。因为,老兄,正像你是罗德利哥而不是别人一样,我要是做了那摩尔人,我就不会是伊阿古。同样地没有错,
虽说我跟随他,其实还是跟随我自己。上天是我的公证人,我这样对他陪着小心,既不是为了忠心,也不是为了义务,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装出这一副假脸。要是我表面上的恭而敬之的行为会泄露我内心的活动,那么不久我就要掬出我的心来,让乌鸦们乱啄了。世人所知道的我,并不是实在的我。
O, sir, content you;
I follow him to serve my turn upon him:
We cannot all be masters, nor all masters
Cannot be truly follow'd. You shall mark
Many a duteous and knee-crooking knave,
That, doting on his own obsequious bondage,
Wears out his time, much like his master's ass,
For nought but provender, and when he's old, cashier'd:
Whip me such honest knaves.
Others there are
Who, trimm'd in forms and visages of duty,
Keep yet their hearts attending on themselves,
And, throwing but shows of service on their lords,
Do well thrive by them and when they have lined
their coats
Do themselves homage:
these fellows have some soul;
And such a one do I profess myself. For, sir,
It is as sure as you are Roderigo,
Were I the Moor, I would not be Iago:
In following him, I follow but myself;
Heaven is my judge, not I for love and duty,
But seeming so, for my peculiar end:
For when my outward action doth demonstrate
The native act and figure of my heart
In compliment extern, 'tis not long after
But I will wear my heart upon my sleeve
For daws to peck at: I am not what I am.
在首次的自白中,伊阿古同样将表面和内心对立了起来。世人觉得他对奥瑟罗忠心耿耿,不过只是看到了虚假的表面(but seeming so)。就像哈姆莱特的丧服和热泪无法表达他满怀哀痛和复仇怒火的内心一样,伊阿古的外表也不是他内心的真实体现,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利用奥瑟罗:“他所尊敬的不过是他本人”。如果哈姆莱特在那一场念出了“世人所知道的我,并不是实在的我(I am not what I am)”,不会有任何违和之感。他们两人都将这世界视为内与外、表与里相互分裂、无法统一的世界。
但是,伊阿古和哈姆莱特的相似也仅止于此。面对这个表里不一的世界,他们俩根本的取向是不一样的。丹麦王子苦思冥想,追寻现实背后业已消逝了的善的本质,却陷入了高度主观的虚无状态。伊阿古如果看到忧郁沉思的哈姆莱特,一定会轻蔑地笑他自寻烦恼。在后者看来,这表象世界的背后并不存在什么善的本质或神圣的根基,人的内心也无法通达崇高的感情、精神的美善或超越的境界,不过是一己私我的寄居之所,I-ago“只是跟随我自己(I follow but myself)。”
不过,伊阿古也并非毫无哲学气质,只不过他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忠实信徒。他听到罗德利哥想要为爱一死,既轻蔑又气愤:“自从我能够辨别利害以来,我从来不曾看见过什么人知道怎样爱惜他自己(since I could distinguish betwixt a benefit and an injury, I never found man that knew how to love himself)。”在伊阿古看来,爱不过是“汹涌的冲动、肉体的刺激和奔放的淫欲(raging motions, carnal stings and unbitted lusts)”,是“本性中卑下的血气(blood and baseness of our natures)”。能令人超出这种动物般的物质驱动的,只有拥有坚强意志的自我:“我们变成这样那样,全在于我们自己(’tis in ourselves that we are thus or thus)”。意志支配身体,有如园丁耕耘园圃:“我们的身体就像一座园圃,我们的意志是这园圃里的园丁(Our bodies are our gardens, to the which our wills are gardeners)”人如果要超越唯物主义,只有依靠纯粹意志的力量:“让它荒废不治也好,把它辛勤耕垦也好,那权力都在于我们的意志(either to have it sterile with idleness, or manured with industry, why, the power and corrigible authority of this lies in our wills)。”而服务于自我意志的理性,能够冷却激情、平衡感性(sensuality),让身体更好地实现意志的目的。这就是伊阿古这位唯物-唯我主义者的全部哲学。
在伊阿古的这段哲学宣言中,我们再次发现了他和哈姆莱特的有趣关联。丹麦王子曾将这个世界比作“一个荒芜不冶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an unweeded garden, That grows to seed; things rank and gross in nature Possess it merely)”。如果说哈姆莱特只是站在一边,忧伤地咏叹这个荒废的花园和遗弃它的主人,那么伊阿古就积极行动起来,给这花园找了个新的园丁,它的名字就是“我的意志”。当然,伊阿古的“花园”指的是他自己的身体,但整个世界难道不就是所有物体、所有人的身体?“我的意志”不正是“成为主人”的意志?既然“我们每个人不能都是主人(We cannot all be masters)”,那么就看谁能凭借意志的坚强、理性的狡诈和行动的勇气,去战胜对手,成为主宰花园的主人。伊阿古的自我不具普遍性,不过是追求胜过他人的私我而已。
哈姆莱特最终也没有在自己的意识中找到可靠的支点,他漫无边际的思考令自己无法行动。可伊阿古早就确立了坚定的信条,并通过反复言说来增进确信,推动自己行动。哈姆莱特在思维中找不到自己,而伊阿古在意识里紧紧抓住“我”不放。后者的唯我倾向不仅是一种意识的习惯,更变成了他相信的真理、世界的真正根基。所以他要不断诉说自己对奥瑟罗和凯西奥的恨,向自己汇报行动的理由。他的意识甚至遮蔽了很多健全的感觉,虽然他的本性并非不知善恶。后面我们还会讨论这一点。
伊阿古与哈姆莱特在心态方面的根本不同,令他们非常相似的话语,也具有截然不同的意义。伊阿古虽然没有什么精神性,但在认识社会方面颇为老练,也能说出几分貌似智慧的道理。他在苔丝狄蒙娜和爱米利娅面前谈论女人的那段戏文,很清楚地表现出这一点。但是,他的这种“智慧”,只不过是用来服务于自己的手段,他心里决不会当真,甚至必要的时候,会拿它们来歪曲事实。试看伊阿古对凯西奥和奥瑟罗发表的有关荣誉的不同言论:
我是个老实人,我还以为你受到了什么身体上的伤害,那是比名誉的损失痛苦得多的。名誉是一件无聊的骗人的东西!得到它的人未必有什么功德,失去它的人也未必有什么过失。你的名誉仍旧是好端端的,除非你自以为它已经扫地了。
As I am an honest man, I thought you had received some bodily wound; there is more sense in that than in reputation. Reputation is an idle and most false imposition: oft got without merit, and lost without deserving: you have lost no reputation at all,unless you repute yourself such a loser.
我的好主帅,无论男人女人,名誉是他们灵魂里面最切身的珍宝。谁偷窃我的钱囊,不过偷窃到一些废物,一些虚无的东西,它只是从我的手里转到他的手里,而它也曾做过千万人的奴隶;可是谁偷去了我的名誉,那么他虽然并不因此而富足,我却因为失去它而成为赤贫了。
Good name in man and woman, dear my lord,
Is the immediate jewel of their souls:
Who steals my purse steals trash; 'tis something, nothing;
'Twas mine, 'tis his, and has been slave to thousands:
But he that filches from me my good name
Robs me of that which not enriches him
And makes me poor indeed.
如果要问伊阿古自己怎么看名誉和名声,他多半会觉得那不过是一件外衣或包装,用来让别人看见、并让自己得到好处。就像“诚实(honest)”是自己的有用面具一样。上面两种看法他其实哪个都不信。不过很多人都被伊阿古的这些“智慧”唬住,跟奥瑟罗一样,觉得他“对于人情世故是再熟悉不过了( knows all qualities, with a learned spirit,Of human dealings)”,或以为莎士比亚要借这个形象来讲出一些人世的真相。对于这种看法,最好用那句莎士比亚自己的话来回答:魔鬼也会引用《圣经》来为自己辩护。让我们看看伊阿古说过的另一句话:
伊阿古
人们的内心应该跟他们的外表一致,有的人却不是这样;要是他们能够脱下了假面,那就好了!
奥瑟罗
不,我看你还有一些别的意思。请你老老实实把你心中的意思告诉我,尽管用最坏的字眼,说出你所想到的最坏的事情。
IAGO
Men should be what they seem;
Or those that be not, would they might seem none!
OTHELLO
Certain, men should be what they seem.
IAGO
Why, then, I think Cassio's an honest man.
OTHELLO
Nay, yet there's more in this:
I prithee, speak to me as to thy thinkings, As thou dost ruminate, and give thy worst of thoughts The worst of words.
这里伊阿古的第一句话,如果从哈姆莱特的口中说出,也不会有丝毫的不协调。但哈姆莱特如果那样说,多半是出于理想主义的愤激去批判现实,是自己思想的单纯表达。伊阿古这么说,只不过是为诬陷凯西奥做铺垫,是欲扬先抑的修辞术。伊阿古用他的绝对自我,充实了哈姆莱特眼中表象之下的虚空,支撑起了世界。
不过,伊阿古再怎么在意识中重视自己,现实中别人却只能根据那个“世人所知道的我”来对待他。这正是伊阿古痛苦的根源。《奥瑟罗》的读者很容易感到惊讶,为什么内心如此阴险之人,却被身边所有人当成“诚实的伊阿古”,给予无保留的信任。这不是因为轻信,也不是伊阿古长年精心伪装的结果。实际上,没有证据表明,伊阿古在制造这场阴谋之前做过什么坏事,在他人眼中他对上级忠心勤恳、待朋友真诚厚道,颇通世事人情,善用不乏洞见的戏谑之言活跃气氛。这个伊阿古并非不是他,只不过在这个人内心,仍然觉得与这个世界有一种疏离,那个伊阿古不过是面具。他内在的自我有更多的渴望和希求。从军打仗是他的唯一本领,或许也是唯一可期的出头之道。他投身戎马生涯多年,期望能晋升为奥瑟罗的副官,却没想到后者提拔了凯西奥,只给了他旗官的职位。正如布雷德利提醒我们的,切莫轻信伊阿古对凯西奥受提拔的说法,认为这里有什么明显的不公。旁人的视角也足可证实,没人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合理。关键在于这件事触动了他敏感的自我,令年近三十的他再也无法忍受过去的生活。他终于“大彻大悟”,得出了一套唯我主义的哲学,为释放内在的自己提供了理由。
图 | 《奥赛罗》剧照
所以,真正折磨伊阿古并推动他铤而走险的,是“世人眼中的我”与“实在的我”之间的落差。莎士比亚在第一幕揭露伊阿古的内心所想,又在第二幕将他放在现实的社会中,让我们看到旁人怎么待他。在塞浦路斯的港口,苔丝狄蒙娜、爱米利娅和伊阿古一行人下了船。伊阿古打趣做的歪诗,逗乐了苔丝狄蒙娜,但后者只称他“粗俗不羁的答话人(profane and liberal counsellor)”,却让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凯西奥来评价伊阿古,还让他握着自己的手亲吻。虽然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司空见惯的礼貌,但却极大地刺激了伊阿古。他和凯西奥站在一起都受不了,因为“他那种翩翩风度,叫我每天都要在他的旁边相形见绌(He hath a daily beauty in his lifeThat makes me ugly)”,更何况苔丝狄蒙娜公然接受凯西奥的亲密礼节!这种嫉恨令目睹这一切的伊阿古在一旁喃喃自语:
他捏着她的手心。嗯,交头接耳,好得很。我只要张起这么一个小小的网,就可以捉住像凯西奥这样一只大苍蝇。嗯,对她微笑,很好;我要叫你跌翻在你自己的礼貌中间——您说得对,正是正是——要是这种鬼殷勤会葬送你的前程,你还是不要老是吻着你的三个指头,表示你的绅士风度吧。
He takes her by the palm: ay, well said,
whisper: with as little a web as this will I
ensnare as great a fly as Cassio. Ay, smile upon
her, do; I will gyve thee in thine own courtship.
You say true; 'tis so, indeed: if such tricks as
these strip you out of your lieutenantry, it had
been better you had not kissed your three fingers so
oft, which now again you are most apt to play the
sir in.
当然,这时候伊阿古已经有了陷害凯西奥的计划,但不可忽视的是,全剧中只有在这里,伊阿古才最强烈地表达出对凯西奥的恶意,佐证了“他那种翩翩风度,叫我每天都要在他的旁边相形见绌”的难受。伊阿古过剩的自我意识令他太敏感,在社会中随时拿自己和他人比较,感到自己遭到轻视和冷落。他也不是不知道凯西奥的优点,但自大的情绪令他无法承认自己和他的现实差距,所以他除了阴谋陷害,就只能借助语言将后者贬低为一个“算学大家”,“空谈理论的市侩”,用头脑中假想的优越感来弥补现实的落差。
理解了伊阿古的这种心态,他对奥瑟罗更强烈的恨意也就不难理解了。凯西奥虽然可恶,还没有直接轻视和贬低自己,可奥瑟罗却明摆着不重用自己,这不是“自高自大(loving his own pride and purpose)”,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吗?所以伊阿古声称要对奥瑟罗“复仇(revenge)”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虽然在现实中,后者并不曾亏待过他。如果我们联系更多现实的情况,就更可理解伊阿古的嫉恨情绪。奥瑟罗这个黑皮肤的摩尔蛮子,还当过卑贱的奴隶,如今却成了使唤自己的上司,更娶到了美丽的苔丝狄蒙娜,担当起护国的大任,这些都可以刺激伊阿古那病态的自尊心。所以在奥瑟罗君临塞浦路斯,接受军士的欢呼和苔丝狄蒙娜的亲吻之时,伊阿古却在一旁阴恻恻地说道:
啊,你们现在是琴瑟调和,看我不动声色,就叫你们松了弦线走了音。
O, you are well tuned now!
But I'll set down the pegs that make this music,
As honest as I am.
只要自己不是众人的焦点,没享有各种好东西,他就会有一种极强的失落感。如果那受欢迎的有福之人再和自己有竞争关系或“亏待”了自己,伊阿古就必然视之为仇敌。
不过,伊阿古还有一种奇异的心理需要解释。这就是他疑心奥瑟罗和凯西奥跟自己的妻子私通。很少有评论者会认真对待伊阿古的这种奇思异想,所有人都会觉得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太荒谬了。更重要的是,连伊阿古自己也并不真正相信,他很清楚“这一种思想像毒药一样腐蚀我的肝肠”,“没有一种理智的药饵可以把它治疗”。可是,我们却不能对伊阿古的这一想法置之不理,因为奥瑟罗正是中了这副毒药才最终酿成了悲剧。而伊阿古本欲弄假成真的大戏,也正是愤怒的丈夫手刃奸夫淫妇的台本。这个臆想居然险些变成了“真相”,我们必须探究它的心理根源。
在前面我们说过,通过头脑和言辞来贬低他人,是伊阿古惯用的精神胜利法。我们还不能忽视伊阿古的“哲学家”气质,他喜欢对世界采取某种“理论”观点。这两种思维倾向结合在一起,令他对现实中自己怨恨的人做出负面的估计和推论。不是他“希望”奥瑟罗被绿,而是奥瑟罗“一定会”被绿:
你看她当初不过因为这摩尔人向她吹了些法螺,撒下了一些漫天的大谎,她就爱得他那么热烈;难道她会继续爱他,只是为了他的吹牛的本领吗?你是个聪明人,不要以为世上会有这样的事。她的视觉必须得到满足;她能够从魔鬼脸上感到什么佳趣?情欲在一阵兴奋过了以后而渐生厌倦的时候,必须换一换新鲜的口味,方才可以把它重新刺激起来,或者是容貌的漂亮,或者是年龄的相称,或者是举止的风雅,这些都是这摩尔人所欠缺的;她因为在这些必要的方面不能得到满足,一定会觉得她的青春娇艳所托非人,而开始对这摩尔人由失望而憎恨,由憎恨而厌恶,她的天性就会迫令她再作第二次的选择。这种情形是很自然而可能的。
Mark me with what violence she first loved the Moor,
but for bragging and telling her fantastical lies:
and will she love him still for prating? let not
thy discreet heart think it. Her eye must be fed;
and what delight shall she have to look on the
devil? When the blood is made dull with the act of
sport, there should be, again to inflame it and to
give satiety a fresh appetite, loveliness in favour,
sympathy in years, manners and beauties; all which
the Moor is defective in: now, for want of these
required conveniences, her delicate tenderness will
find itself abused, begin to heave the gorge,
disrelish and abhor the Moor; very nature will
instruct her in it and compel her to some second
choice. Now, sir, this granted --as it is a most
pregnant and unforced position.
多么严密的论证!多么合乎情理的分析!伊阿古总是贬低他人来补偿自己受挫的自恋。他明知凯西奥在风度和品格上无可挑剔,奥瑟罗“有一副坚定、仁爱、正直的性格(constant,loving,noble nature)”,但他固执地要向自己言说,这些人非蠢即坏,私下里有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否则怎么能补偿自己的受挫感呢?“凯西奥爱她,这一点我是可以充分相信的,她爱凯西奥,这也是一件很自然而可能的事”。这种倾向发展成抽象普遍的思想,世界上就都是受物欲和激情驱使的禽兽了。哈姆莱特或愤怒或戏谑的批判是从理想的山顶发出的,虽然有些过于严厉和尖刻,但大多数时候都能切中现实中人的弱点,他对自己的反省和批评也最为严厉。伊阿古的哲学却是对现实的片面歪曲,一种虚假的“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傻我独精”。
不过,虽然这种哲学是假的,但却产生了两种效果。首先,这会令他觉得,拥有坚定意志和冷静理性的自己,远高于那些庸俗愚蠢的世人,所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任意摆布他们是合理的。基于这种想法的行动,当然会给他带来极大满足。这也是对自己在现实中缺乏权力的一种补偿。在全剧的后半段,我们看到伊阿古执行起计划来欲罢不能、乐在其中,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就在于这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操控乐趣。评论家们所说的权力和支配欲其实是如此而来,我们后面还会谈到这一点。第二种效果是,既然他全心相信这种哲学,那他自然会到处看到支持它的事实。当凯西奥握住并亲吻苔丝狄蒙娜的手,后者含笑致意之时,“真相”远比人们看见的更多:
伊阿古
哼,圣洁!你没有看见她捏他的手心吗?你没有看见吗?
伊阿古
我举手为誓,这明明是奸淫!这一段意味深长的楔子,就包括
无限淫情欲念的交流。他们的嘴唇那么贴近,他们的呼吸简直互相拥抱了。该死的思想,罗德利哥!这种表面上的亲热一开了端,主要的好戏就会跟着上场,肉体的结合是必然的结论。
IAGO
Blessed pudding! Didst thou
not see her paddle with the palm of his hand? didst not mark that?
RODERIGO
Yes, that I did; but that was but courtesy.
IAGO
Lechery, by this hand; an index and obscure prologue
to the history of lust and foul thoughts. They met so near with their lips that their breaths embraced together. Villanous thoughts, Roderigo! when these mutualities so marshal the way, hard at hand comes the master and main exercise, the incorporate conclusion, Pish!
这不是伊阿古的夸大其词,而是他的真心话。既然人性都是龌龊低俗的,那当然处处都能看出淫奔的迹象。握手相当于传情,对视等同于拥抱,伊阿古觉得男女交往都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莎翁这里的妙笔其实已暗中说明,奥瑟罗和凯西奥和自己的妻子有染,这种莫名其妙的怀疑从何而来。对人性的普遍贬低造成了怀疑,和奥瑟罗和凯西奥一起的相形见绌又加剧了他的挫败感,这两种感觉结合在一起,觉得自己被背叛和损害的嫉妒(jealousy)就油然而生了。思想中的自大和现实中的自卑结合在一起,奇异地生成了这种思想感情。我们也不要觉得,伊阿古的这种思想世所罕有。许多和他一样觉得自己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难道不是常指着那些比自己过得好的人,恨恨地说他们都是靠背后见不得人的勾当、夺去自己应得的东西而成功的吗?精神胜利和现实挫败的结合,令他们充满怀疑和怨恨,伊阿古堪称他们的祖先。
还有一点我们要注意。伊阿古不是不知道,他的这种想法并非现实。在很大程度上,伊阿古最初只是想报复奥瑟罗,也让他尝尝嫉妒的滋味,并借此得到好处:
可是一半是为要报复我的仇恨,因为我疑心这好色的摩尔人已经跳上了我的坐骑。这一种思想像毒药一样腐蚀我的肝肠,什么都不能使我心满意足,除非老婆对老婆,在他身上发泄这一口怨气;即使不能做到这一点,我也要叫这摩尔人心里长起根深蒂固的嫉妒来,没有一种理智的药饵可以把它治疗。
But partly led to diet my revenge,
For that I do suspect the lusty Moor
Hath leap'd into my seat; the thought whereof
Doth, like a poisonous mineral, gnaw my inwards;
And nothing can or shall content my soul
Till I am even'd with him, wife for wife,
Or failing so, yet that I put the Moor
At least into a jealousy so strong
That judgment cannot cure.
在第三幕伊阿古哄骗奥瑟罗上当的过程,其实只是向奥瑟罗讲出自己头脑中的猜疑。当然,这不等于说他没有欺骗,因为“危险的思想本来就是一种毒药(dangerous conceits are in their natures poisons)”,他深知自己在作什么。如果说他只是为了耍弄奥瑟罗,取代凯西奥,到此为止,这些目的都已经达到了。但从得到手帕开始,他控制不住自己要坐实苔丝狄蒙娜和凯西奥奸情的欲望。所以当奥瑟罗要他拿出证据,他就顺水推舟,正式捏造事实,并将手绢作为重要的“证据”。促使他这么做的动机包括前面我们所说的原因以及他控制欲的满足。不过,还有一个重要问题要回答。伊阿古为什么要陷害苔丝狄蒙娜?仅仅因为她是这个计划的必要牺牲品吗?
前面的解释,能说明他伤害凯西奥和奥瑟罗的理由,但苔丝狄蒙娜可说与他无冤无仇,甚至还极为信赖他。虽然对于伊阿古陷害苔丝狄蒙娜的动机,莎翁最少着墨,但这一原因最值得琢磨。因为苔丝狄蒙娜才是剧中和伊阿古完全对立的人物。奥瑟罗虽然勇武无匹、谋略胜人,但在他内心深处有软弱的一面。他不敢完全相信苔丝狄蒙娜对自己的感情,难以理解后者超越凡俗的心灵之爱。爱米莉娅虽然完全诚实,对主人忠心耿耿,但她也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平等之感,虽然远比伊阿古病态的自恋要健全。只有苔丝狄蒙娜在任何方面都和伊阿古截然相反。她像光明的天使一样,会令魔鬼伊阿古自惭形秽。后者的黑暗世界要建成,非毁灭她不可。
首先,让我们来看苔丝狄蒙娜对爱上奥瑟罗一事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