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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智英》上映，韩国男人打2.8分，韩国女人打9.5分

澎湃新闻 · 公众号 · 社会 · 2019-12-05 22:22

正文

曾于里

注：本文有剧透

郑有美、孔侑主演的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虽然上映之前遭到韩国极端右翼人士的反对，但电影10月23日起在韩国上映后，票房还是势如破竹，当前韩国观影人次已经突破360万人次。

《82年生的金智英》海报

《82年生的金智英》在韩网上的评价呈现两极分化之势，以韩国最大的搜索引擎NAVER为例，电影目前有4.5万左右的韩国网友打分，评分6.68分，这其中，男性网友给出的平均分是2.84分，女性网友给出的平均分则高达9.5分。这一评分的撕裂，某种程度上也是韩国社会男女群体撕裂的一个反映。

电影在韩网男女网友中的评分严重分化

《82年生的金智英》改编自韩国小说家、媒体人赵南柱的同名小说。赵南柱是韩国梨花女子大学社会学系毕业的，《82年生的金智英》也以类似于社会调查般冷静、缜密甚至近乎枯燥的文笔，讲述了1982年生的金智英的平生。小说出版于2017年，当时出版社预计销售量是8000册，结果因为在女性群体中的广泛共鸣，截至当前，小说在韩国的销量已经突破100万册。

中文版小说封面

《82年生的金智英》不仅仅是一本书或者一部电影那么简单，它成为一个社会现象，成为韩国社会乃至东亚社会，女性平权运动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一个韩国女性的一生

在韩国，金智英是一个非常普遍的名字，大概就类似于中国的王芳、李娜、张敏。统计调查显示，1982年出生的韩国女性当中，最常见的名字也的确是“金智英”。因此，电影虽然讲述的是金智英一个人的故事，但其实它讲述的也是韩国女性的共同故事。

金智英（郑有美饰）出生在首尔，爸爸是公务员，妈妈（金美京饰）是家庭主妇，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她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金智英的妈妈因为生了两个女儿，没少被奶奶念叨。小时候，奶奶、爸爸和几个姑姑，都最疼弟弟，有什么好东西也只给弟弟。就比如爸爸去英国出了一趟差，只给弟弟买了钢笔，给金智英和姐姐买的作业本，还骗说是英国买的。金智英讨这根钢笔，讨了10年。

郑有美饰演金智英

金智英读中学时晚上去上补习班，在公交车上遇到一个男同学跟踪，金智英吓坏了，找一个阿姨帮助给爸爸发了短信。下了公交车，男同学缠上来，还好陌生阿姨察觉不对也跟上来，帮金智英解围。回去的路上，爸爸非但没有安慰金智英，反倒训斥她，“干吗要去那么远的补习班”“穿衣服要穿得得体一点，瞧瞧裙子多短”“不能逢人就笑”。金智英回了一嘴，我没笑，我都不记得他是谁。爸爸则凶她，“这就是问题所在，为什么记不住，你要时刻注意，不能掉以轻心，要避开那些人”。

金智英被跟踪和骚扰，父亲第一反应是指责金智英，让金智英从自身找问题

工作之后，开会前准备咖啡等杂务，都由女性来做，但一些核心部门，女性又被排斥在外。金智英曾以为自己结婚后也可以兼顾好工作，可结婚后，她还是辞了职。她接送女儿时遇到了几个妈妈，有一个妈妈是首尔大学理科生，她被调侃道，当时那么拼命学习干嘛，现在还不是在教孩子九九乘法。

女性成为妈妈后，往往需要放弃很多

只是留下来的那些女同事，之后遭遇了厕所针孔偷拍事件。偷拍的照片和视频被上传到色情网站上，有男同事浏览时发现是在偷拍女同事，不是第一时间报警，而是跟其他男同事分享。

成了全职妈妈的金智英，失去了工作和兴趣，每天忙碌于带小孩、做家务，一到韩国大大小小的节日，她还得跟老公回釜山婆家，忙着一大家子人的伙食。但社会上的其他人，似乎从来没有将全职妈妈当做一份工作。就像金智英因劳累过度手腕受伤了，医生质疑她，煮饭用电饭煲，洗衣服用洗衣机，手腕怎么会疼？

在小说里，金智英有一段OS，吐槽得很给力。“金智英心想，那些脏衣服不会自己走进洗衣机，也不会自己沾水淋洗衣液，洗完以后更不会自己走到衣架上把自己晾起来；吸尘器也是，不会带着吸头到处吸、到处拖。这医生真的有用过洗衣机和吸尘器吗……不论哪个领域，技术都日新月异，尽量减少使用劳力，而唯有‘家务’始终得不到大家认同。”

忙里偷闲，金智英有时在遛娃的空隙，会静下来喝一杯咖啡。但她还是会听到别人的闲言碎语，称呼她为“妈虫”。妈虫是韩国社交网络上的一个流行词，将全职妈妈比喻成什么都不用做、依赖老公、拿着老公的钱享受生活的虫子。这个称呼让金智英无法忍受，难道她连喝一杯1500韩元咖啡（相当于9元人民币）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金智英喝杯咖啡的间隙，都被冷嘲热讽

所以，金智英“疯”了。在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好好的，是那个隐忍、勤恳、善良、坚强的金智英，可当她被种种对女性的偏见压迫和攻击时，她就会变成身边的人，比如金智英的妈妈或者外婆，以她们的口吻说话，抚慰受伤了的“金智英”。

金智英以妈妈的口吻“怼”婆婆

电影中令人泪奔的一幕是，是受伤了的金智英变成外婆，安慰金智英的妈妈。在这之前，金智英信心满满地想重新出去工作，丈夫准备请育婴假，这是电影中金智英少数焕发光彩的时刻。但婆婆知悉后怒斥了她：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那么自私，我宝贝儿子前途一片光明。金智英的心情跌落谷底。当妈妈过来看望金智英时，金智英流着泪，以外婆的口吻向妈妈致歉，致歉妈妈为了舅舅们放弃学业，早早出去打工吃尽苦头。金智英的妈妈也痛哭并紧紧抱住金智英，“我的掌上明珠，我的心肝宝贝”。

金智英化身为外婆疼惜妈妈，妈妈也疼惜金智英

这一幕情感饱满又张力十足地折射了，韩国女性悲苦命运的延续，一代又一代的女性身处迷宫之中，就像小说中写的，她们脚踏实地地找寻出口，才发现这个迷宫原来就没有设置出口。这一幕，也是女性情谊的高光时刻——同为女人，因为理解，所以慈悲；每个受损害受侮辱的女性，都是妈妈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啊！

跟小说的社会学文本相比，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更像是娓娓道来的散文，它以平静、淡然的风格与节奏，讲述了金智英的遭遇，讲述了韩国女性的共同遭遇。

谁在压迫“金智英”

韩国是全球首个出生率进入“零时代”的国家。2019年7月至9月间，该国生育率降至0.88（平均一名女子终生生产不足1名子女），这是韩国有记录以来的最低季度读数。而一般情况下，维持人口总数总生育率需要达到2.1。女性不婚不育，成了韩国的普遍现象。这当然是女性的自由权利和选择，但它也从客观上折射出了，在韩国这样的社会语境里，女性不敢或不愿结婚、生育。

而不久前，接连两名韩国知名女性偶像因抑郁症自尽，她们在生前都遭遇了大量“荡妇羞辱”。具荷拉的前男友对她实施了性暴力，最终却被认定无罪……

某种意义上说，她们都是金智英。那么，谁在压迫金智英？或者换句话问，为什么韩国金智英的处境会这么难？

电影中有一个小说里没有的情节。金智英的老公郑代贤（孔侑饰）所在的公司举办了一场反对性骚扰的讲座。讲座休息时间，有男同事抱怨，这样的讲座意义在哪里。另一个同事答道，讲座是给你这种人听的，让你对待女员工时安分一点，现在时代变了。这时男同事说道，“我应该出生在朝鲜时代”，并模仿古装剧男性使唤女性的腔调说道，“给我过来，给我走”。

韩国很多男性的思想仍停留在朝鲜时代

韩国是从朝鲜时代开始，完全奉行以儒教为理念的政治体制，中国封建社会的父权制秩序、三纲五常、男尊女卑、等级制度等，完全照搬到了韩国，并且直至今日，这些观念仍在韩国的社会、生活与文化层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举一个很小的例子，在韩剧中观众经常会看到“敬语”这个说法。“敬语”往往是后辈对长辈，地位低的人对地位高的人说的尊称语系，而“平语”主要是平辈之间，或者长辈对后辈的语言体系。从积极角度理解，这体现的是韩国长幼有序，但从另一个侧面看，它是韩国刻板等级秩序的一种延伸。

同样地，父权制观念在韩国社会依旧根深蒂固，“贤妻良母”依旧是韩国成年女性的理想模板。再加上韩国多灾多难、饱受屈辱的近现代历史，为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为了“救国”，当时的韩国启蒙思想家也呼吁女性成为新型“贤妻良母”，教育好孩子，做好丈夫的后盾，目的是强国保种、富国强兵。韩国女性就更牢固地锁定在家庭的位置中。

1945年韩国宣布光复，1960年代韩国政府实行了“出口主导型”开发经济战略，政府扶持的几大财阀迅速崛起，创造了被称为“汉江奇迹”的经济高速增长期。只是随着财阀势力的不断扩大，财阀渐渐成了绑架政府的力量，韩国的经济体系也成了“独特”的财阀资本主义。这是一种不规范的市场经济，财阀与其他小企业完全不是处在同一起跑线上公平竞争。

就比如韩国人有这么一种说法，“韩国人一生中有三件事情无法避免，死亡、税收和三星”。如果你仅仅把三星理解为一家手机制造商，那就太小看它了，三星在韩国有几十家分公司，业务涉及电子、金融、机械、化学、保险、物流、建筑、军火等领域。也即，韩国大多数财阀，都是那种巨无霸型的企业，业务内容方方面面，只要把本集团内部的需求交由自己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就可以保障子公司的正常运行。这样的结果是，强者通吃、马太效应，财阀企业愈发强大，中小企业举步维艰，新兴创业者出头非常困难。有一个数据对比，美国排名前100名的富豪中，有71名是当代的创业者，而韩国排名前100名的富豪中，76名是父辈财富的继承人。

那么，韩国财阀式资本主义，与韩国女性地位有什么关联？

主要是两个层面的影响。一个是财阀垄断一切，社会缺乏创新活力，就业竞争惨烈，失业率高。财阀碾压小企业，小企业就压榨员工。这也加剧女性在就业市场中的劣势，女性主动或被迫地挤压到家庭中去。像金智英本来想就业的，但找不到临时保姆，而她上班的工资也许还请不起一个全职保姆，只能放弃工作。

韩国妈妈重新步入职场时，阻碍重重

另外一个层面是，随着2011年韩国取消了对退役男性就业和考公等重要考试5%的加分，以及越来越多韩国女性不婚不育，她们在就业市场的竞争力就凸显出来了，许多优秀女性比男性更受用人单位欢迎。在经济低迷、就业机会有限的背景下，资本家与求职者的矛盾，便转化成了男性求职者与女性求职者的矛盾，转化成了男性与女性之间的矛盾，男性与女性处于一种紧张对立的关系中。就像鲁迅先生说的，“怯者愤怒，却抽刀向更弱者”，这些男性loser便将枪口转向女性，成为“厌女症”患者。他们厌恶职场上的女性，厌恶她们“夺走”他们的工作，也厌恶那些全职妈妈，认为她们是“妈虫”。

很多韩国男性既担忧女性抢了他们的工作，又看不惯女性成了“无收入”的全职妈妈

总之，韩国女性地位低下，是历史、传统、观念、经济等多种因素下的结果。

男性应成为“金智英”的盟友

《82年生的金智英》从小说到电影，在男性形象刻画上，有细微的改动。相对而言，小说对于男性群体有较大的“怨气”，作者更多将责任归因于传统观念与男性身上。尤其是小说结尾，以强烈反讽的笔法，指向了金智英的“无出路”——她的疾病也许无可治愈。

在电影中，或许是出于男性反对者的压力，也或许是如作者所说，小说出版于2017年，现在是2019年，韩国的女性运动轰轰烈烈，金智英的处境也会有所改善，所以电影不像小说那么尖锐，男女的关系没有那么剑拔弩张。

像小说中金智英看的心理医生是男的——一个男权主义者，电影中改成了具有同理心的女性医生；从小说到电影，金智英的丈夫郑代贤都是好男人，虽然在一些细节上没那么照顾到金智英的感受；小说中的弟弟没什么存在感，电影中他也是个暖男……因此有观众说，“电影里还是美化了男性这个群体，现实比这更残酷，绝大多数女性根本就没有这种老公，整体效果和小说有些出入”。

孔侑饰演金智英的丈夫郑代贤

但事实上，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对于男性形象的刻画，跟金智英、金智英妈妈相比，都过于单薄了。应该承认，女性的困境，男性应该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但如果女权主义运动，只是指摘男性、控诉男性、打倒男性，它也很难成功，并且因为男性的反抗和反弹，运动容易陷入僵局。电影中的男性，主要还是作为金智英的对立面出现的，编剧并未思考到更深一层——父权制是男女的共同敌人。

电影中的男性，主要是作为金智英的对立面出现的

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应认识到：男性压迫了女性，这是第一层；更深层的是，一整套社会结构，压迫了女性也压迫了男性，男性女性都是父权制的受害者。男性是占了更多便宜，但他们也同样承受着代价。因此，女权运动不只是女性的事，男性也应该加入其中。

就像戴锦华教授说的，“作为女性，恐怕首先要明白，就是男性在这个社会当中居统治地位、优势地位，但同时男性也被锁死在父权结构当中。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今天一个女性的所谓失败者和一个男性失败者的遭遇恐怕非常不同，因为父权逻辑设定男性必须成功、必须在主流结构中占位置。而女性的失败尽管同样伤痛，却被社会目为‘正常’，因为原本就没想让你入围、入局和加入竞赛。这是主流逻辑的悖谬。”

什么意思呢？当韩国女性被锁定在“贤妻良母”的身份中时，韩国男性也背负着养家糊口、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等沉重负荷。韩国男性得拼命努力、拼命工作，以满足社会对他的期许，否则他就是一个失败者；至于那些没有所谓“男性气质”的男性（韩国同志群体的处境非常糟糕），在韩国社会举步维艰。所以韩国男性的生存压力很大。韩联社曾公布，韩国的自杀率全球靠前，韩国男性自杀率是女性的2.5倍。

《82年生的金智英》充分理解了女性的困境。但对于在职场上打拼养家的其他男性角色，如果电影在刻画他们丑态的同时，能够更多呈现他们的矛盾与困境，也就能够更深刻地抵达问题的根本，能够让更多男性跟女性站在一起。虽然当前大环境里，男性依旧是既得利益群体，但在一个阶层固化、苦不堪言的社会，父权制之于男性的边际效用不断递减，终将接近于无。

小说第一章写道，“由衷期盼世上每一个女儿，都可以怀抱更远大、更无限的梦想”。作为一名男性，笔者也由衷期盼如此。因为男性从来都是女性的盟友，当男性帮助“金智英”，就是在帮助自己。当越来越多的女性解放自己，成为她们想成为的人，也就意味着越来越多的男性从“男主外”“养家糊口”的责任中解放出来，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人。

本期编辑常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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