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邯郸人何国锋已经在北京待了一年。
在北京,他叫小河。小河留长头发,扎辫子,他的乐队“美好药店”属于独立实验摇滚风格。那时候,小河在酒吧唱了一年,攒了一两万块钱,正准备自己录音——他在新街口自己租的房子里面,用水泥和砖头又盖了一个房子,作为录音室。这个录音室几乎是密闭的。民谣歌手周云蓬进去录音,唱完大汗淋漓,差点缺氧憋死。
那年秋天,张玮玮第一次见到小河。北京蓝岛商城的乐器部门在门口搞促销,找了几支乐队去唱歌,两首歌一百块。张玮玮去唱了,他唱完,小河拎把电吉他上台,背对着人群,一顿啸叫,然后转过头话筒冲着大家说:“这么冷的天,你们在干什么呀?都回去吧。”
张玮玮心想,这个人怎么这样?但他弹琴弹得太好了。小河下台在旁边坐着休息,张玮玮走过去问他,你收学生吗?小河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学吉他干吗?”
那个时候,张玮玮正在当小时工。给中介交点钱,中介帮他介绍工作,派给张玮玮的活儿是洗抽油烟机,洗一个挣二十多块,他去洗了两个,放弃了。洗上三个小时,抽油烟机一点没变,还是那样。
他骑着自行车满北京转悠,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但是心情舒畅。那时候的北京大部分还是北京人,老皇城稳稳当当的样子,后海是纯黑的一片。他觉得这个城市的气质就能让他安定下来。
后来张玮玮经常见到小河。美好药店盘踞在王府井利生琴行,他没事就过去玩。小河弹《柠檬树》,右手一边弹一边打着节奏,张玮玮当时只会扫弦,一看,觉得耳目一新。1999年元旦,张玮玮和一个兰州的朋友晚上跑到王府井乱逛,路过利生,看见利生支了个台子,小河和美好药店正在台上演出。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他跟朋友说,牛逼,这么冷还在露天演出——咱们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过完年,张玮玮找了个琴行的工作。当时,到琴行上班是北京摇滚青年的最佳出路。
琴行老板非常喜欢张玮玮。这个小伙子除了弦乐什么乐器都能试,又爱收拾东西,每天早上,先把所有的琴擦一遍,柜台摆得整整齐齐的,然后泡杯茶坐着。老板打算把他培养成琴行经理。
1998年的一个晚上,张玮玮喝醉了,想起了郭龙。他的电话是郭龙妈妈接的,说“龙龙过得一点都不好”。第二天,张玮玮跟郭龙说:“来北京吧,来琴行上班,特别牛逼,周围一条街全是高手”。
那两年,张玮玮白天在琴行上班,每周有几个晚上去酒吧里唱歌挣钱,还带了几个学吉他的学生,收入不低,隔一阵能给家里寄点钱。
郭龙来了,在琴行待了不到一年,又回了白银,他实在不喜欢上班的生活。其实张玮玮也不喜欢。老板要栽培他,每天定点巡视、训话。他感觉自己像骆驼祥子,如果老板有个女儿,他早晚会成上门女婿。在琴行,他全天带着耳机,听祖咒和“子曰”,他觉得压抑。
临近崩溃的时候,张玮玮就骑上自行车,去歌舞团地下室里看野孩子排练。
1997年,张玮玮和郭龙在兰州第一次看到野孩子的专场演出。那会儿张玮玮的头发焗成毛栗子的颜色,带着耳环,穿紧身T恤,紧身牛仔裤,牛仔靴上带环,一身杀马特打扮。他们当时认为,摇滚一定得奇装异服,特别颓废,生活作风也是能垮就垮,千万别挺着腰板。听说有两个人用重金属唱“花儿”,他们就去了。
一看之下,野孩子全面彻底地征服了他俩。张佺小索两个人,一个人一件灰T恤,光头,就像两个干活的工人;两把木吉他弹得连勾带甩,和声标准优美。看完演出没有车,张玮玮和郭龙走路几十公里回家,激动地聊了一夜。“好听,牛逼,颠覆。”
一到北京,张玮玮就联系上了野孩子,他们的演出他必到。张佺小索住在地下室,没钱,穿得破破烂烂的自己做着饭,每天定点排练,一周几个晚上去酒吧演出,唱自己的作品,也翻唱外国民歌。跟野孩子待上一会儿,就够张玮玮回去撑一段时间。他常想,真的,人家怎么就抵抗住了?野孩子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2000年初,张玮玮跟琴行里一个朋友打了一架,打完一怒之下站在琴行里一顿大骂,骂完走了,没要工资,放那儿的东西也没拿,琴行和那种生活带来的所有压力一泄如注。
第二 天 ,他直接搬到了小索家隔壁,自此开始早起练琴,中午睡个午觉,下午野孩子排练,他又在自己屋里练琴,晚上,到小索家蹭个饭。他想,我一定要和他们一样。
星海手风琴
有一天,张佺和小索到他屋里转了一圈儿,坐下了。“你会弹键盘吗?”“会啊。”“手风琴会吗?”“会啊!”张玮玮觉得肯定有好事儿。
张佺说,你找一个手风琴,练一首歌,练完咱们试一试,然后给了他一首澳大利亚乐队的演奏曲。张玮玮一晚上就把谱子听写下来给小索看,那时候,他才觉得从小被爸爸逼着学音乐太有用了。
收到爸爸寄来的星海手风琴,张玮玮加入了野孩子。那一天,张玮玮第一次感觉到,白银的自卑、压抑、混乱和迷惘全被战胜了,“九十年代漫长的更新下载,完成了”,他到了人生的巅峰。
他在东直门斜街一个小区租了间地下室,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等大家来。每周至少六天,野孩子在这间地下室排练。一稳定下来,他又给郭龙打电话:“这回是真的牛逼了。”
他还是想和郭龙在一起。从在后院郭龙抱着垃圾桶打鼓开始,他一直这样想。哪怕周围再多的朋友,身边没个真的家里人,他觉得不踏实。
郭龙在张玮玮的地下室旁边又租了一间地下室,开始认真练鼓。他也特别喜欢野孩子,那次来,郭龙再也没走。
野孩子乐队,北京河酒吧,2002。
(摄影:封杰西)
2001年,野孩子想有个固定的地方,既做演出场地也做排练室,用营业收入养活乐队,便在三里屯南街开了“河”酒吧。
河酒吧很小,坐上三桌就算满客。一个2米×1.5米的演出台子,三个人站上去觉得挤。酒吧开业那天,郭龙第一次听到了《黄河谣》。
谁也没想到,河酒吧会一发不可收拾。
郭龙是河酒吧的第一任吧台。后来小河和万晓利每周三过来演出,郭龙调音,他们一唱,郭龙就抱个鼓在旁边敲着玩,玩着玩着,就加入了美好药店乐队。那时候,小河和万晓利在天通苑买了房住,万晓利有辆国产摩托车,俩人每人再买一套防风护具,冬天穿上大棉袄,裹上围巾,从天通苑骑一个半小时的车,来河酒吧演出。演出完,喝得也差不多了,摩托车扔下,去朋友家睡一觉,第二天再来取。
张玮玮,万晓利,北京河酒吧,2002。
(摄影:anais)
每次来河酒吧,是小河跟万晓利最开心的时候。一周一场演出是没法养活自己的,他们都还有别的演出。别的酒吧有主持人,还有舞蹈、游戏和魔术,经常有客人凑过来“哎这个你会不会唱?”小河说,在河酒吧才是真正表演,因为有人听得懂。
刚到北京的时候,张玮玮只能和熟人聊天,人一多立刻不说话。河酒吧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2002年,河酒吧成了京城著名据点,他在这里认识了此后人生中所有的朋友——西北压抑青年突然变成了三里屯南街的交际花。
河酒吧跟所有的酒吧都不一样。鼎盛时期,这里是一所乌托邦。跑场歌手,民谣歌手,拍电影的,乐评人,写诗的,文艺青年,老外,东北旺树村的摇滚青年……全能待得住。后来,李修贤、杜可风、罗永浩……这些名人也没事就来待着——没人理他们,他们又不玩乐器。在那之前,北京的各个圈子分得特别清楚,各圈之间不来往,树村的摇滚青年认为去三里屯喝酒是耻辱,但就是会凑钱拼着黑车来河酒吧玩。野孩子的气质营造出一种谁都能认可的氛围,让各个旮旯里钻出来的苦逼们突然找到了对方。
酒吧开业没多久,野孩子的作息变成了每天排练完,集体打扫卫生,打扫完在门口喝茶下棋,下完棋, 酒吧开门,然后喝酒,演出,狂欢,直到凌晨三四点。河酒吧有个窗台叫“玮玮台”。不论喝得多醉,张玮玮只要一发现不行了,就直奔那儿一躺,一直躺到醒来。
每周三,张玮玮和小河万晓利演一场即兴。那个时期的即兴,台上全是火花,每个人都是火花,火花和火花揉到一起滴水不漏,是排练都排练不出来的、他们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过的火花。疯狂持续到2002年的夏天,诗人尹丽川将他们推荐给“摩登天空”的老板沈黎晖,沈黎晖来河酒吧看了两次,找人来录音,就有了 《飞的高的鸟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
那是一张充满河酒吧气场的现场专辑,是嗨到极点,自由到极点,又有着不可挽回的末世氛围。
2003年春节,非典来了。非典过后,人心涣散。大家都开始怀疑,即兴音乐那么美好,天天循环着死磕排练,有没有必要?而后,后海一个月内开了十几个酒吧,三里屯南街没人去了。
那一年夏天,河酒吧倒闭,野孩子也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