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曾经是她最期盼的礼物。17次截肢和28次手术过后,她对装假肢的人说,你给我做瘦一点,穿超短裙才好看。
她曾经在病床上躺了整整3年。9年前的汶川地震中,她所在的汉旺东汽中学教学楼塌了,她被压在下面,后来成了公开报道中截肢次数最多的伤员。
汶川地震中,被压在废墟下48小时的魏玲,被救援人员发现的瞬间。图片来自网络
69227人曾经在那场灾难中失去生命。比起他们,魏玲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那个。她当着外人的面穿脱假肢,空着的裤管在手里晃荡着,被拧成麻花。
她在病房里学画画,被赞为“中国的弗里达”;她开始记录地震故事,想写一本10万字的回忆录。她结了婚,又生了儿子。
在别人眼中,她的精神和身体都在一点一点完满起来,成了一个“奇迹”。人们喊她“爱笑天使”、“地震女孩”。
然而,9年过去了,伤痛并未就此抚平。一度拓宽她人生半径的假肢,因为疼痛被闲置起来。当“地震女孩”的标签随着时间脱落,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走出家门是什么时候。她经常在被窝里,一躺就是一天。
“我可能是躺习惯了。”魏玲的左腿假肢被收进柜子里,几乎不再拿出来。
右小腿的假肢被随意地摆在轮椅一侧,孤零零地杵在地上,绑带散开着。它旁边是轮椅,空着。再旁边是床,魏玲直直地躺在被窝里。已经是上午10点钟,她仍然没有起来的意思。天气阴冷,窝在床上更暖和些。
魏玲捧着手机,一会横躺,一会侧卧。屏幕发出的白光映在脸上,她偶尔会被电子书逗笑,但更多时候,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
这是她平常的一天。连绵的阴雨让她腰上的伤口发作,好像“用刀在骨头里头割”。
阴雨天时,觉得难受,魏玲常常躺一整天。图 / 韩逸
最初失落地像这样躺着,是在2008年5月14日。被教学楼的墙压了48个小时以后,她的腿骨折了,肌肉坏死,只能在德阳市人民医院截了肢。1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374643人成了伤员。魏玲是这些人里截肢次数最多的一个。那年,她只有18岁。
同学都出院了,只有她还在一封一封地收医院的病危通知书。感染,切除;再感染,再切除。她右边小腿没了,左边甚至切了一半屁股,“一直切到了骨盆”。
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减少,魏玲很少喊疼。第一次截肢手术之前,监护仪和心电仪的电线爬满全身,血浆和营养液的针头插得到处都是,她还在吸氧罩里面笑,不能说话,她就用笔写字条安慰父母:“你们放心,我没事。”
她还用字条跟受伤的同学交流,鼓励他们别放弃。稍微好些以后,她给旁人讲冷笑话,在沉闷的病房里笑得直不起腰。魏玲因此被称为“字条女孩”,她想写一本回忆录,就叫《字条女孩》。
她断断续续写了6万字,其中最后一章计划写“我的义肢”,充满了对摆脱轮椅和拐杖的渴望。
2011年3月4日,她实现了这个愿望。穿上基金会捐赠的新假肢,她在震后第一次重拾“几乎忘记”的感觉。残端与假肢接受面腾空,一种突然很放松但特别疼痛的感觉夹杂在一起,她一瞬间高过了爸爸妈妈,站了起来。
她锻炼得很积极。去教她画画的老师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就看见她已经自己穿好假肢出来迎接,站在那儿,笑呵呵等着。
她的画被很多人称赞。她在病房里画动物、人和输液车;画一片废墟之上,身材纤细的姑娘,肩上有金色翅膀的大鸟振翅欲飞。艺术家周春芽看了她的画,说魏玲很有可能成为中国的弗里达。弗里达是墨西哥的著名女画家,是一个残疾人。
她渴望用假肢早点儿摆脱病床。“这只不属于我的脚,是需要陪伴我走过风风雨雨的伙伴……”她在日记里一字一句地写道。
获赠的轮椅被放在院子里,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图 / 韩逸
它们的确陪她去了很多地方。因为乐观爱笑,她成了最典型的采访对象。她上报纸、上电视,见柴静、见撒贝宁。在众人瞩目的舞台上,她“紧张得都断片儿了”,可段子还是张口就来,那些最难的日子在她嘴里说出来,变得欢快又动情。
然而,9年过去,假肢并没有像最初所期望的,帮她甩掉轮椅和拐杖。伤口和假肢接口的摩擦,像是有砂纸在残肢上打磨着,左腿的假肢干脆被收了起来,落满了灰尘。
过了12点,母亲做好中饭,来喊她吃。“不吃了,疼。”她还是捧着小说,直到母亲把饭菜端进房间里,她才坐起来。
儿子看《光头强》的时候,魏玲就陪在旁边看小说。 图 / 韩逸
床旁边有个可以放东西的小桌。床头安装了一个马桶。如果身体不舒服,吃喝拉撒都可以在房间内解决。她可以一天都不用“站起来”。
就在1年前,她还是鼓励别人站起来的榜样。“别人伸手来扶你,你也要自己愿意站起来才行!”2016年初,她还同丈夫吕登春一道,来到千里之外的北京,作了一场名为《从绝望到希望》的演讲。
满面笑容站在台上的她,白色长裙飘飘。裙子里面,右腿的假肢挺立着。这种坚强的形象,符合所有人对她的期待。演讲获得了三等奖,有人在台下泪光闪闪。
装上假肢的最初几年,她参加了无数这样的演讲。一次访谈节目过后,四五千人加她的QQ,弄得电脑都死机了。
她有了自己的粉丝,他们自称“铃铛”,给她留言鼓励。现在的丈夫吕登春,也是从电视节目中看到她的大笑,加了她的QQ号,决心照顾她一辈子。
她的婚礼也受人瞩目。整个仪式里,她没拄拐杖、没坐轮椅,也不要人扶,自己一步一步挪到证婚人面前。母亲在婚礼上哭了,她没想到女儿能这么快找到幸福。
魏玲很快怀孕了。生产会有脏器粘连或者大出血的风险,她也不怕。第36周,儿子出生了,剖腹产,5斤重。
她坚持喂母乳,犯了褥疮。只要坐着就会压到伤口,养了大半年才好。
即便身体不舒服,她也加班加点做手工,想给儿子多攒点钱。新闻热度高的时候,她的手工艺品不愁卖。基金会帮她成立专门的工作室,在微店里展示她的作品。很多企业会买回去当作员工福利,有人一次就买走很多。到2015年,她甚至想把家里的空仓库改建成厂房,带动周边的残疾人一起创业。
生活似乎走向了“圆满”。在旁人眼里,作为一个高位截瘫的地震伤员,魏玲不应该再有遗憾。她开始参加专门的课程,想要成为一名职业规划培训师。
但身体的疼痛从未离去。那次演讲过后,她开始频繁尿血。冻疮从小黑点一点点扩散,整块整块烂掉。伤口集中在屁股上,久坐之下,腿上的隐疾也跟着发作了。
她只能先治疗冻疮,假肢再次被闲置。一起被闲置的还有那次演讲颁发的证书——被放在了书架的最顶层。《渴望生活》《标杆人生》《病隙碎笔》,别人送来的书,很多还没来得及拆封,她也没心情看。
冷静下来想想,她觉得不疼才是头等大事。她不想再去上职业规划课了。“那些没有意义”,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说。
从前兴致勃勃的事儿都放下了。画作大多堆进了仓库,小说的底稿也丢了。丢了就算了,她也不想再找,也没心境继续写了。手工艺品的出品,也不再稳定。
魏玲的画作
“地震女孩”带来的名人效应在渐渐消失。基金会的负责人劝魏玲想办法做些创新,翻新手工艺品的花样,或者增加一些款式,好去适应市场。
5月2日,这位负责人发微信问她,“马上母亲节了,有没有什么手工品创意?”
“没有额。”20多个小时后,魏玲回复了3个字。
同样让魏玲无感的,是“5.12”这一天。如果没人提醒,她会把这天当成很平常的一天过完。但每年都有人在QQ群里提到她,说些关心的话。
“你说就说吧,提我干嘛。”她现在不常登录QQ,也不想再被人以“地震女孩”的称谓提起。这个称谓下一直保持坚强和昂扬的她,好像有点累了。
卸下这些光环后,她只是个爱看小说的“孩子他妈”。《斗破苍穹》《缠夫》,她看的网络小说主角大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选书的标准很简单,就是主人公“一直赢”。搜索畅销榜,随便打开一本,看到让人不高兴的情节,就不看了。日子已经够“虐”了,她不想再看虐心的东西。
“超过一千章的也不看”,太长,她会失去耐心。有一本的情节她很喜欢,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男女的义务颠倒,女人娶男人回家,“最好的就是不用怀孕,男人来生孩子”。
自从生了孩子,她的身体没能恢复到从前。
除了生孩子,吕登春确实什么都做了。他在离家一个小时车程的工业园区上班,每周三班倒。在家的时候,他默默刷碗、做饭、打扫卫生。夫妻之间话不多。他给了她一个普通工人能给的平淡生活。
“我就负责吃。”偶尔把黏在电子书上的目光对准旁人时,她才无所谓地笑一下。
她的笑曾经是父母的阳光。现在,儿子是一家人的阳光。晚饭后,儿子举着外公从地摊上买的蓝色塑料小狗,使劲推到她面前,含糊不清地喊着“去吧!”
一家人在院子里的合影,现在,儿子是全家人的阳光。魏玲供图
一家人都笑了。
儿子扑到身前,她躬下身,两手够着儿子,吃力地把他抱起来,放在右边大腿上。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右小腿的假肢才会发挥一些作用。儿子出生的时候,她给他起名“莙垚”,取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假肢变得有点鸡肋。比起克服疼痛坚持走路,轮椅要方便太多。推着电动轮椅的操纵杆,她可以自如地在屋里进出。偶尔,轮椅卡在台阶上,个子还没轮椅高的儿子会使劲去推,嘴上喊着“不卡,不卡”,急得掉眼泪。
她在此时会格外感动。但自从儿子上了幼儿园,不再跟她一起睡,自然就跟外公外婆更亲近了。
父母察觉不到女儿的变化。相比于探究女儿的内心世界,这对农村夫妇更关心怎样才能多赚一点钱,给孙子攒起来。
“你说,租下邻居的田养青蛙怎么样?”母亲有点儿纠结,嫌贵,怕收不回成本。
“你们决定就行。”魏玲根本没有把视线从电子书上挪开,懒懒地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