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但不只是经济
经济发展与民主之间关系的争论仍在继续,但经济发展对民主巩固的积极作用业已成为共识。Przeworski(2000)很早就提出:民主与经济发展之间的相关性,并非是因为富国更易发生民主转型,而是因为民主在富国更难崩溃。其经典定理可表述为:没有一个发展水平高于1975年的阿根廷的民主政权崩溃。
虽然委内瑞拉的民主崩溃挑战了上述论断,但迄今为止,经济发展水平仍是预测民主存续的最佳指标(Svolik, 2008, 2015; Aleman & Yang, 2011; Sing, 2010)。经济发展依赖去中心化的市场经济,威权政府更难以把持经济来巩固权力;更多的资源缓和社会分裂,增强合作激励;发展可以向治理者提供更多资源,有助于国家能力(state capacity)。
从长远来看,较高的经济发展水平有利于民主的巩固。然而,短期的经济表现也会影响民主崩溃的几率。
Lipset(1960) 首先提出,民主若缺乏“内在合法性”(Intrinsic legitimacy),其存续便会依赖政府的效能。不出所料的是,两次大战间的世界性经济危机正是第一次威权回潮的背景。Przeworski(1995) 也发现,经济衰退会大幅抬升政权崩溃的概率,即便是民主政府也难以幸免——尽管民主政府总体上比威权政府韧性更强。
从经济衰退到民主崩溃的机制多种多样:1. 经济衰退下,更多民众会默许乃至支持野心家对民主的颠覆。2.经济危机带来结构性改革的压力,有潜在受损可能的精英更可能会对民主发起挑战。3.财政困窘的政府较难维持官僚建制和军警的忠诚,无论其形式是民主还是威权。(Kaufman& Haggard, 2016)。
一系列量化研究进一步证明了经济增长与民主存续之间的相关性(Svolik, 2008; Houle, 2009;Kadivar, 2017; Brambor & Lindvail, 2014)。值得一提的是,Maeda(2010)区分了民选领导人发起的“民主倒退”(Backsliding)与军人发动的“政变”:经济衰退会增大政变发生概率,但对民主倒退的发生与否却无甚影响。民主倒退通常由现任领导人发起,而政变则会颠覆现任的统治。经济衰退会降低现任的民意支持率、降低政变成本,提高政变成功率。然而,经济危机并不影响在任领导人侵蚀民主制度的成本。毫不意外的是,委内瑞拉与俄罗斯的民主倒退均发生在石油繁荣时期,而匈牙利和土耳其的民主倒退也并非由经济衰退引起。
经济不平等可能也影响着民主的存续。一些学者视威权政府为经济精英维持不平等的手段,而民主化将会引致更多的再分配。不平等程度越高,民主化带给精英的预期损失便越大。因此,在高度不平等的威权国家,精英便倾向于以镇压而非妥协来应对民主化压力;即便民主在不平等的国家建立,富人也更愿以政变来颠覆民主政权(Boix, 2003; Acemoglu & Robinson, 2001, 2005)。
然而,定量地检验这一猜想并非易事:有关经济不平等的数据覆盖面很小,而遗漏值多集中于贫穷国家,因而难免估计误差。为解决此问题,Houle(2009)用资本占工业附加值的比例作为不平等的代理变量,研究结果与理论预期不同:不平等对于民主转型并无显著影响,但民主在不平等的国家更易崩溃。虽然不平等会提高群众争取民主的意愿,但现实世界中的群众动员总归难逃集体行动的困境。民主颠覆的发生机制则有所不同:政变仅由少量精英促成,协调集体行动要简单许多。
Houle(2009)对民主的不平等模型仅有局部修正,另一些学者则从根本上对该模型提出了挑战(Slater, Smith& Nair, 2014; Haggard & Kaufman, 2012, 2016)。在他们看来,
不平等模型未能正视真实世界中的复杂政治生活。
Slater, Smith & Nair(2014)剖析了不平等模型背后的两项预设:1.国家有能力执行再分配政策。2.政治权力的实际拥有者是经济精英的代理人。在国家能力较强时,该假设或许能成立,但很多新兴民主国家的能力十分有限,政府即便有相关意愿,也缺乏贯彻再分配政策的手段。此外,军人在这些国家是独立的政治行动者而非富人的代理人。相较于捍卫富人利益,政变更可能源于军人的自利考虑,或来自少壮派激进的进步主义意识形态。Slater, Smith & Nair(2014)考察了
国家能力较弱的非洲地区:民主国家中富人的税负实际上更少而非更多;而威权逆袭也没有减少对富人的税收。
Kaufman and Haggard(2012,2016)对不平等模型提出了类似批评。不过他们质疑的焦点并不在民主与不平等之间的统计相关性,而是针对相关性背后的机制:即便这种相关性存在,
现实中的民主转型和民主崩溃真的是分配问题引起的吗?
两位作者没有使用量化证据,而是记录了第三波民主浪潮中的所有转型案例,并对每个案例采取定性的因果过程观察。
他们发现,即便采纳宽松的标准,“再分配需求”也只能解释民主转型的55%左右。余下的案例要么是精英在底层压力阙如的情况下主动发起,要么来自精英内部分裂。而
再分配能够解释的民主颠覆就更加有限:在第三波民主浪潮之后发生的民主颠覆中,只有20%-30%与精英抵制再分配有关。
有时,反对民主者获得了跨阶级的支持,如秘鲁藤森总统的自我政变;另外,精英群体的分裂也可能导致民主颠覆:1991年泰国政变的起因便是民主政府企图控制军队开支,但该届泰国政府却广受富人支持。最后,在厄瓜多尔(2000),加纳(1980)和苏里南(1980)三个被作者称为“民粹主义颠覆”的案例中,民主崩溃的原因与再分配模型的预测正好相反:颠覆者挑战民主的原因是民主政府的再分配太少而非太多。
综上,作者认为,
即便民主颠覆与不平等之间有相关性,阶级冲突也不是民主颠覆的基础发生机制:政治因素可能同时引起了民主崩溃和经济不平等。
作者用 “弱民主综合症”(Weak Democracy Syndrome)来形容脆弱的民主政体:制度化水平不足,难以控制军队,无法协调精英间矛盾;它无力促进经济增长,也未能缓和不平等问题。也许,与其过度关注经济,不如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到新兴民主的政治过程上,从制度方面来理解民主崩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