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联系上周孝菁时,他正在这一年最崩溃的时候,钱快花完了,发不出工资,团队——四五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包括他的发小和表哥——正濒临解散。
我们第一次打电话时,周孝菁正要送表哥去火车站。“我们团队正在调整中,”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紧张,“还在规划后续发展。”
周孝菁在网上拍短视频,可能是龙山县最大的网红了。他今年24岁,在互联网上的名字是周土豆,所有平台的粉丝加起来有四五十万。跟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拍的是校园霸凌。典型的场景是这样的:
一个男孩说有人要打自己,周土豆就带着他去找对方调解。调解不成,周土豆挥挥手,面包车里下来几个青壮年,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奥特曼书包。一段转场过去,霸凌者老老实实站成一排,开始道歉。
评论区里很多人留言,我也被霸凌了,能不能来帮帮我?
和大多数短视频不同,周孝菁的视频总是很严肃。他喜欢穿一件黑衣服,微微皱眉,即使对中学生也用“您”称呼。每次解决完霸凌者,他都会双手背在身后和他们站成一排,用普通话对着镜头大喊:“同志们,团结起来!”
在网上,很少有一个年轻人是这样一张脸。周孝菁在每个视频里都有同一个表情,严肃,古板,紧绷,甚至有点可笑。
我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自己的紧张,手总是垂在腿边,随着说话的节奏来回摆动。他身上有一种过时的正义感,让他显得别扭,局促,并不自然,但那种大义凛然的表情很真实,让我相信他的确想解决问题。这种形象绝不是当下互联网流行的人设,格格不入。
周孝菁的普通话有一种江湖气的口音。他是湖南龙山县人。在认识他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龙山这个地方。我决定去那里看看。
全中国离得最近的两座县城就是龙山和来凤,出租司机说。龙山在湖南,来凤在湖北,酉水河南北流过,从中间分开两县。河上架着一座桥,全长五百多米,六分钟就能走完。
桥的名字叫“湘鄂情”,来凤那一侧刻着“有凤来仪”,龙山那一侧刻着“鱼跃龙门”,中间的牌匾是“龙凤呈祥”。桥上站着做直播的年轻人,三脚架上固定着手机,脸上映出手机屏幕上的白光。车流混着风声从屏幕里划过,直播间的IP四处乱飘,一会儿是湖南,一会儿变成湖北。
龙山县只有两条主干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有座龙凤广场。
周孝菁的家就在龙凤广场附近。一条小巷拐进去,爬过一段长坡就到了城中村。四五层高的砖楼紧挨着彼此,间距不到两米,透过不锈钢的防盗网能清晰看见别人家的样子。老人们搬着椅子坐在楼下,和一条趴着的黄狗一起注视着路过的每一个人。
从两栋楼间不起眼的夹缝绕到背面,一片堆着旧砖瓦的杂草丛里蹿出来三四只流浪猫。门口掉下半截电线,一辆被塑料布罩着的手推车歪在旁边,底下露出“酸辣爪爪”。周孝菁的姐姐和姐夫以前在附近摆摊卖鸡爪。
周孝菁还没起床。他的一天通常从中午开始,洗漱,随便吃点昨天的剩饭或者什么也不吃,然后坐在客厅唯一一张桌子前,对着电脑发呆。
那是一台“拯救者”电脑,五千块,求姐姐帮自己买的。周孝菁现在很缺钱,他没签MCN,目前只接过一个广告,抖音和快手加在一起才2500块。之前他在杭州打工,攒了小几万,父亲去世还留了十万块,拍了几个月视频后,他现在花得只剩五万。
这个家也是周孝菁的工作室,三室一厅,月租金五百,一年五千。
女孩洋洋和四川老表刘佩林也住这。洋洋22岁,贵州人,高中毕业后去广州打工,刷到周孝菁的视频后看得上瘾,一个月后干脆辞了工作,跑来龙山成了周土豆的助理。
刘佩林没有“助理”这样明确的头衔。他今年19岁,身材瘦高,总穿着一件土黄的衬衣配上黑外套和黑裤子,腰间系一条方形金属扣的皮带。
石裕自己在坡道下另一条巷子租了房子,离这里走路两分钟。他给周孝菁的视频掌镜,也是最早和他一起拍视频的人,算是元老。
地中海本来是龙山另一个网红,七八千粉丝,最近也加入了周孝菁。他靠跳舞在龙山出名,在周孝菁的视频里,他会在结尾跳一段科目三,调节气氛。
周孝菁打电话喊他们拍视频时,大家才会聚在工作室里。四五十平米的大客厅铺着白色的瓷砖,一台老式冰柜和黑色的沙发贴着墙边,角落里一台圆柱形的立式空调被被锁在一圈铁栏杆里,是房东怕被人拿走。另一侧墙边放着周孝菁的桌子,穿衣镜立在地上,旁边随手放着两个哑铃。除了边缘的几个物件,客厅简直大得空旷。
到龙山的第一晚,周孝菁带我到湘鄂情大桥旁的一家麻鸭店吃饭。其他人已经等在圆桌边,老板娘听说有从北京来的客人,端上的一锅麻鸭里捞出来六个鸭腿。
周孝菁想好好招待我,但每天又不知道干什么。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他决定带我去拍视频。
最近没人求助,周孝菁拍的是剧本。有次他让地中海叫来了四五个“精神小伙”,都是十六七岁的男孩,没上学了,每天待在家里。用龙山话讲,是一群“逛逛儿”,街溜子。
男孩们穿着宽松的卫衣和牛仔裤,头上要么染黄要么烫成卷毛。他们挤上面包车,周孝菁从驾驶座上回过头给他们派烟。“抽哪个?”他问,手上是一包十块钱的软白和三十块的芙蓉王。
“那肯定是芙蓉王,”坐中间的男生接过烟,客气地说了句谢谢。周孝菁不抽烟,地中海为了陪他们抽了一根,车里很快漫起烟味。他们抽烟只为了装酷,大半截烟卷在手上静静烧成烟灰,有个人抽两口咳嗽了起来,赶紧说自己最近感冒。在龙山,大家还习惯抽纸烟,打架前会夹一根在耳朵后面。
这对逛逛儿们来说似乎是一个不错的下午。他们都刷到过周土豆的视频,没想到自己还能出镜。拍视频不是什么大事,但也算得上新鲜。一天的时间本来也难打发,从龙山跑来乡下,回去前还能讨根烟。
车在周孝菁老家村口停下,他准备拍逛逛儿帮农村老人干农活。他让其中三个男孩一会儿演霸凌者,剩下一个戴眼镜的文静些,演受害者。
霸凌者在远处围成一圈,地中海和刘佩林背着奥特曼书包跟在周孝菁身后,石裕站在下面的田里,举起手机比了个手势。3,2,1,周孝菁朝他们走去,地中海的白色假发突然被风吹飞,霸凌者们一起笑场了。中途下了雨,他们躲到桥洞,就地又拍了一条。周孝菁灵机一动,抬脚往地中海的白T恤上轻轻踩出一个脚印,石裕拍了个特写,方便让观众遐想一场激烈的打斗。
农忙时节过了,地里比人高的苞谷杆已经枯黄,粉紫色的烟草花开得正好。烟叶收完了,只剩下一杆杆立着的烟粑粑。雨停后,周孝菁教逛逛儿们拔烟杆。一只脚踩牢旁边的土,两只手从下往上连根拔起。男孩们没下过地,有个今天特意穿了双红球鞋,从地里出来,红的变成了土黄,在马路牙子上擦出四五条泥印。
在镜头拍不到的路边,我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干了一个下午。我原本以为拍视频有复杂的工序,但周孝菁拍得简单且粗糙。逛逛儿们没有台词也不用演技,双手插兜一站,脸后期会马赛克,唯一费力的只有憋笑。
当天晚上十点,我在周土豆的账号刷到了这条视频。视频里,周土豆带着地中海和刘佩林教训了一群霸凌者,作为惩罚,他们被迫在地里拔烟杆,其中一个被周土豆发现偷懒,又被收拾了一顿。
评论区经常能看到逛逛儿跑来留言点赞:出镜了,黄毛来报到。
另一次地中海叫来几个女生,我坐在面包车中排,面朝车窗,不敢跟她们说话。一个女孩用手碰了碰我的肩膀让我往后靠,“小心点,”她用龙山话对我说,另一只手一甩,半根烟蒂从我鼻子前飞到车窗外。
相处久了,我明白她们和普通小孩没什么不同,不凶狠,不古怪,不“坏”。那天一共四个女生,周孝菁带他们去石裕的奶奶家砍苞谷杆。十六七岁的女孩们都化了妆,穿着短裤短裙。还有一个女孩才十四岁,棕褐色的假发在脑袋后面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涂了睫毛膏的眼睛看着地面,一个人蹲在旁边不好意思说话,左手抠着右手小臂上的纹身。
四个女孩,三个镰刀,后来干脆每个人都扔了镰刀用手掰,一个比一个卖力,在苞谷地里被咬出一腿蚊子包。三个女孩彼此认识,一边砍一边对地中海骂骂咧咧。
地中海找了把镰刀给砍下的苞谷杆削了皮,递给她们一人一根。女孩们使劲嚼了嚼,“一点味道也没有啊!连水都没有!”她们在田埂上蹲成一排,连撕带咬,乖乖吃完了所有杆子。
我在她们面前问出过很愚蠢的问题。为什么你不上学了?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但还是忍不住这种困惑。我们的生活很不同,但我越是明白我们之间的相似,就越不能理解这种不同。
周孝菁在视频结尾录了一段采访,问了和我一样的问题。
“就是不想读了,上学没意思。”一个女生回答他,吐掉嘴里的杆子皮。
“读不进去,老师也偏心。”另一个女生说。
“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就找人打他们,然后就被开除了。”还有一个女生说。讲完她跑回其他几个女生旁边,她们问她说了什么。“我说的是实话啊,我当时真的被人欺负!”她们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那天他也问了那几个男生。“你们有几个人是父母离异的?”
“我,他,他,”一个男生点了点人头,“就没有没离的吧,没离的爸妈也都在外地。”
龙山的校园霸凌和我想象的截然不同。没有孤立、嘲讽、勾心斗角,像美剧里演的那样。在这里,霸凌是纯粹的暴力。堵到巷子里,衣服蒙起头打一顿就是了,不需要原因。
周孝菁、石裕、地中海,人人都被打过。老师不管,父母不在身边。只能学着抽烟,认识大哥,变成和他们一样的逛逛儿。下次成为打人的人,自己就不会被打了。
为什么还要去学校?辍学,在兄弟间借宿借钱,和家里断绝联系,过上一种被叫做“跑路”的生活。跑路少年们有自己的世界,老师家长隔绝在外。霸凌不是结果也不是原因,只是构成这世界最普通的日常。
周孝菁视频里的很多逛逛儿后来都跑路了。他拍他们,因为他自己就是这土壤的一部分。他真正的做法是这样的:后台有人求助,先劝对方告诉老师家长,然后用自己的大V账号给霸凌者发私信劝和。打一架解决不了霸凌,周孝菁自己也知道。他也想过别的办法——开直播,去外地,用干农活占用打架的时间——都是泡影。
“所有校园霸凌都是家长的问题”,这是他的结论。这不是周孝菁能解决的问题,或者说,这就是龙山原本的样子。在龙山和更多跟龙山一样的地方,从来就没有“问题”需要他解决,因为生活就是问题本身。
周孝菁的童年和他拍的那些人一模一样。妈妈早就一个人去了云南,爸爸每天酗酒。上初中他开始被打,放学不敢走大门,要翻墙逃跑。毕业他就没读了。
十七岁,周孝菁跑到杭州端盘子,跟一群鬼火少年开着摩托去炸街——车是贷款三千八买的。
他们喝酒,拜把子,干仗,有一次稀里糊涂地拿着棒球棍砸了别人的车,被抓去少管所关了几个月。他因此看清了什么是兄弟情谊:“都是扯卵谈。”
那之后他老实了一阵,给肯德基送外卖,因为脑子机灵,还成了部门的小主管。他想学做微商,买了自媒体营销书,研究“团队裂变,朋友圈孵化”。那本从杭州带回来的笔记本上,有一页无意识地重复写着一句话:我想过的生活,我想过的生活。封面上还手写了一句鸡汤:付出只是等待收货,不让余生留下遗憾。
我想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和周孝菁一样,盲目,模糊,渴望出人头地,总不甘心。他比他们多出一腔热情和闯劲,那不足以使他获得他幻想的那种成功,但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做到他正在做的事。
周孝菁为了解决校园霸凌挖空了心思。他请霸凌者吃饭,和家长谈心,把逛逛儿抓来干农活。他真有一本《民法典》,翻完了也没找到制裁未成年人的方法。干农活简直绝妙,可以剥夺逛逛儿打架的时间,要是能写进法典就好了,这是他的宏伟心愿。
一切都很潦草,只凭一种原始的直觉。想去外地调解,他就开直播打PK攒钱。他没有才艺,只能大吼,有票的兄弟上一下票了!实在是输不起了!大半时候他会输,惩罚是喝油或吃生鸡蛋。他敲开两个鸡蛋当场灌下去,直播结束后蹲在路边的草丛里抠喉咙。胃会烧得发疼,洋洋告诉我。其他人站在旁边,看周孝菁不停呕吐。
他们在八月底时去过一趟贵州。因为贵州IP的留言多,周孝菁断定那里霸凌严重。他们开了一天一夜,到了发现学生都在放假,一个人也没联系上。浪费两天,灰溜溜又开回来了。到龙山之前拉了缸,车报废了。
没多久他又带石裕去了一趟广东清远。一模一样的原因,一模一样的结果。
我在龙山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周孝菁的老家。水沙坪村离龙山县不远,走高速只用二十分钟。周孝菁家的老屋在村子最边缘,前后都是亲戚的房,全空着,老周家留在这儿的只有周孝菁的爸爸。
这是一幢用人手搭出来的木屋,房梁上堆着没用完的木头,门板没法严丝合缝地关上。门口放着两把靠背椅,周孝菁的爸爸每天一个人坐在门口喝酒。
椅子已经空了。周孝菁开了锁,天光从糊着挂历纸的窗缝里透进来。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红色的褥子还没收。屋子没有墙,木板隔出一个只有三面的小房间,第四面空着,面向屋后的野山。厨房里的土灶还堆着柴火,桌上歪着一个落了灰的三脚架,周孝菁几年前买来想做直播,以前后面还画着四个大字:全村希望。
房檐上的监控是周孝菁自己装的。爸爸有癫痫,发病时在堂屋里砸东西。不发作的时候他不爱讲话,闷头喝酒。村里人不喜欢他,老屋前没人往来。
去年夏天周孝菁在杭州接到亲戚的电话,老爸不行了。那天他没喝酒,早上扯了点吃的坐在门口,突然倒在地上开始抽搐。那时是七点,周孝菁后来去翻监控,父亲一个人躺在地上,直到下午三点才被发现。周孝菁第二天就买票回来,从此留在了龙山。
这房子风水不好,周孝菁说。左边一个四方的小房子正对大门,像一把刀把家劈成了两半。出门被别出一个角,前面被挡住,后面又是山,两边都是房,“前后无路”。开车离开时,他得从那个墙角转弯90度。半截车身还甩在后面,周孝菁踩下油门,方向盘打死,不后退也不腾挪。车身被刮出一道长印,他飞驰而去。
龙山很小。县里出过最有名的人是沈梦辰。一个出租司机告诉我,沈梦辰是他老婆的同学,每年过年回龙山还会一起吃饭。“那个杜海涛知道吧,就是我们龙山女婿”。那你每次也会见到沈梦辰啦?我问他。那才不去,他说,别人是大明星,那个饭也吃不起。
在龙山的前四天,我连续三次在打车软件上叫到了同一个司机。他看起来三四十岁,孩子在读小学。他在龙山供水局上班,每天早晚打个卡就出来跑滴滴。第三次打到他的车是在傍晚。今天您下班挺早的,我跟他寒暄。今天是周六,不上班,他回答我。
去年有一次,他跑滴滴的时候一天接了四个订单,都是同一个人。那是一个龙山女婿,来县里跟女友订婚。早上他先接那个年轻人去买花,中午送他去拍婚纱照,下午去买被子床单三件套,天黑了又把他送回酒店。
龙凤广场是龙山唯一一座广场。县里只有两所高中和两所职高,都离广场不远。隔一条马路是龙山第一职中,再往前走一公里是私立的好学校皇仓中学。早上十一点,学生们穿着整齐的蓝白校服做早操。围墙的铁网外和过街天桥上站着十来个路人,买菜的妈妈拉着小孩,趴在天桥栏杆上看得聚精会神。
有一天我在广场前过马路,斑马线上走过两个逛逛儿。他们很好辨认,上学时间没穿校服,锡纸烫,黑白灰衣服,叼着烟。两个人明显一起,但一个低头看手机,一个独自走在前,并不说话。我一路跟着,看他们绕到广场背后的小路,去超市买了包烟,往前走进城中村。窗户里传来麻将声,他们绕过一小块菜地,走上一个斜坡,消失在职中后山的方向。
我不知道逛逛儿的一天到底在做什么。“到处玩一玩,然后去慕时光点杯奶茶,一坐坐一天。”周孝菁告诉我。
慕时光是龙山最受欢迎的奶茶店,逛逛儿们的根据地。店就在龙凤广场的路口对面,一到周末,店里坐满了学生,抽烟,打游戏,对着镜子化妆,和男女朋友约会。地中海是这里的常客,去吧台拿奶茶的几步路,他跟五六个人打了招呼。
视频里的地中海总戴着一副白色假发。不戴假发的时候他露出染成浅黄色的圆寸。以前他和人打架,别人把他脑袋前面的头发扯掉了,他干脆叫理发店把中间都剪了,后面的头发围着中间的秃顶染成五颜六色,所以网名叫地中海。
“他一天是真没什么事做。”周孝菁说。地中海几年前开始拍自己跳舞的短视频,现在粉丝也不到一万。龙山人都认识他,也暗暗看不起他,觉得他跳舞低俗。他不在乎,隔三差五开一次直播,赚够第二天的生活费就行。
你不会觉得每天很无聊吗?我问他。
很好玩啊,地中海回答。他每天睡到下午起,在街上晃晃,喝杯奶茶。到了晚上去县里唯一的酒吧超级玩偶蹦迪。他吃饭不怎么规律,周孝菁喊的话就过来蹭一口。因为开通了商家联盟,在酒吧喝酒不要钱。
地中海也去外地打过工。初中读完之后他跟着家里一个哥哥去干汽修。太累了,没意思。在广州,在长沙,打工也只是关在园区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做不了。一起干的朋友走了,他就跑回了龙山。
前几天他刚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一千八。每次喝完酒,光打车回家都花了他大几百,买了摩托车就不用打车了。在马路上开车,嗡嗡嗡,所有人都回头看他。
“每天时间不是都过得很快吗?”他对我的问题感到困惑。
也许是因为我是湖北人,龙山总让我想起自己的家乡。这里的口音和湖北差别不大,路上的行道树也种着香樟和梧桐。银杏还绿着,十月的一场大雨后,全城的桂花都开了。成年后我在北京从没闻到过桂花的味道,这种香气让我陷入一种南方的眩晕。有天我买了一杯奶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突然觉得也许这就是我原本会过的另一种生活。
龙山的街上没什么高楼,但我总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在挡着我。天常常是阴的,下雨也不明不白,一会儿飘几丝,很快又停。路边时不时走过背着竹篓的老人,框里装着衣服、粉色的头盔和刚买的菜。街边都是蓝色和绿色的玻璃窗,像留在上个世纪。有一个瞬间我想就过这样的生活应该也挺好,没有什么冲动和盼头,什么都不太有必要。“就是玩一下。”我想到地中海老说的这句话。
唯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县城中心的一座拱桥。第一次从车窗里看到它的时候我几乎要完全仰起头,也许是因为车正在下坡而桥越升越高,它的高耸几乎让我感到震惊。那和我以前见过的桥都不一样,细长的桥墩扎在路两旁的山上,从道路的中心突兀地升起,既不走车也不走人,钢筋俯视着从身下穿过的车流。
后来石裕告诉我它叫情人桥,读书时很多小情侣喜欢去上面散步。他在职高时听人说放学后会去桥上约架,自己没去。周孝菁读初中时也喜欢和当时的女友来这里约会,小情侣们喜欢在桥上写下彼此的名字,“爱你一辈子”,周孝菁也写了,早已忘记自己写的是什么,是谁的名字。
情人桥原本是灌溉用的,后来废弃了。一天晚上我和洋洋从桥墩下沿楼梯爬了上去。情人桥现在已不能上到桥面,出租司机告诉我,这几年每年都会跳桥自杀几个学生,桥被封了。
我走到桥面下的平台,宽阔的水泥平地旁修了木质的栈道,像一个小公园。毫无疑问,这里是龙山的最高处,我想象天黑后站在桥面上打架就像踩着夜色的钢丝。远处的镇子在群山环绕中星星点点,樟树和桂花的树影挡在车流前。
那天我和洋洋散步很久。她才来龙山一个多月,但对这块区域很熟。桥下是龙山县人民医院,她总来这里开安眠药。从初中时被班里的女生霸凌开始,她一直睡不好觉。她手腕上有一个纹身,是当年那些女孩拖着她的头发拽到教室后面按着刺的,写的是当时和她恋爱那男孩的名字。高考后她填了志愿,但家里把通知书收起来了,没让她读大学。
在广州打工时,她也住在和周孝菁这儿一样的城中村。她没怎么逛过广州,唯独去看过广州塔,问我知不知道猎德村。那是广州最有钱的城中村。“那里的少爷小姐们一出来,哇,”她的嘴巴张成了O型,“感觉身上的两件衣服都能买我一条命。”
她有点想离开龙山了,但又不知道还能去哪。广州的工作辞了,再回去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我问她感觉广州和龙山有什么不同?她沉默了一会儿。面前的红灯变绿,我们走过人行道。“都一样,”她对着面前的空气说,“在哪里都一样。”
在龙山,出租车的起步价是5元,坐一趟公交就要2元。如果在阴雨天上车,即使是在没有乘客踏足过的首发站,车厢灰色的底板上也会泛起一层层潮气,看不见形状的水珠铺开在每一个光滑的表面。说不准什么时候,头上会突然被车顶的一滴水砸中,抬起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它跌落的那条缝隙。
在我快走的时候,周孝菁终于遇到一件大事。县里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儿说有人要打他,地点在后山。他看过他们的视频,给地中海发消息。地中海赶紧给周孝菁打电话,周孝菁没睡醒,错过了。
地中海只好自己上阵。以前他只负责看热闹,这是第一次调解。他给对方发快手私信,问能不能请吃个饭算了。对方答应了,发了个咖啡馆定位。石裕原本开车赶去后山,现在立刻掉头回来。人已经都到了,咖啡馆里四个女生带着几个男客(男朋友),地中海让那男生给女孩们道歉,90度鞠躬,这事就算完了。
“咖啡我都没敢点,”地中海讲得眉飞色舞,“生怕要我请客,咖啡一杯就二三十,那么多人啊,这我哪兜得住。”
起床了的周孝菁很兴奋。龙山本地几乎没什么人找他求助,中学生被欺负了要么自己找人打回去,要么默默挨着。县城就这么大,说出来丢面子。这次之后,他终于有了新点子。“我们可以搞个校园霸凌调解所,”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有问题就过来找我们。”
“可以就搞在奶茶店里,”地中海在旁边补充。上个月周孝菁还想开一家加盟奶茶店,听人说要五万块,几个人没凑出来。现在又有了希望。他们和逛逛儿们熟,到时候让他们都来喝奶茶,旁边搞个小房间做调解室,出来再请人喝个奶茶赔礼道歉,一条龙。
“有搞头,这个真的有搞头,”周孝菁来回拍手。
“到时候你就是所长了。”地中海说,所有人哈哈大笑。
临走前,周孝菁一定要带我去山上转转。八面山是龙山最拿得出手的景点,山峰奇险,却因为张家界就在旁边而少有人问津。鸟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生这里我也不来,周孝菁说。
上山那天漫山是雾,前一天雨刚停,山路盘绕,越往上开雾越大,周孝菁每过一个弯道都要不停鸣笛。
周孝菁开车的风格一直很疯狂。他开的是一辆七座的二手面包车,银色的长安荣耀。龙山的车不多,他有时候会在大马路上把车开到八九十码,出了县城往村里和山上开时更肆无忌惮。他喜欢把前后的车窗开到最大,山风漫灌进来时人几乎无法呼吸,头发一缕缕打结。
有个下雨天他甚至单手把着方向盘在湿滑的地面上来了一个漂移。那天他走的是高速,大雾挡住视线,他一辆一辆超车。错车和转弯时他都开得飞快,有几次轮胎已经快要压到了防护栏边。挡风玻璃前雨雾蒙蒙,雨刮器疯狂拍打着玻璃,我用指甲紧紧掐住安全带,真怕自己死在这里。
他在开车时大声放粤语歌,路边有人时会从车窗里探出头朝路边的阿姨大喊“哈喽————How are you?”,再吹几声野哨。遇到开得慢的前车他会立刻超过它,超完扭头留下一句“苕包!”
开上八面山的盘山路时,地中海在座位上睡着了。周孝菁故意把音乐声一下调大,一下调小,不准他睡觉。地中海没有反应。石裕从后座上悄悄拿了一根烟塞到地中海嘴里,他习惯性地咬住烟,醒了。车厢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等我一会儿到了山顶,肯定要拉它一泡野尿。”周孝菁大声说。满山的杉树和毛竹从车窗外划过,路边的树上结了柚子,他伸手想抓但没有抓到。一个老头停在山腰上抽烟,周孝菁探出头去大喊,“老头,身体好啊!”
“他朝你比了个中指啊!”石裕在后排快要笑出了眼泪。
“等我们到了山顶,心旷神怡,有了头绪,年底赚个200万,老姐回了北京,赚个几个亿。”周孝菁冲我说。
那天下午,八面山顶的雾直到三点才散,有时一阵风刮过,露出山下星罗棋布的村庄,远远传来烟花和礼炮的声音。很快雾又回来,眼前变回白茫茫的一片。我和石裕、地中海站在平台上等待下一次雾散,周孝菁带着洋洋和刘佩林去燕子洞探险。那是湘西土匪的老巢,景点还没开发好,他们从蓝色围挡的洞里钻进去,翻过砖墙往山的深处走,很快消失在云雾中。
夕阳下山的时候我们去山脚的里耶古镇吃饭。车一路沿着酉水河开,村庄在山峦之间闪着金光,酉水从山谷间穿过。我们背对着夕阳飞驰,转了一个弯后,阳光从正前方打在我们脸上,石裕站起来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拍照。车正开过地中海老家的村子,周孝菁问他要不要回家看看。不去,地中海摇摇头。真不去?真不去。
我们没有开进村子。从村旁的国道上驶过时,周孝菁朝着窗外的车窗大喊:“我是地中海,我发财了!”车里的人笑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喊了地中海的本名:
“我是梁明军,我——发——财——了!”
我时常想起和他们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他们一天只吃一餐,中午或深夜,面条、稀饭或者路边十块钱的大碗饭,没得吃的时候就抽烟、嚼槟郎。有时也吃前一晚的剩菜,把所有蔬菜和肉混在一起,用油渣炒成一盆。
我们走进山下那家小炒店时已经下午四点,这天什么都没吃。我请客,随便点,我对周孝菁说。
我们点了六个菜,青椒炒蛋,爆炒猪肝,炝炒包菜,蒜苗腊肉,炒洋芋和烤鱼,米饭无限续。每上一个菜地中海就要拍照,他因为这一秒的浪费损失了不少。和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感到饥饿。那不仅仅是对食物的需要。还不够,我总觉得在我的生活里有什么东西还远远不够。
圆桌有条不紊地转着,没人说话,只剩下咀嚼食物的声音。伸出去的手都很礼貌,但每个人都像在拼命抢夺着。
我从没这么饿过,我知道他们也一样。
撰文 / 刘诗予
内文图片 / 颜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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