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城西的泰昌科技园,一间三四十平方米大的办公室,装修简单,别看办公室的主人张鹏飞才30出头,但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浙江人特有的精明气质。
时间倒退到14年前,2003年,张鹏飞19岁。当时,他正在北京念中学,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准备毕业后就去加拿大念大学。可是,当年3月,他突然接到一个噩耗,父亲意外出车祸去世了。
临危受命,赶回温州接班,“那时候就是害怕,对企业一点概念都没有。” 张鹏飞说,在接班后的两三年,关系不错的叔叔就告诉他,“多听、多想、多看、少说”,特别嘱咐他遇到事情,不能乱表态、瞎表态。
5年是一个人的成长周期,对他来说也不例外。接班后的第一个5年,他被别人扶着走;第二个5年,他自己走;第三个5年,做好了跑的准备。
五六年前,他看中了一个生物疫苗项目,可是公司中不少人提醒他存在风险。他去成都,与对方吃了两餐饭,就认准了,投资3000多万元。这个项目虽然在新三板上市了,但是没有其他项目营利那么快。
有人觉得这个项目不靠谱,但是他认为,应该坚持做电力配件生产这一块主业,同时,在不影响主业的情况下,应该分散投资,风险一定要在可控的范围内。这两年,他开始布局电力相关的孵化园,为下一轮市场转型提前做准备。
绍兴的金雷有同样的经历,虽然是一家企业的老总,面对记者还是有些腼腆,但其实他的经历比同龄人更加丰富。2011年,还在新加坡上学的他,父亲身体出现状况,不幸去世。当年,他就赶回了诸暨老家,第二年,他全面接手企业。
金晟弹簧,在当地算是响当当的品牌,是父亲一手打造起来的。接班那年,他25岁,公司何去何从是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个必解题。
“企业的大股东是我,我的姑父占有一部分股份。”金雷说,他姑父出面帮着他稳定销售和职业经理人队伍,他自己则沉下心来与管理层和员工沟通交流。
即便是“少东家”接班,公司也没有经历太多的动荡。去年,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拿出股份对公司的员工进行股权激励,他设计了一个公式,根据不同的工作年限,可以低价购买股份,让他们成为股东。同时,还可以引入外部的投资,当然每股的价格会更高。
“我的目标,家族控股50%就可以了。”他说。
他们中有“蹲苗型”的,家族有足够的传承时间,显得较为淡定。
自从接手企业之后,金华兰溪的童云霞就从没有睡过懒觉,早上7点就赶到厂里上班,晚上7点下班。她需要管理一个两三百人的印染厂,这是她家族企业业务的一部分。
到底要不要接班?与很多年轻人一样,童云霞也迷茫过。不过性格温和的她,本身挺愿意与别人交流。2013年,她决定回家接手企业。她做过企业的销售,拜老员工为师,学习成本如何核算,外贸业务该怎么谈。之后,还在家族企业的小额贷款公司学习风险管理。
“很多小企业经营状况不是很好,才来我们这里贷款,其实对我的冲击非常大。”她会有意识地找企业主聊,发现实体经济行业面对着残酷的市场竞争,“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对我来说冲击很大”。
内部培养不是目的,接班才是目标。家族企业的主营业务是牛仔面料,印染是重要环节。于是,父母让她接管印染企业,童云霞当时有点蒙。
让她压力很大的是,那段时间,她还没有把员工认识全,就会接到一份辞职书。更让她没底的是,刚开始她并不知道辞职员工的重要程度。有的同行在挖人时,只要每个月多给500元工资,有的技术工人就选择跳槽,甚至有公司会承诺一次性给付3年的工资。
浙江实行“五水共治”后,兰溪这个县级市,印染企业从100多家,缩减至十几家。她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兰溪一年的坯布生产量在20亿米,不少印染都需要去外地完成。如今,环保标准倒逼印染行业的门槛提高,父母和她商量后决定,买生产线扩大生产。
技术工人是关键。对于人才和工资,她与父母的管理思路也会产生分歧,童云霞觉得,有时候应该多给一点工资;父母觉得,她定工资的标准太随意。
童云霞与徐竞是朋友,当地对于二代的培养,父母都愿意让子女从基层开始做起。
准备接班之前,徐竞并不关心家里的企业,“实在实在枯燥了”。2012年,他从宁波大学毕业,进入公司担任销售经理。
“很多销售员空闲时,喜欢待在办公室。”只要有空闲,他就会钻在车间研究生产工艺,有不懂的就提问,“只有了解工艺,销售的时候才更有底气。”
与父辈相比,徐竞在管理上认为要舍得花钱。他举了一个例子,父辈们在生产中遇到问题,往往一竿子插到底,直接动手操作。而徐竞觉得传统的管理有些粗放,一定要精细化。他说服父亲,找到网络公司,投入了20万元,开发了一套生产和销售管理系统。
他们中有空降型的,在对中国式人情味的理解和感悟中成长。
在很多人眼里,1988年出生的周纯让人羡慕——父亲一手创办了7家公司,其中上市公司就有三个。从高中到研究生,他都在英国上学。2011年他回到公司上班,给父亲做助理。
过了一年,周纯成立了一家天然气汽车公司,他空降到公司负责销售和采购业务。之后,他还负责另外一家公司的投融资业务。
周纯的接班之路算是顺风顺水,但是他也明白自己的短板,“我没有从基层一步一步做起。如果在下面磨炼,无非只是培养吃苦精神。通过参与管理学习,我也能获得经验。”周纯自信地说。
说起为什么愿意接班,周纯说:“更多的是一种承诺。2012年公司上市了,上市与不上市最大的区别,就是是否成为公众企业,这是一个文化改变的过程。”
相比于在集团公司,他更喜欢在新成立的子公司,这里有一起成长的团队,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事情。周纯坦言,接班之后他才感受到,在中国做企业没有绝对的对与错,这一点恰恰就是中国文化。
他管理的一家公司中有12个销售人员,别看人不多,每年的销售规模能达到十几亿元。为了让公司运行更加规范,他拍板让销售人员使用一款手机软件,每天可以写总结,还可以看到定位。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决策在执行的时候碰了“软钉子”——很多销售人员不愿意。销售人员晚上陪客户吃完饭就很晚,为什么还要写工作总结,为什么还要被定位?矛盾一下子就激化了。
回想此事,周纯觉得当时的决策只看到了管理规范,但是忽视了人情味。于是,他提出的这一政策被卡在了中间,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最后,他让公司的总经理出面调解,规定了一事一议。既能让自己的政策执行,也能给销售人员一个台阶下。
“做企业还是先讲感情,再讲业务。”周纯感慨说。
前几年,有人直接拉着行李箱,里面装着600万元现金来找周纯买工程车。对方提出的要求只是“晚上直接把车提走”。
“要是在以前,这样的土豪行为我一定不理睬,我又不差这些钱。”周纯直言,如今,他更多地会考虑对方的感受。他的处理办法是,晚上请对方吃饭喝酒,敞开心扉与对方聊人生聊理想,甚至不太江湖的他,还与对方称兄道弟。
“水灾把设备淹掉了,我们也在恢复生产,老哥能不能帮我们一把,现在让我们交车实在有点难。”周纯说话时尽量放低姿态,最后对方不仅同意了,而且还把钱也留下了。礼尚往来,交车的时候,他特地送了对方一些轮胎和配件。
周纯对接班过程轻描淡写地评价:“目前看效果还不错,比预想要好。”
穿着时尚,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蒋申申是温州丹顶鹤服饰有限公司的二代。同样是做服饰,与父辈不同的她经常来往于温州和欧洲之间,她从不吝啬花费时间去接触第一手的时尚信息。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从她这一代就可以看出过渡的轨迹。
2005年刚接班时,她会在生产车间,拿着秒表掐算每道工序的时间,她对生产一件衣服的300多道工序了如指掌。在行情不错的那几年,她也遇到过接手订单都来不及生产的红火场面。
说到如今的实体经济,她说,劳动密集型企业工人的工资上涨很快,给企业带来的压力很大,普通的技术工人的保底工资就要在5000元,激励部分还要另算。前几年,温州市政府提倡“机器换人”,她也积极在推进,工人数量从1500人下降到500人。
接班之后,蒋申申与父亲分工,父亲涉足金融行业,她负责服装制造业,她认为,“做实体经济就是细水长流,服装行业也需要年轻人来做。”
蒋申申也在谋求转型,“越来越多的人希望服饰有个性,不愿意露出标志,还有的人喜欢走轻奢路线,我就转型做时尚。”她在温州开了几家专门做时尚定制的门店,“创新不可能抄袭国外,要根据中国人的特点来做时尚产业。”
陈锋是绍兴诸暨万安科技的总经理,出生于1980年年初的他,是当地很多富二代的榜样。说起为什么要做实体经济,从陈锋口中蹦出一个词语——工匠精神。他接着说:“老一辈的艰辛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多少年干同一件事情。”
在他看来,做制造业会遇到很多困难,税收和环保压力非常大,劳动力的成本也很高,相比于做金融投资,这是一个产出低投入高的产业。
“有时候面对3300多名员工,做实业感觉内心非常有成就感。”陈锋说,当然相对于父辈,二代们在接手实体经济之后,苦哈哈的行事风格也随之改变了。
企业上市时,24场路演,全都由陈锋一个人来完成。专注于实体经济的同时,他也很善于用资本来促进企业发展。他定的目标是自己所在的公司销售额突破50亿元。
人才一直是制约企业发展的重要因素,最近陈锋在当地的两会上提出建议,认为有条件的企业可以招聘外籍人才,比如招聘乌克兰汽车专业的博士生,薪酬也就在几万美元一年,成本并不高,而且老外到中国工作没有太多地域选择的概念,并不像中国的本土人才,还是喜欢扎堆在北上广。与此同时,他还与清华大学等高校开展研发方面的合作。
“我对中国经济没有失去信心,内需实在太庞大了,10年前谁会想到2016年汽车销售增长率13.7%?加上中国有开明的执政党和政府,十八大之后的强力反腐,让我们企业精英的外部环境日趋明朗化。”他说。
在温州,2006年浙江理工大学毕业之后,周凯就回到父亲参股的一家企业上班。“我慢慢接触到供应链金融,觉得很不错,当时正是处于世界金融危机之后,很多人害怕金融这两个字。”周凯说。
他解释,之所以做供应链金融,其实还是专注实体经济,当时家族企业中需要一些进口原油等材料。他就设计方案,通过银行购买金融衍生品,通过利率差价的方式来降低成本,比如100万元的原材料,他花98万元就能买到。
当时,父亲觉得周凯做法不靠谱,做事稳健的周凯,用了半年时间做了调研搞清楚供应链金融的来龙去脉,用行动来说服父亲。
从2011年开始,周凯逐渐成立了几十个人的团队,除了服务家族企业之外,还拓展业务服务其他实体经济企业。尽管温州本地一度受到金融危机的影响,但是他的团队规模还是越做越大。如今,他在上海成立了公司,平时就在温州上海两头跑。
“虽然是做金融,但是我的利润其实不高,举个例子,1000元也就是赚几块钱。”在他看来,供应链金融的根本在实体经济,不是掠夺实体经济,而是服务实体经济。
在采访中,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见到了周凯的父亲,说起对儿子的评价,他笑着说:“刚开始不理解,现在都能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