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文《帝陵风景:王子云的艺术文物考察与唐陵写生》有幸刊于《文艺研究》2025年第2期。承蒙编辑部老师所嘱,以“作者手记”的形式回顾这篇文章写作中的一些想法。
近年来,关于艺术家西北旅行问题的研究,正如20世纪40年代艺术家赴西北旅行一样,蔚然成风。美术史研究中边疆意识的浮现,与重访“中国”的多元性与复杂性不无关系。历史地看,晚清至民国对四裔关系的重构与欧洲全球殖民力量的内亚渗透彼此交锋,并围绕边疆区域展开了竞争性的文化书写,透过西北所把握到的中国包含着全球语境与民族国家叙事,艺术家西北旅行现象正是这个历史逻辑的外显。不过,每位艺术家的旅行经验与艺术旨趣并不相同,在宏观把握艺术家西行现象特征的同时,更应深入艺术家具体且特殊的西北旅行经验之中。
王子云及其所率“教育部艺术文物考察团”的西北考察,是艺术家西北旅行现象中的重要案例,该团在西北所获成果颇丰且影响很深,相关研究之多自不待说。然而,王子云留下的系列唐陵写生却极易被忽视。怎样认识和理解这些唐陵考察中的写生作品,正是本文研究的起点。与相关研究缺乏所呈现的那样,王子云的帝陵写生在很长时间内也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但因我博士论文选题所聚焦的正是“1940年代艺术家西北旅行”问题,王子云的这些作品自然不可轻易绕开。尝试分析其图像后,我渐渐发现帝陵写生中的二重性:譬如在线条、色彩与表现上极为强烈,但在呈现石刻、神道时却整饬严谨;画面构图展现对景写生经验的同时,又隐含着考察知识在图像上的效用;石刻得到了精心的描绘,而陵山周遭环境极为概括……注意到画作中在不同维度上潜在的张力后,我感到仅从“写生”这一概念出发,极有可能遮蔽画作本身的复杂层面,因此有必要分析帝陵写生中王子云不同认识经验的作用,尤其应当将之重新置于“艺术文物考察”活动中加以理解。
王子云在乾陵 20世纪40年代 (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编:《西北大学藏民国时期教育部艺术文物考察团西北摄影集选(第三至第四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1页)
从艺术文物考察的宏观视角看,19世纪中叶以来,海外探险家在中国西北的古物探险活动影响深远,但包括王子云在内的众多考察者,实际上均非严格意义上的考古学者,因为他们大多没有进行科学的挖掘工作,也不依赖地层关系对文物进行类型化的排列和分期,而是更多地受欧洲美术观念、古物保存意识的左右,形成了关于艺术文物局部的、碎片化的知识。尽管流失海外的中国艺术文物真伪混杂,关于中国艺术文物的知识是片段的,但对于王子云而言,这为他提供了重审中国美术史的契机。正是借助外部语境,王子云注意到作为雕塑的帝陵石刻,并为后来的关中汉唐帝陵考察埋下了伏笔。
关中帝陵考察中王子云最为关切的便是陵前石刻,他采取多种考察媒介和方式对陵前石刻展开了不同维度的调查,这折射出王子云艺术文物认识的多面性,也体现了他的多种角色。考察者王子云以模铸、摄影、椎拓、写生等不同手段记录陵前石刻的特征、帝陵规制和陵山形势,将荒野废墟中的帝陵遗存变为可移动的文物采集品,并通过展览传播艺术文物价值,宣扬古物保存观念。雕塑家王子云尤为关注帝陵石雕,这既缘于他个人的艺术兴趣,也深受海外学界对石刻雕塑收藏与研究展览带来的启发。王子云将帝陵石刻视作书写中国雕塑史时最具代表性的材料,他注意分析陵前石刻造型、比例、纹饰、材质等艺术特征,在诸陵石雕之间展开比较,也与欧洲雕塑进行跨时空的比较,以确认其美学特质。画家王子云一方面以写实的态度刻画了陵前石刻的造型、质感,及其所在神道空间与陵山原野,另一方面则以强烈的绘画语言表达了他对帝陵遗迹衰败景象的感受。
乾陵石刻(作者摄)
帝陵写生正是不同观察经验重叠的结果,其容纳了艺术文物考察团的多元考察诉求,也体现了王子云在多重身份之间的平衡。帝陵图像作为考察活动的一部分,展现出王子云关于古代雕塑、帝陵文物和唐陵营建等方面的考察知识,更透露出画家王子云的写生兴趣与艺术表达。在博士论文完成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帝陵写生的研究便止步于史实考订和图像分析。直到去年读到柄谷行人有关“风景”的论述后,我重新审视这些作品中的更深指向,特别是认识到风景如何经由主体的视觉技术、描写态度与审美效用所生成。
从风景的角度来看,王子云的帝陵写生包含考察与写生的视觉经验,并糅合写实的态度与浪漫化的表达手法,展现出废墟美、古物怀旧和崇高美感。在王子云的视野中,作为风景的帝陵至少包含着三重属性,帝陵是保存石刻古物的特殊遗址,也是可以经由视觉所把握的场域,更是一个可被文化概念建构的空间。从多媒介以触觉般审视考察对象,到摄影、写生、测绘所捕捉的视觉图像,再到作为民族象征意味的风景,帝陵不断被赋予美学审视。从客观的一面看,经由考察、写生等手段对其原本包含的礼仪、禁忌文化观念进行了剥离。从主观的一面看,画作夸张的表达则强化了帝陵兴废,从而借助民族主义观念为其重赋语意。换言之,帝陵在被视作考察对象的同时也被视作审美的对象,并且因其特殊的艺术文物与历史价值与40年代的民族主义潮流形成呼应。
乾陵神道(作者摄)
这篇文章的准备时间很长,写作中也数易其稿。文稿写作与修订过程中,感谢来自师长的提点与鼓励、学友们的帮助和激励。不过,文中仍有一些未及展开的内容,如未能深入王子云的“心史”去把握帝陵考察与帝陵风景的生成。为了补上这个维度,今年1月我专程去唐昭陵、乾陵,尝试体会唐陵风景曾带给王子云的感受。时过境迁,自然我已无法看到王子云目之所见的帝陵风景,这倒并不是因为文物古迹的易变,而是荒野已经不再。替代荒野的是游人络绎、植被满布且依线路参观的景区。这更反衬出王子云唐陵写生的珍贵,因为民族与美学交织的帝陵风景作为40年代的历史一瞬,只存留在了唐陵写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