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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
象外
“在这个时代能潜下心来抽丝剥茧地做研究,花大量时间去真诚创作的人太少了。古佳妮是,她作品里那股不绕弯路的韧性和执着更是。”
“古佳妮的作品极具创意,丝毫不惧打破陈规,有大师风采。”
“这是一部我毫不犹豫选择多刷的作品。作为舞者,我能想象那样的肢体语汇是经历了多少时间磨砺、打破重来式的编排训练才能拥有的。”
“古佳妮以其一贯对生活的敏锐洞察力,以及特有的身体语言和舞台装置,对人类的境况给予了毫不留情、犀利深刻的揭示。”
2024年《迁徙》排练视频
最开始听说古佳妮和十口无团是从我的舞者朋友口中,我有两个朋友都参与过她的舞蹈排创。在不认识她之前,我对她的印象是:
“太猛了”
。因为我每次看TA们排创视频的反应都是:“
天呐,这太危险了吧。
你们有没有买保险?
”
上面的这个视频,是《迁徙》相关视频中转发、点赞、播放和留言最多的视频。如果细看下面的评论,就会发现,留言中不少人被激发了“恐怖”、“难受”的体验,并对这个舞蹈感到匪夷所思。
我看了也难受。尤其是下面那个被脚“踢”的“头”的主人宣淇还是我一起跳舞的朋友。你知道,如果这个人是你的朋友,她就
不再是
一个“正在表演被踢头的舞蹈演员”这样客体性的存在
。
你感受过她的温暖鲜活、天真无我,
某种程度上她就像你自己一样。
然后我就代入了我自己的经验,会有一种心被揪起的感受。
当然,难受的同时我
也会升
起欣赏和赞佩。我知道我的难受中一方面是我自己对脆弱肉身的担心,另一方面也有心疼舞者的共情。我理解TA们的坚持和表达。业界对心理咨询师有一个描述:
“心理咨询师最大的工具就是TA自己”
。舞者也是一样。
TA们是靠TA们的全部存在,全部生命在工作。
这一段视频是局部特写的截取,这段完整的全貌是上面的舞者需要一边“优雅”地和另一位男舞者跳华尔兹,一边要像踢足球一样,用很锋利的身体语言和下面的人的头互动。而下面的“头”需要聆听、跟随“脚”,在每一次被踢开之后又定定地自己主动贴合回去。三人形成了一种共生共存的关系。
显然这里面有对某种现实幻象的揭示。坎贝尔说“
艺术的功能在于彰显摩耶的启示力量
”。摩耶在印度哲学中是幻象的意思。幻象不是指通常以为的幻觉,而是指不断流变的现象世界本质上是一种幻象。
而艺术通过构建幻象,呈现幻象,从而揭示幻象。
“有点像你看到表层很浮华的东西,暗地里有一些另外的东西可能也是有同时在发生的。”
踢头的角色会有踢到人的压力,需要对身体精准的控制,用脚背去细致感知对方的头,一不小心也可能被头卷走。被踢的角色则需要用头部本身并不发达的触觉精微地感知对方,还要承担不小心有受伤的风险。
一开始佳妮和宣淇的角色是反过来的,因为宣淇跳上面的角色时太抗拒了,生怕踢伤下面的人的头,这让她很难记住动作,以至于她之前排这一段排得非常艰难,甚至以泪洗面。所以后来才与佳妮调换了角色。
“虽然有时候会有被踢到腮腺很疼,有时被磨伤,但这还是生理上的疼痛,至少心理上没有太大压力”
,她觉得。
VOGUE
在采访古佳妮时将她描述为“跳舞的哲学家”,某种程度上的确是这样。
《迁徙》的编创始于2018年。如果你还记得2018年世界呈现的总体样貌,可以回忆一下。我当时的印象是匆忙、聚集、不管是肉身还是自我意识都在不断变化的情境中高速流动……直到疫情将世界忽然叫停。
佳妮后来在很多采访中也讲过《迁徙》的灵感来由:
地铁里川流的人群,安检的传输带,马路上零散放着的旧床垫、桌椅,街边被废弃的模特;地震、洪灾……
“Transition”
——《迁徙》先确定了英文名。意思是从一种状态
转换
到另一种状态,
过渡、变迁
。比起迁徙这个词在中文中有时候的情感色彩,她更喜欢Transition中的中性色彩。
一切都在流动。
人们因为什么从一处迁移到另一处?
人与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人与环境,物质与生命之间呢?
在《迁徙》中,她试图要捕捉、呈现人世间这种变化、限制、机遇、矛盾、争夺、角色、身份、微妙又复杂的心理变化……
“《迁徙》的世界观是包容的,
它乐观又悲观,华丽又痛苦,正如当下我们的境遇。
”十口无团曾这样形容自己的作品。演出中,4个演员,4个被拆分开的假人模特,40个箱子在日常生活的环境音、撕胶带的声音、跳动的心跳中,一起演出。舞者们跪爬、争抢、盘点、推拉,有时候盘点、抢占箱子,有时候和假人们亲密互动,又冷漠推开。人与人占有、踢走、表演、利用、触摸、共生……舞者的身体有时候像人,有时候又像异化后的其他生物。灯光忽然幻灭,又忽然亮起,一切以为固定的模式都转瞬即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名字的原因,《迁徙》的排练也一直在迁徙、转换之中。
一开始没有资金、没有场地、舞者经费还需要赊账,大家流离在户外羽毛球场、半开放玻璃房、朋友的雕塑工作室等各种场地。截止到现在,《迁徙》先后换了十个排练场地。在终于等到演出机构资金注入时,也迎来了疫情。
2019年,
郎园Vintage 兰境艺术空间
《迁徙》的第一次公开演出在2021年,获得了业界内外的高度赞誉,《赫芬顿邮报》评价其“有大师风采且极具创意”,这部作品也受邀参加了爱马仕的秀场,被称赞“无时不刻地尝试着在冒险与平稳之间取得一种巧妙的平衡......舞蹈是身体的语言,也是思想与精神的演化。”
受邀参加爱马仕2021秋冬女装秀发布会
《迁徙》自最初创排至首演后,又面临舞者受伤停演,有舞者告别,新的舞者进入,重新磨合、继续排练……时至今日,过去了将近7年。
有一个说法是,每过七年,人体的细胞就会更新一遍,我们相当于会拥有一个新的身体。当然科学事实远比这个说法复杂
(不同类型细胞更新周期不同)
,但这还是反映了某种程度的事实:
在这7年里,从事到人,很多都变化了——一如
Transition这个词。
因为每位新舞者需要经历⾄少半年的时间,才能真正进⼊这个作品,所以作品基本上⼀年只有演⼀轮的机会。
本质上TA们不是在表演,而是在成为,每一次跳都需要演员全然地临在当下,真实地行动、真实地感知。
看过十口无团编排、复排过程的心安说,
⾯对
每位舞者,佳妮都在不断刨根问底。
“这种钻研远远超越了动作本⾝,是⼀种对于舞者的⼼与意识的深⼊挖掘,带着舞者⼀起⾯对他的性格、习惯,以及脆弱。当然,⾝与⼼本就没有分别,不论是让接受传统舞蹈训练的舞者在动作上慢慢剥去雕饰,还是卸下⼼理与意识层⾯的防御与掩藏,其实是同⼀个过程,⽽这个过程必然是需要时间的。”
这种投入产出比是“艺术”的,但显然不是“经济”的。在追求高效生产、替换的演出市场中《迁徙》使用的方式是罕见的。
我很好奇这7年,这部作品给古佳妮自己带来的转换是什么。从过往的采访,她身边人的反馈,很明显能看到她的变化。年龄上从20多岁来到了30多岁。在跳《迁徙》时,她还是可以那么锋利、锐气,但下了舞台和她交流时又会发现她柔软、包容、同理甚至俏皮的一面。
“在这种协作性的编创和排练过程中,我能感受到⾃⼰所没有的部分。
每个⼈都有⾃我,⽽在协作中需要⾯对彼此,我可以感受到⾃⼰的同理⼼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增强。
如果⼀直做solo,或许⾃我反⽽不断膨胀,可能永远也感受不到这⼀点。这是创作这个作品⾮常有吸引⼒的地⽅。”
由左至右:石飞洋、古佳妮
飞洋是2024《迁徙》复排时新加入的男舞者。从身体语言就能看出来他本身的性格不是一个锋利的人。“他很善良,很nice,而且很努力”。因为这是一个极其需要消耗体能的舞蹈,一般的舞者并不容易适应,为了增加体能,所以有时候排练到晚上,飞洋回家坐地铁坐到一半,又跑8公里的路回家。
面对这个小自己8、9岁的男孩,古佳妮会和他说:“当然你这样我很欣赏,但是人的个性需要蛮多面,你要去挑战,需要更多的好奇心。”但她也会看到他本身的性格,背后的合理性。他也是人,他已经很努力了,
他已经做到了他该做的,
自己不能再逼他了。
她甚至有时候还会想要不要去保护一下他的性格,他性格中钝钝的、拙拙的、有点天真的一面是不是本身也能够立住?
她觉得做作品的过程像一
种修行,
“我感觉有种
放下自我
的感觉
。”
作为十口无团的创团舞者,宣淇有时候很惊讶佳妮对待新舞者的同理和包容度,会开玩笑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对待我们的”。
由左至右:石飞洋、明达、古佳妮、王宣淇
“从前听闻十口无团的舞者都气质锋利,一眼望去给人一种统一的‘确认感’。如今,老舞者们似乎都更能自如地在《迁徙》的土壤中融合自身的历史,生长出自己的表达,释放个性与作品情境碰撞的火花。而对于新舞者的本性和气质,佳妮则用更多的倾听、珍惜、接纳取代了全然的‘改造’。
复排是一场新的冒险,人的成长与复杂性在《迁徙》中再度积淀下痕迹,使得作品中的人性面向更加丰富饱满。
面临转折时,每一个‘我’本身的心理就有多种可能。我想这一轮观众在观看时,或许能从更多的角度感知到连接。”杨斯嘉是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学系的硕士生,近来在十口无团的排练场上做田野调查,在采访时,她这么评价舞团的变化。
佳妮也觉得《迁徙》在呈现一个新的面向,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实现了一种由《迁徙》向新作品过渡的状态。
十口无团的新作品已经开始排练,年底可能会和大家见面。这是一部和她过往作品很不一样的作品。“如果带着以往对我作品的经验来看新作品,可能会失望,当然也可能会惊喜。新的作品中没有太多技术性的东西,其中表达会更精微。”
“几年过去,其实我自己内心都已经很慢了。
疫情结束后大家疯狂地流动,我却觉得那种流动中有种很虚幻的感觉。”
这几年的疫情和战争给了她很大的触动,所以接下来,她希望可以慢一点,让伤口愈合——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她说自己每次说到这都会哽咽。
曾经在大家眼中那么凶猛、锋利、硬核的古佳妮,
接下来想做一个
很慢很慢,像伤口愈合
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