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您在著作《生死民主》(
The Life and Death of Democracy
)中,将民主的历史划分为集会民主(assembly democracy)、 代议制民主(representative democracy)和监督式民主(monitory democracy)三个阶段,并将每个阶段与特定的传播模式相关联。根据您的阐释,我们现在正处在民主的第三阶段,这一阶段与多媒体的发展尤其是社交媒体的发展密切相关。那么,在民主的第三阶段中,我们该如何利用媒体来推进民主?
答:可以先谈谈我对传播的历史与民主的历史的思考。这种思考方式在学者中较为少见。正如我所说,概括来讲民主存在三个历史阶段,而这三个历史阶段又与三种不同的传播模式相关联。
经典的集会民主,如古希腊。在这一历史阶段中口头表达、口头语言是主要的传播中介。虽然在此阶段也存在于石头上篆刻的法律条文等,但这种集会民主的主要的传播中介是口头语言。18世纪末期,“代议制民主”在大西洋地区出现。这一民主形式引进了“代表”的整体性原则,民主开始意味着人们通过他们的代理人、选举、议会和政党进行自治。古希腊世界里没有词语表征“代表”,他们无法理解这种民主形式。民主的第二阶段 “代议制民主”出现在印刷文化时代,书籍、小册子、小说、日报和信件是其主要的传播中介。然而,这种民主的历史形式在收音机、电视和电影来临之际却陷入危机,对它的破坏来自于极权主义政党如墨索里尼和希特勒。20世纪二三十年代,民主的敌人利用麦克风、收音机、电影精巧地制造一种新式的“后民主”(post-democratic)或极权。
在我的观点中将民主的第三阶段称之为“监督式民主”,可追溯到20世纪40年代。它产生于报纸,收音机和电视的时代。但监督式民主最大的驱动力、最有力的支持、最深厚的根基以及最大的刺激因素则是数字网络化的通信革命(digital networked communications revolution)。这一传播革命具有一系列的独特特征,如前所未有的文本、声音、图像的结合。信息的充分流动具有潜在的全球化特点。时空障碍减少至零,在地球一地发生的媒介事件可以实时地被几百万人甚至上亿人观看。这种网络化的通信革命意味着人们可以从多个用户点(user points)进入传播系统,同时也意味着信息的生产和分布是多节点的(multi-nodal)。通信革命发生在多节点中,促使信息的分享与分布呈现更复杂的形式。我认为这有助于解释 “监督式民主”与数字网络化的通信革命之间的密切关系,有助于阐明这种民主不寻常的
特征和一些最显著的特点。
什么是“监督式民主”?它指的不仅仅是自由和平等的选举,而是一种政体(polity),一种权力处置方式,一种通过多样的权力监督制度和策略来决定谁获取什么及如何获取的方法。在“监督式民主”时代,权力纠纷经常出现。事情在选举周期外被决策,在此过程中政党、议会和政府不起核心作用。冲突、有关权力的冲突、有关强权(arbitrary power)的冲突,有关权力滥用的冲突发生在选举机制外,与选举机制并行,这就是“监督式民主”。当“监督式民主”运行良好时,权力得以监督,如果没有数字网络化的传播流动,这一切可能不会发生。这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在“监督式民主”下经常出现丑闻。权力的丑闻,腐败的丑闻变得常态化是因为权力的滥用更易被曝光。
问:利用媒体行使“监督式民主”的表现有哪些?
答:我们以最近发布的“天堂文件”(Paradise Papers)为例来说这个问题。《南德意志报》(Süddeutsche Zeitung)的两名记者收到了一个巨大的数据转储(data dump),里面包含成千上万页电子文档,文档显示全球一些非常富有的个人和公司利用律师事务所和银行在世界各地藏匿钱财以便逃税。随后《南德意志报》与一些媒体机构合作,选择性地曝光文档内容,一些权势人物即刻陷入窘境。
《南德意志报》是如何获取到这些信息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如果没有信息的数字化,没有信息的简便复制,没有信息的便捷发布和全球发送,这一切也不可能发生。“天堂文件”制造了公共事件,引发了公众争议,即这些有钱人是如何欺诈政府而逃避交税的。“天堂文件”发布后的第二天,BBC记者在英国保守党会议上锲而不舍地追问一位涉嫌在离岸账户中存储大量资金而不缴纳税金的保守党成员,直至其躲入洗手间才作罢,这个电视片段通过推特和脸书的传播在网络上走红。这是利用新媒体来曝光权力滥用的媒介事件,是“监督式民主”起作用的典型例证。
“监督式民主”是一种新型民主形式,是对秘密的、可被滥用的、损害人民生活的强权进行的永恒的公共监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监督式民主”是我们已知的最具活力的民主形式,也是我们认识到的最具冲突形态的民主形式。它同时也是目前我们所拥有的对抗权力腐败的最好武器。为了让“监督式民主”保持生机,我们应当保护或建立更多的平台来促使公民、记者、政治家和揭发者(whistleblowers)做好权力监督工作。
问:所以媒体的角色就是为人们参与“监督式民主”提供平台?
答:是的。实际上,人们每天都在运用媒体行使“监督式民主”。他们在制度环境里行使,也在大规模甚至是全球的环境中行使,如“天堂文件”。在既存的“监督式民主”背景下,这正在成为一种常态。
有些揭发成为重大的新闻事件,比如爱德华·斯诺登发布的数据文件显示,美国国家安全局(NSA)正在收集每个美国人的信息和美国以外的其他国家公民的信息。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揭露,致使斯诺登流亡俄罗斯。但这却警示、惊醒了全球数百万人,让他们意识到美国国家安全局是一个间谍机构并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撒了谎。还有些揭发与人们的生活密切相关,比如“监督式民主”也在人与生态环境的关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以前,如果一个公司向河内倾倒有毒废物,记者们很难发现,或者即使知道也无能为力。而现在如果再出现这样的事件,可能就会有人拍照并发布在社交媒体上,地方性的丑闻瞬间会演变成全国性丑闻,这很寻常。
问:所以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在“监督式民主”出现之前,人们对民主的理解很狭隘,认为民主只是关于政府或选举。但是在“监督式民主”背景下,人们可以视任何权力的滥用都事关民主。
答:是的。我认为这种说法很准确也很明智。正是基于此,“监督式民主”才成为人们已知的对权力最敏感的民主形式。我们意识到权力关系不仅包括政府和公司,同样也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存在于男女之间,大人和孩子之间,动物和人之间,人和生态之间等。因此,权力滥用的影响变得问题重重,而新的信息生产和分布模式对促进这种权力敏感的蓬勃发展则非常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