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认为不受欢迎但又没有对手的马克龙和分裂的政坛为这次大规模抗争提供了诞生的机会,而燃油税政策则是一个导火索。然而,这次“黄背心运动”无论是烈度还是诉求议题却已经远远超过了“反对柴油税”这个进行政治动员的基础,而导向了五花八门的诉求。运动的组织者坚持“政治中立”,不愿意受到任何政党的领导。运动内部其实也是矛盾重重,极左翼和极右翼的组织甚至互相反对。然而运动还是延续了下去,并且暴力程度与日俱增。更有趣的是,当法国政府想要去回应运动所产生的诉求时,情况与先前劳动法改革和法铁改革时期政府遇到的困局陡然不同。
为了对抗前两个改革,法国政府遇到的政治斗争都是以政党、工会等建制化的组织为基础进行动员的。也就是说,这些运动议题明确、相对更具组织性,也存在进行谈判和理性讨论的空间。无论是在劳动法改革中马克龙拉拢改良派的工会孤立激进派工会,拉拢社会党来鼓励梅朗雄更加激进的“不屈法国”运动,还是利用不屈法国和法共之间的矛盾,这些策略的有效性都建立在上述前提里:运动存在许多组织者,每个组织者都享有和运动成员之间的一定程度上的利益代表机制。但是这一次,甚至政府的退让都不再有明显的效果:菲利普总理宣布暂缓燃油税征收计划之后,黄背心运动并未立刻停止。在12月的第二个周末,高烈度的街头抗议再次爆发。马克龙政府所面对的,不再是组织明确、诉求相对集中的政策性抗议,他们面对的是“原子化的愤怒”:一个个对马克龙上任一年以来的一系列政策,对马克龙的个人形象,对法国的经济形势或者个人的生活状况感到反对、不满、沮丧的个体走上了街头,通过社交媒体等非传统渠道组织起来,宣泄自己的愤怒。
马克龙个人的政治策略自然要对他如今的困境负有极大责任:他摧毁了法国政坛中建制化的政党,让每一个曾经代表大量社会群体利益的组织陷入内斗之中,而他本人的共和国前进运动及其意识形态、全盘政纲却并没能够吸引到一个足够稳健的多数。他依靠着无人反对而坚决地、按部就班地推动自己的政策,留给民众的便是作风粗暴、傲慢自大的形象。他一遍遍地用精英式的语言向民众们“说教”,甚至用相当激烈的言辞来为自己的一切政策辩护,哪怕其内容合理且正确,也仍然会给人以高高在上之感。正如马克龙在执政一周年时接受两名咄咄逼人的记者专访,他看起来风度翩翩、言辞犀利,逻辑上几乎完全胜过两名记者,但观众的反响却不过平平。马克龙一直都强调他政策的合理性,从免除巨富税开始,马克龙就在强调吸引投资和长期经济增长,许诺未来的社会福利改革。但政治并不只关乎理性,有的时候象征也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比如作为这次抗争一个后续重点的所谓的“巨富税”问题,亦即“社会团结税”,固然可能伤害了富裕人士对法国的投资,但同样起到了象征对社会平等追求的一种理念。即便要为了经济效率而取消,也完全可以采用更加缓和的方式。马克龙这种“得理不饶人”,不留余地甚至连倾听姿态都不表的政治作风,对于此次街头的怒火狂潮显然有直接的因果联系。
但另一方面来看,这次街头抗争的狂风暴雨般的爆发很可能注定了他的结局。在法国历史上,缺乏组织和制度化要素的街头斗争非常常见,但他们的结果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美好。这类斗争宣称他们与整个政治建制对抗,代表了完全的“公民社会”,乃至于是“人民”的主体性体现。但是他们无法提出明确的诉求,也根本没有办法掌控运动的进程。正如这次运动一样,对于马克龙的整个环保计划,其实来自法国环保政党绿党(EELV)的批评就非常到位:提高燃油税所增加的收入仅有不到20%用于补贴新能源,剩余部分则用来削减赤字;征税重点在于柴油,而对于碳排放更高的汽油失之重视;对于公共交通等替代方案的补偿不够。即便是更加民粹、更加激进的主张,也具体在议题上讨论环保的代价应该由富裕人群承担,而不是施加给贫困的大多数。但是黄背心运动不会满足于这些针对议题的讨论,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局限在环保政策议题上。他们要求免除燃油税,要求重征巨富税,但极左翼和极右翼的种种政治诉求也混杂其中。抗议者摆出的断头台是一个很好的隐喻:他们的目标就是把怒火倾泻在政府的代表者——总统本人身上。甚至和1793年要砍掉国王脑袋的那个国民公会都有所不同:雅各宾党人对于国王之后是什么至少有明确的图景,可黄背心运动却没有。他们不能提出政策,也不知道自己所向何方:运动的组织形式注定了他们只能是一盘散沙。
因此,和当年一度力量强大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一样,这个只是倾泻愤怒、诉诸对立的街头运动很可能并不会有实际的成效。当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激进时,反而有可能会成为马克龙政府诉诸秩序之名全盘压制他们夺取政治先机的工具。正如1968年的五月风暴实际上带来了戴高乐主义者在选举中的大获全胜一般。从根本上来说,这样去制度化的运动本身来源于法国政坛的去制度化:传统的政党体系崩溃,共和国前进运动的力量又没能独自塑造新的政党制度。于是未来的结果也很明显:由于议题上的极不明确,这一运动很难像美国茶党运动被共和党吸纳的模式一样实现制度化,那占领华尔街的结局很可能成为其预兆:在什么都没有实现之后,失望和沮丧代替了愤怒和激情,对政治的疏离,而不是建设性的参与成为了最终的主题。但更可能的是在这一次运动后,不同诉求的人们一边分道扬镳:如同现在左翼将五月风暴视为一次革命性运动,而科恩-邦迪特宣称马克龙才是五月风暴精神的继承人一般;一边又共同为已经去制度化的非理性政治继续添砖加瓦,从而导向政治的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