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重手术
如今,16岁女孩才巾涵的体重已达170公斤,这一数值已经超过她父亲才力生前160公斤的体重。被称为“亚洲第一力士”的才力,曾经打破亚洲举重纪录。
因为过大的体重使才巾涵的手术风险高于常人,她的主治医生认为应该在甲状腺手术之前,先做减重手术。这也使她的母亲刘成菊的焦躁情绪在20日晚上10点到达顶峰。
“他指的减重就是切胃那个。”刘成菊早在去年9月便否决过这一建议,认为给女儿切胃会影响发育。而当下,在女儿甲状腺乳头状癌已面临手术时,她觉得医生的建议是在“推卸责任,不想给俺家孩子做”。
“那你让我做穿刺干啥呀,那穿刺以后容易带出来病菌啊?”缺少“?”键的笔记本电脑在茶几上“嗡嗡”响着,屏幕上是主治医生在某医患沟通平台上的回复页面。
刘成菊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脚下的拖鞋甩掉,侧身向沙发后方靠去。“就算切胃,恢复多长时间才能恢复好啊?我孩子这个甲状腺的病不给耽误了嘛?”刘成菊捻灭烟头又点上一根,大臂上那块松散的肉随之晃了一晃。
才巾涵的母亲刘成菊 图 / CFP
才力去世后,刘成菊开始吸烟、留寸头、甚至纹身,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厉害,不被欺负。但身体却每况愈下,心肌炎、颈椎病、半月板积水……2012年还被查出乳腺癌,好在是早期,手术后已基本没有了癌细胞。
“哎呦,头疼。”刘成菊将风油精倒在手里,反复搓着额头、脸颊和颈后。才巾涵将那幅长近2米的1990年亚运会中国代表团合影放回储物间后,在茶几对面的小马扎上坐下来,一声不吭地低头抠着自己的手指头,因为刘成菊刚才说听她说话烦得慌。
刘成菊有一肚子的疑惑,但除了周三该医生出诊外,平时都只能依靠这个网络平台沟通。
刘成菊很想现在就得到答案,下一步到底要怎么做。她在微信上找到曾采访过这名医生的记者要来联系方式,但又怕自己打过去不如记者“好使”,当记者婉拒了她的要求后,刘成菊点开对方的头像将她删了。
2月18日,才巾涵在众筹平台上讲述自己和妈妈双双患癌的经历,希望能够筹得善款帮助一家人度过难关。“亚洲大力士”才力之女的身份吸引大批媒体接踵而至,才巾涵说帮妈妈接电话接到幻听,“手机没响也以为响了”。
截至目前,才巾涵在轻松筹上的已筹金额达20万。
医生并没有接电话。刘成菊已经有了换医院换主治医生的念头。2003年,丈夫才力因呼吸睡眠暂停综合症致“肺内感染呼吸衰竭”,死在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呼吸科的病床上。在刘成菊心里,对这家医院是夹着些许怨气和不信任的。
接近深夜11点时,刘成菊打发才巾涵去睡觉,自己仍跟记者诉说她的猜疑。隔墙传来刘成菊焦躁的骂声和质疑,才巾涵觉得这很正常,“一般家长都这样”。绝大多数时候,她对事情跟妈妈有着相同的看法。
最终,刘成菊恢复了理智,在医生的主页询问:“下一步怎么办?什么时候能入院,接受手术,手术风险性多大。手术押金多少钱。”她再次向医生说明不愿接受减重,希望先治疗甲状腺,并表示在术后会联系减肥机构。
“学会自强”
第二天早上6点,刘成菊就打开电脑查看医生回复。她像等着长官一声令下就立马出发的战士,此时面包车已经快开到楼下了。
母女走在小区的路上,准备上车去医院。 图 / 李陌也
“回复了,”刘成菊俯下身一字一句读出来,“先请呼吸科看一下,如心肺功能能耐受手术,再考虑手术问题,入院押金可先交一万。”刘成菊拿起手机挂了个号,叫才巾涵提上马扎和检查单据匆匆下楼。
才巾涵只能坐在面包车中间那排座位,她望着窗外沉默许久后,头抵着窗户,睡着了。
去医院的路上,才巾涵一直望着窗外。图 / 李陌也
一小时后面包车到达医院,刘成菊和才巾涵晃着身体挤进上扶梯的队伍。刘成菊太着急了,举着微信上挂号的凭证直接进了科室,却发现许久没有叫到她,出来一问发现要按照扫码报到的顺序,刘成菊一下火了,吼着:“我网上挂的8号就不算了?!”
一上午,刘成菊的情绪就像坐过山车。做肺部CT的时候,因为离得远,医生叫号时未能及时赶到,下一名患者先进入,刘成菊的火气又上来了,跟医生吵了一通,才巾涵脱了外衣站在一旁。直到下午拿到报告单,显示“双肺未见异常”,刘成菊的情绪才算恢复平稳,跟才巾涵手拉手出了医院。
“现在我植物神经紊乱,抑郁,说急眼就急眼。”刘成菊很清楚自己难以控制好脾气,曾因母亲的一句话摔盘子摔碗,吓得才巾涵哇哇大哭。她说这是在才力去世那半年落下的毛病。
才力曾在北京亚运会上获得男子举重无差别级冠军,并打破了亚洲纪录。
才力的离世给刘成菊带来了巨大的转变。“学会自强,”刘成菊用沙哑的声音反复念叨着,“该怎么说呢,该咋做我知道咋做了。对,就是这句话。”
这个女人,也曾是获得过3次全国冠军的辽宁省举重队运动员。但在失去丈夫的几年,她摆过地摊儿,送过牛奶,当过网吧夜班收银员。结果却是,摆摊儿碰上沈阳难得一见的多雨夏季;因刘成菊膝盖积水,只能由父亲代送牛奶,老人却在下楼梯时摔伤了腿;当收银员却晕倒在了吧台。
身体的大多伤痛都源于曾经的举重生涯,刘成菊不埋怨父母让自己练体育,但后悔“自个儿选择错了”。
下午时,刘成菊收到工资短信。“哎,还给我涨了400块钱。”她很开心,举着手机给记者看,2400多元。退役后,刘成菊被分配到一家国营热电公司上班,因身体原因很少到岗,“知道家里情况,领导照顾,啥福利都有。”
众筹平台上的20万元已经筹满了,刘成菊却不知道怎样拿到这笔钱,只能先靠亲戚朋友的借款给才巾涵看病。曾有基金会打来电话想要监管这笔钱,刘成菊并不愿意。
“以后别离开我了”
与妈妈的大嗓门相比,才巾涵显得很安静,即使说话,声音也是温柔的。500度散光的镜片后面,是被脂肪挤压成三角缝儿的眼睛,却能看到翘出眼皮的长长的睫毛梢。就医过程中,才巾涵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偶尔拿出手机看一眼,但并没有什么人来问候她。和妈妈一样,她几乎没有朋友。
出生时的才巾涵2.95公斤,六七个月大的时候因患哮喘,开始服用含激素的药物,加之遗传父母的肥胖基因,体重飞涨。小学时,她经常看到有小孩扎堆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可能是议论我的身材吧”。
才巾涵曾主动找过小朋友。“跟他们说我跟你们一起玩吧,他们说我才不跟你玩呢。”才巾涵突然看着窗外笑了,有一种涩涩的感觉,“慢慢习惯了,搁教室里一待,中午的时候,快上课了,上个厕所回来就上课了那种。这样一中午就过去了。”
才巾涵唯一的好朋友认识于初中时,因为俩人都胖得穿不进校服,而刘成菊刚好有订做厂家的电话。
才巾涵与刘成菊就像绑在一起的两根稻草,相互扶持,互为母女。
在医院门口等车回家,才巾涵跟妈妈习惯性地互相整理着帽子。图 / CFP
才力去世时,刘成菊30岁,才巾涵3岁。刘成菊说,因为孩子频繁生病,以及自己对才力感情深厚,她没有选择再婚。
2012年是击倒刘成菊的一年。乳腺癌的发现,父亲的去世,刘成菊像被侵蚀严重的老旧建筑物一样垮掉了。心脏早搏、房颤,腿伤……刚升入初中一年级的才巾涵只能不停地请假回家照顾妈妈。
提到初中,母女俩都像触了霉头一样忌讳,刘成菊侧身回头撇嘴:“可别提那老师,没上一个月就劝退俺家孩子。”才巾涵觉得是因为她的长期请假和糟糕的英语成绩导致的。
“天天上学跟上战场一样。”才巾涵说,那段日子每天都提着心去学校。
照顾妈妈和姥姥成了才巾涵的全职工作。在妈妈与姥姥怄气摔了厨房盘碗并跑下楼时,她哭着追了下去,但又怕姥姥出事儿,马上跑了回来。
准备学门手艺的才巾涵选了中药学,“其实新民那个中药学校是真正学中医的,但是离家太远了”。新民距离她所在的抚顺不过百公里,但是她不能走,她要照顾姥姥和妈妈,就地找了一所开设中药学的化工学校。
入学前体检,才巾涵被查出甲状腺乳头状癌,据她的主治医生介绍,这并不是一种致命的病,手术几乎没有风险,但才巾涵对此似乎并不知情。她不承认自己面对“癌症”的恐惧,但又含着眼泪不停地担心,如果自己去世谁来照顾妈妈和姥姥。
刘成菊很愧疚,但她没有办法使母女俩走出困境,只能一次次向媒体、向辽宁体委和辽宁省政府求助。她已经很久没跟以前的队友联系过了,才力去世后,她去举重队闹过几次,抱怨自己生活落魄,所有人都清楚她只要在举重队出现,就是为了要钱,所以之前的队友都“躲着她走”。
准备返回抚顺的面包车停在路边等着记者们的采访,玻璃窗上贴的黑膜使外面看起来像一面能反光的镜子。一名中年男子突然站到车窗前梳理头发,左左右右看了几遍,满意地离开了,而车中的才巾涵已经笑做一团。像是收集了一个新笑话,才巾涵特别开心,一路上想起来就笑。
她的生活太乏味了。没有梦想,没有喜欢的东西,没有喜欢的明星,没有喜欢的男孩,在妈妈面前没有小秘密,也不愿意出去玩,她觉得最放松的事,是坐在房间里发呆“放空自己”,但这几天都没有机会,她觉得很累。
和妈妈去医院时,才巾涵最常想起爸爸。虽然才力去世时她还太小,没有印象,但她觉得爸爸是个超人,如果他在,她们不会过得这么难。“有时候也想,但是毕竟那命运就这样式的,那也不能改变啊。”才巾涵低着头,她想着,爸爸应该会很宠她吧,“我妈当黑脸,他当白脸”。
才巾涵在幼童时与父母拍的全家福
才巾涵对自己的“大力士”父亲充满好奇,常常在搜索框内输入他的名字。她搜到父亲去世时160公斤,所以当自己的体重超过150公斤时,她开始隐约担心,自己会不会也因为太胖离死亡越来越近。
运动、代餐、拔罐……才巾涵尝试了多种减肥方法却并不奏效。减肥就像拐进了死胡同,没了出路。才巾涵已经不愿上秤看自己的体重了,准备走一步看一步。
刘成菊经常梦见才力:“梦见才力好像有时候在哪吃饭呢,有时候在哪溜达呢,有时候好像一条大马路,我在这边,他在那边,我就跑过去喊他喊他,搂着他哭,以后别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