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错的,倒下;对的,站着。你说对吗?
——电影《一代宗师》
徐浩峰,
《一代宗师》编剧、《师父》导演
香港电影金马奖、台湾电影金像奖得主
电影是贫贱之道,是世界电影人的共识,所以许多事能够释怀。
上亿投资的剧组,也发生拍夜戏没夜宵、首映礼主创没票、雨天穿易碎雨衣,为吃顿饭打九折,公司就安排导演跟餐馆老板合影,形象永挂在火锅污了的墙上——还有不结尾款、谎言中伤。
损人占便宜,是贫的性质。占一时便宜,终将贫困,因为做的是贫的事,没做富的事。影史上众多大牌影人年轻时富得买游艇,晚年在火车站卖热狗,为养活自己操碎了心。
为何如此命薄?因为待人不厚道。
即便一世好人,也难逃厄运。七十年代卖座大导胡金铨,君子一生,死前无存款,墓地是吴宇森捐献。
导演| 胡金栓
影史大牌们多早年多失学、家庭破碎、差点当妓女或土匪,唯一学历是屠夫证或驾照,福气少得可怜。
一旦志得意满,贫困立刻到来。
卓别林知道拍电影早晚会贫道显现,做了预防,一辈子不用明星的他,晚期用了当红性感男星马龙·白兰度、性感女星索菲亚·罗兰,他自己还是卖座大导,世界上几亿粉丝——
以国内类例,等于周星驰加吴亦凡加白百何,怎么会赔?
照样贫道显现,口碑票房双双崩盘。
大赔。
导演| 卓别林
行业规律之历历不爽,吓坏了卓别林,为不在火车站卖热狗,赌徒戒赌般,以超人毅力息影,不再拍电影,守住了养老金。
影人居贱格,是老辈人观念。李安的父亲一直觉得儿子没干正行,跟朋友提起脸上无光,李安都拿奥斯卡了,李安的父亲也只是不再劝儿子改行。
经济富豪、人格君子的高仓健,初次演戏,自悲落泪,觉得对不起当矿工的老父亲。钱再多、名再大,影人也不如运煤卖力气的、街边卖烤串的,是老东方世界的阶层定位,因为娱乐居于贱格。
在文字记录上,高仓健在三十四五岁后发誓脱贱格,在贫贱之道里行君子之道。其实他早开始做了,日本对他的纪念文章,提到他年轻时路演,当地给他安排陪夜女,他怒斥,并把陪夜女大力推出门去。
当地人震惊,觉得他在耍怪,后分析他想行君子之道,勉强理解,敬而远之。听到他过世的消息,几十年都觉得他是个怪人、当年安排陪夜女的当地人,经过岁月磨砺,自己也人生将尽,终于觉得高仓健值得尊敬。
推开陪夜女事件,是为纪念一个人,重点要说的事,可想高仓健活在什么道里,他真不容易。
演员| 高仓健
没大没小是贱相。
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得是有历史地位、有组织地位的人,不能想象,一个军训喊号子的班长,只因为声音洪亮,就由他宣布给全世界了。
但在剧组中有许多这样的班长,专业尚浅,甚至还是外行,也能以“是个有感觉的人”、“是个有想法的人”、“是个好人”的资格,决定电影的命运。
世上没几个导演,大多数导演是副导演。
反客为主是贱相。店大欺客是贱相。电影如此贫贱,让人怎么爱它。
—— 这一情况,曾经改变过。
法国新浪潮的意义,是让电影脱离了贫贱之道,都是制作粗糙的低成本电影,但贵不可言。
好莱坞故事,是工薪阶层的失业危机心态,所以只讨论意外危险和出人头地两件事。新浪潮放弃讲故事,就是放弃这两件事,讲生命了、讲社会了,所以贵不可言。
新浪潮导演们也都小富即安地活着,没去卖热狗,因为他们行的是文人之道,没行好莱坞的贫贱之道,不受大起大落的折腾。
其实我们比法国人早,四十年代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乌鸦与麻雀》、《小城之春》皆贵不可言,行的是革命之道和文人之道。
五六十年代的日本导演也脱离卑贱,战败后的日本急于确立民族形象,来不及学好莱坞,在电影里行了文人之道和武士之道,还有马列之道,也贵气。
导演|黑泽明
九十年代初,报界人批判第五代不会讲故事,耽误了商业片发展,电影人自己也跟着批判,顺便把给第五代以影响的法国新浪潮也小批了一下。
我大学时参加过这类研讨会,甚至参加一次新片首映后,大家不知说什么时,有人提第五代不会讲故事,大家都马上有话,也顺道说了新浪潮。
大学毕业放弃电影,做话剧那几年,话剧投资方请吃饭,不知道说什么,在席有人说起第五代,资方也有了话,一顿饭后,资方由第五代想到我的话剧,得出了话剧不好的结论,终止了投资。
二十过去,才看明白这事,电影人在自毁家园。如果当年没跟着别人起劲,把第五代和新浪潮搞成反面教材,可能今日的影人还有尊严,不至于被班长们死死围困。
八九十年代,日本人富裕了,战败阴影减轻,不再热衷重建民族形象,开始猛学好莱坞,日本电影业一下完了。
现今日本电影市场依然赚大钱,影院都是坐得满满,但都是好莱坞大片赚日本的钱,日本导演赚不着本国人的钱,八九十年代学好莱坞的日本导演们玩残了本土影业。
九十年代初,一伙日本导演来北京交流,有同学问:“您如何把您对国家民族的理解放到电影里?”一日本导演抢答:“我只关心性和暴力。”
引得满堂喝彩,大赞是内行人说的话,我们那时揣摩好莱坞,也发现了这两个东西,被他旗帜鲜明地提出,大快人心。觉得他才是真正电影人,课上谈国家民族的老师还未开悟。
二十年过去,结果相反,发现日本电影就是毁在他这类人手上。
好莱坞电影,作为知识,可以分析分析,不能学以致用,一用就死。谁学谁死,法国人学,法国院线死,日本学,日本院线死,苏联人学,苏联院线死——
好莱坞电影如可口可乐,二战时率先研究原子弹的德国人都做不出盗版可口可乐,谁山寨可口可乐谁的汽水厂倒闭。可口可乐全世界销量,只能全世界买美国可口可乐原浆。
好莱坞电影也是只能好莱坞拍。因为好莱坞行的是贫贱之道,给全世界受苦的人看的。全世界受苦的人看好莱坞明星的贫贱相,是能够满足和投入的。
但有些国家和地区的大众娱乐,自古走的不是贫贱之道,看本国明星的贫贱相、本国生活里的贫贱事,潜意识里不接受。
法国,大众文学传统是《悲惨世界》、《基督山伯爵》,让法国演员演一个法国生活版的《碟中谍》,法国观众会觉得太贱太假,潜意识不接受,汤姆·克鲁斯演的美国生活版就没问题了。
看好莱坞,但看不了好莱坞的山寨版——这是好莱坞的可口可乐性质,可口可乐只能喝原版。
日本是当世小说大国,一百年前在日本写小说还是贱业,明治维新后,最早一批给杂志写小说的人多是付不起房租的酒鬼、赌徒、被赶出家乡的人,本着“男人卖字等于女人卖身”的心态写的小说,拿到稿费感到倍受侮辱,发疯似地赶快花完。
其大众文学传统不是好莱坞贫贱道,是落魄文人写的文人之道,所以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电影人符合文人道,电影昌盛,背离此道,电影业垮掉。天真以为学了好莱坞技法能赚更多钱,结果上当。
中国的通俗文学传统,不是好莱坞的爱情、警匪、黑帮、灾难、西部等几大类型,也不是日本般正经文学(诗歌文章史书)和不正经文学(相声小说戏曲评书)那么的贵贱有别、上下隔离。
中国的文学传统,最早也是贵贱有别,小说不能算文学,小说只是小说,不算什么,文学仅限于诗歌、文章、史书。元朝以后,打破贵贱,上层文化挤进下层文化的形式里,把下层文化的粗俗挤走了,从此,中国通俗文学的本质是皇家趣味、文人意识。
《水浒传》是可以和《史记》媲美的”才子书“,《红楼梦》许多章节放弃讲故事,讲诗词和写典故,老百姓照样看得津津有味。
我们的通俗文化就是上流文化,美国标准的通俗文学,在中国也有,但老百姓接触不到,属于小众,难得一见,没有票房,万一赚到钱了,开始聚众了,立刻被赶走。
比如评剧名段《八月中秋雁南飞》:
“八月中秋大雁儿往南飞,跑腿的在外总有三不归。这个头不归,二老面前不能尽孝哇;二不归,床前妻子无人陪;这个三不归,病在了招商旅店哇——”
这种通俗易懂的词,大众是听不到的,清朝时评剧不能进城,民国时进城了,稍有票房,立刻被赶出城去。通俗易懂,只能小众。
大众能听到的通俗文艺,在元朝是:“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牡丹亭》)
在民国是:“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号。轿内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锁麟囊》)
唱这种词,才能有票房。
中国大众艺术和法国大众艺术一样,因为文人向各阶层上下润泽,滴水穿石,大众已看不惯过于俚俗、只讲生存危机的故事了。
美国宣扬“我是最好的”这类拼搏人格。但凭什么呀?不能只凭“我觉得”三字吧?
这种凭空自信,在传统中国,是不敢说的,会招人耻笑。
清朝的盐商等于官倒,势力逼人,但很少有盐商世家,富裕两代就退出盐业,不要这钱了,因为商人是贱格,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娶官员女儿和文化人女儿。
富裕了,要知道求贵。
求贵之路,漫长艰难。
退出商圈后,牺牲一两代人闲呆着,到第三代可以说,在记录上起码爷爷不是商人,然后找一个同姓的书香门第,认祖归宗,表明自己其实是文化人后代,可惜跟正宗失散多年。
认祖归宗的代价大,加上你一家名字,几张纸,但要交上足够把全族历代族谱都重修的钱,等于建几座大庙的代价。
从此可以参加科举,娶文化人家女儿了,商人的血统和身份是会拖累子孙的脏东西,拼上浪费三代人,也一定要改过来。
贵,是文化。
在美国,富是可以独立的,没文化,但有个性、有创意,别人也瞧得起你,不影响存在感。在传统中国,富是不能独立的,富贵二字要在一起,只有富,便是卑贱的存在。
八十年代,为了治疗历史伤痛,以一个“富”字带动社会迅速转型,大家好向前走。
苦学好莱坞,三十年没结果,因为夹生。我们本有自己的大众文艺传统,不识字的大众有文人的头脑、皇家的生活习惯。
好莱坞是标准的平民文化,没时间上文化补习班的辛劳大众,对富豪阶层充满不靠谱的想象。传统中国的平民性质不同,以文化超越阶级,祖辈留给我们的好词是“布衣傲王侯”。
三十年过去,真的富了,便要把贵字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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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为《好莱坞贫贱道》,首发于徐浩峰新浪博客,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