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一场拍摄和采访,编辑们战战兢兢地做了至少半个月的准备。起初大家都不太敢确定,李雪健愿不愿意出现。起心动念拍摄他的原因,是2016年金鹰艺术节颁奖典礼上,他获得最佳表演艺术奖之后的一番发言,和胡歌在获得“观众最喜欢的男演员奖”时,上台前特意走到李雪健面前,毕恭毕敬在他耳边讲出的那一句——“受之有愧”。
在我们心里,李雪健是真真正正的演员、艺术家,一生志愿着“用角色和观众交朋友”,而那些身外的荣誉也好、众人的追随也罢,并不能完全与他创造的那些角色和他高洁的为人相提并论。
胡歌在领奖上台前,特意走到李雪健老师面前弯腰握手
把黑色的中山装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系好,然后微微抬起一点脖子,整理领口,遮住瘦弱的喉头,再把胸前的红色国徽一点点、一点点调整端正,让国徽的边沿和衣兜的边沿好好对齐。李雪健一丝不苟整理好自己的着装,这才站到了灰色的背景纸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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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躬着身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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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师,可以了嘛?”他抬起一只手示意“稍等”,略顿了一下,披上呢子风衣,一动不动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又脱下来,又披上,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让儿子把自己的礼帽拿来,把帽顶用手凹出一个匀称的沟壑,看好前后,慢慢扣在头上。摄影师请他坐下,他说:“站着好。”
这下,才算是真的利落了。他笑得客客气气,和摄影师说:“你喊’开始’的时候大点声,我没戴’耳朵’……”指的是自己的助听器。前几年那场大病对他的听力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在2016年北京第一场大雪来临的前日,李雪健在约好的时间——午后1点,来了,相陪的只有儿子一人。拍摄选址在北京前门附近的一条胡同深处,一座古庙改建而成的院落里。胡同不是规矩的直来直往,而是盘曲错节,半路还有歧路,他们发来信息说到了,结果编辑一行人往胡同口去迎,却错过了,再折返回来,还是不见他们爷俩,紧张着急得不行。
正在焦急时,看见一高一低两个身影从相反的一条小叉路上走过来,想来也是绕了弯路,赶忙上前道歉,李雪健笑眯眯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那天有一些阴,飘着零星的小雪粒,李雪健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礼帽,拄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皮鞋锃亮,人是瘦的,步伐却稳健。他一边走一边拉着家常,说这会儿本来是应该午睡的时间,他怕自己犯困,影响状态,中午特意没吃多少东西。
“要下雪了啊。下雪好,空气好。”他抬抬头看天,生怕初见,大家不够熟络,主动说起天气。那声音一出来,我一下子有点眼热,很多他塑造的角色冲到眼前。如今这个人,这幅嗓音,就在这里了,我也倏地一下就领悟了往日人们曾说起的,一个艺术家的气场如何让人难以抵御,那是一种敲击到心灵的震动,让你不由自主想要五体投地。可他像是对这沉沉的敬重全然不知,一路谦和、平易,慢慢的。
摄影师专门带来一尊老式的照相机来,是那种几条木腿架着的老机器,人要躲在一个布帘里取景,大画幅,手动对焦,通常一个镜头快门摁下去,要几秒钟才能成像。这要求镜头前的人必须保持一个动作和状态纹丝不动,动一下,照片就虚了,这坚持少则3、5秒,多则十余秒。
把这些和李雪健说明了,他点点头,就只是点点头。好几套片子是在室外,有的甚至在一层楼高的房顶上,就听见摄影师一直在喊,“李老师,不动啊,不动……”
那天真的很冷,围在一旁的编辑们偶尔都要搓搓手跺跺脚取暖。而李雪健,最长的时候,在镜头前保持一个动作,一站就要十多分钟。他真的从头到尾,一动没动。
演员是光荣的心灵工程师
2016年初,李雪健又动了一场手术,是肠胃方面的不适。自2002年复出后,他保持着1、2年一部作品的创作频率,并不十分高,但应该已经是他消受的极限了。剧组生活不规律,有时候赶不上正点吃饭,他就只能收了工之后,用温了的汤泡泡饭囫囵吃下。常年这般,积下了病。儿子
小李
说起这些,语气里心疼大过埋怨。
2015年杨亚洲指导电视剧《嘿!老头》
李雪健饰演主角
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
李雪健是离不开戏的。他到哪儿都爱讲这句话。有人问他,您最幸福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他说,最幸福就是吃盒饭的时候。在一个剧组吃盒饭,就意味着你在工作了,你在演戏了,你又在完成艺术创作了,而且劳动还不白劳动,还有酬劳,按劳取酬,靠本事吃饭,他觉得那么踏实,那么好。
而这一切归根结底,还需要有观众看,用角色和观众交流、交朋友,用艺术和观众探讨人生,探讨“我们现在的社会和今后的理想”,探讨“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能用自己的戏来做这些事,李雪健说,“光荣”。
这些语汇从他嘴里说出来,你心甘情愿就相信了。或许因为他从那样的时代走过来,一生起起落落,他一遭遭经历了,早就在离合之间,与自己饰演过的焦裕禄、杨善洲、宋江、宋大成……合二为一了,角色命他如戏中人一样活着,锻造了他的心灵,他于是就成为了那样彻头彻尾的一个好人,也或许,他天性里本来就是那样的,本分,虔诚,不饶自己。
26年前,凭借《焦裕禄》拿下百花奖最佳男主角时,他在台上缓缓地说:“苦和累都让
一个好人
焦裕禄受了,
名和利
都让
一个傻小子
李雪健得了。”姿态恨不能低到尘埃里。我跟他说我不理解,若要演好焦裕禄,必得亲身感受他的苦和累,怎么能把自己的付出完全抹掉呢?
1990年王冀邢
执导电影《焦裕禄》剧照
李雪健 饰演 焦裕禄
他说,“我演了他,全国人民都知道我了,兰考县知道了,党中央知道了,他是用生命和他的一生在为人民服务。我真是沾了他的光了,也沾了电影《焦裕禄》这个创作集体的光。”他觉得与一个活生生的人真切地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人民相比,自己的那点付出,“和他根本没有可比之处。”
“演员是国家、人民、社会赋于的一个职务,这个职务和其他的行业一样,哪个行业都有原则。”李雪健视自己的职业为“心灵工程师”,要讲心灵,就先要净化自己,自己不先做好人,把人生的道理吃透,就做不了这个工程师,“你不配”。
2011年,李雪健出演《杨善洲》——一位退休后扎根云南深山中,带领大家义务植树造林,而后将价值数亿元的林场悉数无偿捐赠给国家的老人,被人们誉为
自找苦吃的老党员
。接到这个戏之初,他也有过怀疑,“这个年代,还有人会好到这个份上吗?”
后来他亲身去到杨善洲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大山里,走访了那些与他一起奋斗过的人,听当地老百姓谈起他,“我还真为自己曾经有过怀疑、打过问号的这种心态,感觉挺有点耻辱的。真的,我真是脸红。”他收集下来很多当地人写给杨善洲的顺口溜,说那些都是最鲜活的可以帮助自己找到和塑造这个人物的捷径。“那十几年来人们对他的认识都在顺口溜里,这个人物的形象一下子你就能抓住了。”
2011年董玲指导电影《杨善洲》
李雪健 饰演 杨善洲
“杨善洲杨善洲,老牛拉车不回头……”李雪健努力回想那些顺口溜,忽然卡了壳,反反复复回忆了好久说不出下一句,他有点着急,末了说,“你留个电话给我,我明天打电话再告诉你。”后来电影上映,
当时上映的情况伤了他的心。
在央视的《开讲啦》节目里,他曾经说起这一段,心中忿忿不平。与《杨善洲》同时段在院线上的,还有另外一部美国大片《变形金刚》,票房爆火。他觉得疑惑,一样是英雄,为什么一个真实存在于我们生活里的英雄,却不敌一个国外编剧虚构出来的英雄?
时隔几年,此刻再问他,当时的疑惑现在怎么想,他说怨气早已变成反思,他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社会上有一种情绪,他拒绝你给他上课,拒绝说教,尤其现在电影观众都是年轻人,有一种逆反心理,觉得这种片子肯定就是要说教,所以就不怎么爱看。”
2011年董玲指导电影《杨善洲》
李雪健 饰演 杨善洲
但事实是,《杨善洲》后来还让李雪健捧起了那一年北京大学生电影节的最佳男演员奖杯,“其实只要年轻人仔细看了,就会接受,还给我一个奖。当然,他们也提出来一些问题,让我反思,这样的片子以后怎么拍。”
2016年,他再次参演了一部由真人故事改编的电影——《老阿姨》,在其中饰演开国少将甘祖昌。他还想创新,在自己的人物塑造里杂揉进时代的特点,也跟上时代的脚步。这样所谓的“红色影片”,怎么让年轻人接受,怎么出新,李雪健不惜为此尝试任何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