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推荐《人类简史》《未来简史》作者尤瓦尔·赫拉利的新书《智人之上》(Nexus)。比起《未来简史》,这本书更预示着我们的未来——我们正在经历和可能将要经历的,我们难以驾驭的互联网的未来。很多人最初接触互联网是2001年,到3G网络逐渐铺开的奥运后的2009年。从那时开始,移动互联网逐渐渗透我们的生活,算起来还不到20年的时间。这在历史的尺度中不过一瞬间。如此短的时间,我们只能确定一件事,这依然是人类社会与互联网共生的早期阶段。真正产生大规模问题,付出代价的时候,还远没有到来。1455年,古藤堡印刷《圣经》,人类进入印刷术时代。在那个被宗教绝对支配的时期,大多数作品都是宗教手册、祈祷书、赞美诗集和教会法令。在过去的想象中,往后便是世俗出版的兴起,随后是启蒙运动与科学革命。在印刷术的推介下,伽利略、开普勒和牛顿等科学家的著作被广泛传播,从而影响了更大范围的学者群体。人类社会展开新的一页。但伽利略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是1610年的《天文望远镜的使用者》,这已经是古藤堡印刷术后155年的事情了。在那之前,发生了更具冲击性的事件。这个事件的主角是海因里希·克雷默,他早年加入了多明我会,一个以宣扬教义和打击异端为使命的天主教修会。在多明我会中,克雷默是一位狂热的宗教裁判所官员,坚定地相信女巫的存在和危害,但他激进的女巫审判过程受到地方当局的抵制。在1486年,印刷术投入使用31年后,克雷默撰写了《女巫之锤》,这是一本提供识别、审判和惩罚女巫的全面指南。这本书试图证明巫术的现实存在,并为司法当局提供处理巫术案件的具体方法。全书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讨论女巫存在的理论基础,试图驳斥否认女巫存在的观点,引用了圣经、教会法令和神学著作,强调女巫与魔鬼勾结的恐怖图景。第二部分详细描述了女巫的行为和巫术形式,包括如何与魔鬼签订契约、施展魔法、制造灾害等奇观。他还解释了女巫选择女性作为特定群体的原因(女性性欲更强因而更容易堕落的奇葩观念)。第三部分提供了识别、审判和惩罚女巫的具体程序。包括如何进行审讯、收集证据、使用酷刑,以及最终的判决和执行方法。这本融合了阴谋论、下三滥暗示的书籍席卷欧洲,在1487年至1669年间再版了约三十次,这在当时已经是巨大的数量。这部作品直接引发长达300年的欧洲猎巫运动,时间跨越宗教改革与30年战争,直到18世纪才宣告终结。这300年间,预计有高达5万人被以巫术之名处决,绝大部分是女性。更多人因此被审判,还直接产生了在影视作品中根深蒂固的女性角色类型——女巫。不仅如此,这本书还诞生了“全球撒旦崇拜秘密网络”这一阴谋类型,直到今天还是美国阴谋论的主要类别。这只是问题的开始,猎巫运动创造了一个信息类型。克雷默之外,全欧洲的宗教审判官开始对其添砖加瓦。整个宗教裁判所体系开始生产大量与女巫有关的信息和知识。神学家、律师、裁判官与印刷机的持有者,开始分类不同种类的女巫,调查女巫的行为模式,以及建议该怎样击败女巫、逮住女巫。职业猎巫者接受政府与城市委托,并收取大笔费用。档案库里放满了猎巫行动的详细报告、女巫审判的规章,以及被指控的女巫所提出的冗长供词。而这些内容再次通过印刷术获得更大的传播。猎巫,作为起初受到各地限制的宗教狂想,逐渐成为现实。很多人觉得“难道在这么多的猎巫资料中,真的都没有半点真相吗?”“不是有那么多博学的教会人士,写出大批相关的著作吗?”“不是有那么多受人尊敬的法官,依照相关的审判规程做出判决吗?不是有数以万计的认罪纪录吗?”一种新的现实被创造出来。书中列举了1629年,《女巫之锤》发表143年后,一封教区秘书长的信,信中表达了他对猎巫运动的担忧,书中引用了这封信的一段话:至于关于女巫的事……又重新开始了,没有任何言语真正足以形容。啊,如此令人哀痛──这座城里还有四百人,不分地位高低,无论阶级性别,甚至还有神职人员,受到如此强烈的指控,随时可能被捕……采邑主教有四十多位即将成为牧者的学生,其中就有十三、四人被说是女巫。几日前,一名总铎被捕;另外两名被传唤的则是已经逃跑。我们教会法庭的公证人,他是个非常有学识的人,但昨天被捕,遭到严刑拷问。总而言之,这座城里肯定有三分之一都遭到卷入。神职人员里面最富有、最有吸引力、最杰出的那些都已经被处决。在一周前,有一位十九岁的少女被处死,大家都说她是全城最美的女孩,人人都觉得她如此谦逊而洁净。在她之后,还有另外七、八个最优秀、最有魅力的人……就这样,许多人被指控背弃上帝、参加巫舞而遭到处死,但这些人从未被指控有其他任何罪行前科。对这件悲惨事件,我最后再提一点:有些才三、四岁的孩子,总数可能达到三百人,被说是和魔鬼有了性关系。我见到有七岁的孩子遭到处死,还有一些原本前程大好的学生,才十岁、十二岁、十四岁、十五岁……可是我不能、也不该再写下更多这样的悲惨事件了。但关键之处在于,在这样的怀疑后,这位秘书长又写下一段话:虽然发生了许多叫人惊骇的事,但毫无疑问,在一个叫做弗劳伦伯格的地方,恶魔曾亲自带着八千名追随者举行集会,在他们面前做弥撒,并用削下来的芜菁皮代替圣餐,发给会众,也就是那些女巫。那里发生的事不仅肮脏,更是如此可憎可恶的亵渎,我光是下笔都不禁颤栗。他对自己所在城市惨状感到怀疑,却对远方的“女巫”深信不疑。很显然,一个新的现实被成功塑造。印刷术的产生,驱动欧洲的一场浩劫,正如大规模工业社会,带来了一战与二战。到二战后,我们才逐渐明白,面对大规模工业化的民族国家,需要自由流通的市场、货币,需要联合国的国际调解机制,不然工业带来的极度分配不公将再次引发两只工业巨兽的碰撞。猎巫的例子打破了过去对“印刷术”等于高效自由信息传播的乐观想象,展现了阴谋论与假消息在人类社会中根深蒂固的存在。在《智人之上》这本书中,作者赫拉利提供了一个关于“信息”的颇具创建性的解释。信息是一种“联结”。在人与人之间起到沟通作用的信息,其实就是将不同的人通过这些信息“联结”在一起,信息本身构成社会网络。这就像一个偶像团体的作品,与粉丝创作的周边内容,将粉丝群体“联结”为一个紧密团体。全世界接受加密货币信息,相信此种愿景的人,被“联结”为一个紧密的团体。就像在漫长的中世纪,看过《女巫之锤》与其他宗教裁判文件的人,因此被“联结”为一个整体。此为人类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哺乳动物以本能构成的群体,到达百万的规模已经见顶,而即便是昆虫构成的稳定群落,也小于大型人类民族国家。信息对于人类社会,是骨架级别的秩序塑造,这也是这本书叫“Nexus”(关系、联结)的意谓。不过问题随之而来。《女巫之锤》发表近80年后,荷兰医学家和神学家发表了《论妖术欺骗》,成为对猎巫批判的早期作品。这本书反对猎巫迫害,认为许多被指控为女巫的人实际上是患有精神疾病或受到幻觉影响的患者。他们认为这些人需要医学和心理上的帮助,而不是宗教或法律的惩罚。同时,也质疑了巫术和魔法的实际存在性,认为许多所谓的巫术行为可以通过自然和医学的解释来理解,而不是超自然的力量。这位神学家还反对使用酷刑来获取口供,指出这种方法既不人道,也不可靠。他认为,酷刑只会导致无辜者被迫承认罪名,制造更多的冤假错案。但结果可想而知,这本书的发行量和影响远不及《女巫之锤》,因而不可能起到遏制猎巫浪潮的效果。可谓是最早的“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事件。如果将信息看作“联结”,那么就可以来审视何种信息具有更高的联结效率。这显然不会是复杂的事实,不会是冗长的理论,不会是对事情的综合叙述,而是那些简单的“神话”或“故事”。信息的“联结”,不仅不能保证信息的“真实”,相反从远古时代开始,最易传播的就是蛊惑人心的阴谋。所以想到在轴心时代,东西方同时产生对“智术师”的批判,不管是柏拉图批判的高尔吉亚,还是几乎抢走孔子所有学生的少正卯。信息的“联结”天然倾向于非事实的简单“故事”,这是人类使用语言以来的诅咒,它只会在互联网时代被无限放大。但科学革命终究发生了,科学家的社群在欧洲联结,人数虽少,最终还是左右了潮流。在赫拉利的书中,这并非主要得益于印刷术的功劳,而更多是理性。科学家群体构成一套实证方法,这套方法成为通用的、检验正误的共识和基础,以至于科学成为一种可以“自我反省”的系统。在书中,这种可以自我纠错的系统是少见的,更多的信息系统,不管是宗教还是政治,都希望宣誓自己永远正确无误。毕竟放开让人质疑和纠错,不利于形成一个稳固的“联结”。所以与信息系统同样重要的,是针对信息系统的纠错机制,如果缺乏这个机制,社会则可能堕入《女巫之锤》式的阴谋论窘境。困难与可惜之处在于,形成纠错的信息机制,实在是历史中的少数现象。对我们身边的事物,真假很重要。超市到底有没有抢购,米是不是买不到?饮用水是否被污染,喝起来是否健康?迫近的危险是否存在,这些事情真假攸关。但稍微和自己的现实拉开距离,量子理论与佛学到底是什么关系?外星人存在吗?美国是否有个深层政府?游戏咨询公司是否在搞敲诈?我讨厌的组织和我讨厌的人有什么联系?上述的这些事情,是真假重要,还是有趣重要,还是合自己的心意重要?对非身边之物建立的纠错的机制,大多在公平竞争与一点理想中建立。一个是科学,一个是公共舆论媒体,二者都以”可信度“为根本生命线,也从这中获得了”权威“,因而维持着社会基本的真相。这个故事也清楚地体现出,从古到今,真正对“远方”的真假感兴趣的,只有一小部分人。如果他们维持住其影响力和权威,则会成为社会的关键精英,维持着整体信息系统基本的真实。但这一切都是在非互联网时代,进入互联网时代十余年,信息传播速度空前提高,传统纠错机制影响力的大幅下降。过去科学共同体对公共舆论的决定性影响,在2020年至2022年已经疲态尽显,到现在,美国竟然可以让一位反科学的疫苗怀疑论者成为卫生部部长。传统媒体也在快速被互联网媒体替代。网络还带来不可避免的民粹化,传统精英团体被冲击和质疑。本次美国大选中,传统媒体的事实核查机制依旧高效运转,但已经对社会共识塑造失去了影响力。各路网络媒体成为主角,美国政治媒体生态重构,但后者显然并没有建立纠错机制的兴趣。更多的还是对快速与稳固”联结“的渴望。真实的维持愈发困难。与互联网全面共存了十几年的我们,可能来到历史的一个转折点。综观人类的大历史,不管是铁器发明、印刷术还是工业革命,其结果都是一场人类浩劫。社会与新技术的适应冲破原有平衡,必然是矛盾高发的时代。请注意,在我们适应互联网仅仅十余年的时候,AI大规模进入我们的生活应用也仅仅2年。AI技术与互联网的结合,会带来更大的冲击,其结果无法预测。但我对结果并不乐观,这是一个”联结“效率极高,但纠错机制逐渐瓦解的时代。我甚至认为,国际社会应该形成共识,立法让所有文字、短视频、长视频平台,必须接入AI事实核查功能(当然,这需要介入有竞争性的、市场机制的AI),让技术可以提供一个高效的事实参考。但距离这一步落实,恐怕要么依靠运气,要么依靠劫难。适应技术不是人类社会的长项,面向我们展开的,是越发不可知,而被忽略的险境。只有更多人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们离解决方案才会更近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本文原标题《从猎巫到猎巫,被诅咒的信息系统》,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封面图来源《使女的故事》S4:,编辑:L,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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