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霞
也许上一部电影《我不是潘金莲》的方圆画幅,故意带来平面化的空间叙事,让冯小刚觉得这样远离情感体认的美学实验也不过如此,所以这回《芳华》完全反着来。冯小刚的镜头一往情深地驶入禁忌的历史与青春的呓语,在历史消亡的时刻探讨历史和对历史的感受,提供了一个私人历史与集体记忆相互纠缠的文本,让这个话语狂欢的时代有效地发生了一场对历史存在的众声消费。
《芳华》叙事上既散漫又隐晦,风格上既克制又滥情,视点上既明确又游移,再加上原因不明的撤档风波,让《芳华》的体制审查与主流诉求,反思能力与剧作分裂,主体价值与集体主义理想以及年轻角色复盘的伦理悖论与阶层差距等等成为了舆论置喙的公共话题,彻底引发了文本的再生性。至少这样看,《芳华》是2017年最有趣的一部国片。
一、 识别善良
严歌苓惯于以女性性心理去测量错乱时代对人性残酷的碾压以及人性的恶意反抗,这对于中国的男性导演来说不算件好事。电影《芳华》与严歌苓的小说《他触摸了我》存在命题作文的特殊关系,虽然不一定因此要打开小说比对电影,但《芳华》中被隐去的和被拉长的部分又实在可疑。
从人物结构上看,电影接受了小说中可以被庸俗地分成两组三角关系的人物,主线是刘峰与何小萍与林丁丁之间的情感纠葛和命运转向,关键词是抱(触摸);复线是萧穗子、郝淑雯和陈灿三人男女暧昧下的友情关系,关键词是情书。主线负责讲述集体主义的戕害与英雄主义的幻灭,复线负责提供青春荷尔蒙下的叙事视角,并负责导出身份阶层决定恋爱走向的命题。问题不在于两线的交叉和对抗,而在于电影拿掉了两条线之间的联系点:1、背叛与忏悔;2、禁欲下的性。同时人物之间的等级差异被善意涂抹,阶层沟壑还在,却取消彼此的敌视和恶意。
社会主义的集体主义不同于哈耶克的集体主义,前者恰恰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绝对的等级关系上,这种等级关系表面上以自我牺牲和道德高下完成一套询唤体系,目的恰恰是否认个体自觉。郝淑雯嘴角含笑地揶揄善于情感周旋的林丁丁时说:医生干事能抱,各行各业的都能抱,活雷锋抱你一下怎么了?将“活雷锋”与行业身份画上等号,一方面是时代变化后人们对于这种虚设人格神位却无实际好处的标兵身份不以为然,一方面也确认了“活雷锋”的确可以像行业身份一样行走于社会,只是它阉割人性需求的前提不能被公然改变。文工团的女孩们对刘峰“活雷锋”形象的幻灭感在小说中叠加了萧穗子的恶意期待,更叠加了整个文工团群体对刘峰的批判与羞辱、冷落与驱逐。
有拿掉的,有增加的。被集体主义驱逐的两个人“活雷锋”刘峰和长期不能融入集体的何小萍(何小曼),冯小刚为他俩各自增加了一段人生华彩的独舞。一个是6分钟长镜头里在残酷战场上的英雄绽放,一个是身着病号服独自步入夜里的《沂蒙颂》独舞。这支舞不仅保留了她唯一被人接纳时的人生瞬间,还饱有她青春岁月里所有的美好:希望、爱情与憧憬。这个时候,不论是前者的致残断臂,还是后者的精神分裂,都让俩人的形象获得了一种悲壮的美感。它来自影片对作为个体的两个人,对刘峰的善良、对何小萍的坚韧做出的最朴素、最真诚的肯定。刘峰没有因为被集体伤害过就放弃了他救助他人的纯良本性,家庭和集体对何小萍的挤兑和欺辱也没有让何小萍完全丧失对于美好的追求。
这样的修补,并非放弃了对集体主义戕害个体的批判,冯小刚只是用自己对良善的朴素理解否认了社会主义的集体主义下塑造的良善。集体对何小萍的两次重要伤害:海绵内衣事件和不愿伴舞事件都被领导打断,前者是驱散众人的分队队长,后者是表示悲哀的政委,影片却以布光的变化和众人的反应,暗示这种打断不但没有阻止伤害,反而表明变相的默认和支持。
“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识别善良,也最珍惜善良。”成为此片流转最多的旁白。“识别善良”也是影片区别于原小说的重要部分,是冯小刚在电影里想说的内容。它侥幸使得严歌苓的故事没有像《金陵十三钗》和《归来》那样为影片的价值观建构带来进退失据、难以自圆的尴尬。
二、集体主义魅影
然而这并没有阻止集体主义魅影在《芳华》中的绽放。
部队文工团作为特殊年代里政治特权群体的乌托邦世界,影片花3500万按它1970年代鼎盛时期的样子搭建了的一个实景。影片在美术和摄影上功夫十足。移动长镜头、红绿白的纯色块处理以及极度曝光的运用,赋予这样一个乌托邦空间以光影流动中的梦幻感。罗攀继《烈日灼心》的手持摄影、《老炮儿》的精准变焦和《我不是潘金莲》的宋代风情画之后,再次以全新的尝试,将冯小刚的私人情怀与时代变迁的气象进行了光影粘合。
《芳华》在带有毛泽东画像的全红影壁背景下拉开。画外旁白虽然提供了萧穗子的视点,镜头却从正在影壁上涂抹红色的扮演美工师傅的张国立的肩头开始动起来。冯小刚的好友,也是冯小刚多部影片的主演,全片中张国立虽然只在这一个镜头里出现,却完全可以理解为他才是影片叙事视点的真正代理人。这不仅因为冯小刚在文工团的美工经历,还因为此后的每场重要情节转换都从影壁镜头开始,并且摄影机在游动中带来的复杂场面调度和视觉观照,大大分散了人物之间的情节冲突,对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本身的关注大大多于对于人物的关注。除了几个关键情节,人物之间的角力和情节全因为这种回忆式的镜头游动裹在群戏之中。
萧穗子的旁白视点与摄影机的逆光移动的情绪视点在影片前面三分之二的部分里还没有发生太过明显的抵牾。当刘峰负伤靠在坦克上,萧穗子的旁白说此刻刘峰求死是因为能成为英雄、被谱成颂歌、由林丁丁唱念,镜头摇向天空,在蓝天之上发生冷暖色调的转换又摇向正在山区为官兵中演唱《英雄赞歌》的林丁丁。可以说,影片的叙事分裂在此开始令人出戏。萧穗子可疑的旁白是严歌苓对人性的揣摩与判断,而冯小刚镜头下刘峰的善良绝不是不是“社会主义集体主义”询唤下的伪善,很难相信他在战场上的冲锋和救人,他誓死护卫战友尸体的情义与愤恨,是为了那个会唱歌也会告状的林丁丁。这句旁白衔接了两个场景,在这个仰拍的摇镜头里,冷暖色调在晴空中转化。
冯小刚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看到了“文革是个很操蛋的事情”,却可以在孩子的眼里变成一段美好时光,因为姜文给了影像叙事一个私人视点。萧穗子的私人视点却放大了集体主义的魅影,让她的叙述目标变得含糊。集体主义魅影是那个时代的青春记忆都逃不脱的氤氲,它尤其让文工团的解散,成为全片煽情叙事里最尴尬的一场戏。仍然是极为夸张的顶光和逆光,仍然是从一个人的近景到另一个人的平滑镜头,它让这场年轻人的毕业酒会里人人无差别的歌唱与哭泣,这个将社会底层人出局并送上战场的特权集体,在卖力地哀悼他们的解散,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安排好了在新时期里新的前程。这一段镜头简直太长了。然而,它竟仍带动了年轻观众的泪点。
也许,在这个漂浮着小确丧和油腻的时代,太需要流光溢彩的平滑镜头予以清褪、提纯,以确定中国人尚存的纯良底色还在,好人多舛,却可以彼此依偎。从1970年代到当下的40年里,太需要一个统一的叙事,人畜无害。平庸而繁华的时代里,一方面对于敏感历史和雷区事件会出现热烈的审美需要和审美行为,一方面无视这一主题价值核心的漂移和躲闪,也许对于历史与记忆在情感上的纠缠,只需要进行一番仪式性的满足,就是已经是一部影片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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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编辑 | 郑涵 责任编辑 | 汪忆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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