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抬头,眼皮向下垂着,瘦削的背微微驼着,“到时候你们要告诉我。”
冰川脚下,狭长的乌鲁木齐河源同样沉默。过一阵子,封冻的河源将会流动起来,那是冰川生命另一种形式的延续。天山站是它的必经之地。
几栋一两层高的小房镶嵌在高耸的褐色山峰里。日照强烈,清澈的河水在房子背后日夜击打着碎石,把它们磨得光滑无比。李忠勤已经在站里工作了20年。
“冰川50年后就消失了?”刘师傅一脸错愕,继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他藏在帽檐下的脸晒得黝黑,身后乌鲁木齐河水流湍急。
他是一家冰川水厂负责运水的司机,每天上午8点从乌鲁木齐出发,驾车沿216国道走2个小时的山路,抵达位于天山站旁边的取水点,从地下抽取38公里以外的冰川融水。车后圆滚滚的水箱空空地来,满满地回去。
十几年来,刘师傅早已熟悉这条蜿蜒曲折的山路。路上不断有大型货车经过,会车时通常需要擦着崖边。几乎每拐过一个大的弯道,一侧的谷底就会出现几台已经跌落成碎片的车。他从来不往下看。
那些货车多是为山间厂区拉货的,车的后斗满载着煤块和石灰石。与另外一条路相比,216国道能将乌鲁木齐到库尔勒的路程缩短130公里,而且沿途没有收费站。滚动的车轮会带起弥漫的黄色沙尘,一直延伸到冰川脚下的采矿点,形成一团巨大的烟雾,高大的吊臂在雾中日夜不停地摆动。
几乎每天早上,刘师傅都会碰到赶着羊下山的赛力克哈孜,大家都叫他“老三”。这个哈萨克族牧民住在天山站西侧的山上,乌鲁木齐河隔在中间。他家里的电线还是上世纪80年代通过天山站拉上去的。有时陈建安会从山下跑上来,缠着他要马骑。
老三50多岁,穿着米黄色的夹克,戴着鸭舌帽。多年以来,他不敢穿白色的衣服。因为不远处的水泥厂会冒出黑烟,在衣服上留下一道道印子。山上的云杉远看都是白的,树枝一抖就会落下一头一脸的尘土。他有时在山顶熬雪喝,壶底留下一滩渣滓。“有这么厚!”他伸出拇指和食指,中间隔了足有四五厘米。
在家里五个弟兄之中,他排行第三,是成年后唯一放牧的那个。其余的弟兄多是到了山下的乡镇,有的做了教师,有的做了公务员。只有他依然每天赶着上百头羊,“从这个山坡到那个山坡”。
刘师傅发现,这些年山坡上的草明显变矮了。“原来起码十几公分。”他低下头,脚下的草刚刚冒出地表,尚且盖不住裸露的岩土。
太阳一出山,远处矿厂的、路上的、山头的尘土就会混成一团巨大的烟瘴,缓慢地向冰川方向移动,再缓慢降落,为它穿上那件无法摆脱的“死亡黑衣”。
更遥远的死亡讯号,从上世纪80年代传来。天山站的副站长、中国科学院大学研究生导师王飞腾介绍,1960~1980年代中期,乌鲁木齐河源区的气温和降水尚处在正常波动的范围。自1986年以来,随着全球气候变暖加剧,气温和降水迅速同步增加,河源区进入历史上最为明显的暖湿阶段。据中国气象局统计,2016年中国夏季最高温度突破了历史最高值。从2014年起,全国高温天数逐年增加。
老三明显感觉到,“冬天越来越热”,再也穿不着皮裤和羊袄,山上的雪线也越来越高。
“气温升高,冰川上积雪变薄、结构变简单,各种粒雪的边界变模糊,造成消融区持续扩大。”李忠勤说。十几年来,他与这个老友见面超过百次,眼看着它变得黑瘦、矮小,像个垂暮的老人。
从上世纪60年代至今,1号冰川的面积已经缩减了约19%。它的“黑衣”越来越厚,冰面从透明变得浑浊。如今,李忠勤要走更远的路,才能到达冰川末端。冰面上积着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像是它生命倒计时的沙漏。
死亡讯号并非只传送到1号冰川,天山区域很多冰川也都穿上了“黑衣”。根据天山站的预测,最迟到21世纪末,该区域80%左右的冰川都会随着这位“老人”一同逝去。届时,夏季从空中俯瞰东西绵延2500千米的天山山脉,白色的枝蔓将会消失不见。
讯号也传送到了南北极,那是全球冰盖最厚的地方。英国的研究人员近期发表报告称,随着气温升高,南极半岛未来或许将成为一个绿色的岛屿。北极响起水流声,融化的雪水一直涌到了“全球种子库”的入口。这个种子库为世界末日而设,储存着全世界82.5万个植物品种,代表1.3万年的人类农业史。
“我不相信。”刘师傅重复了一遍,身后的水箱顶部开着口子,畅快地迎接着喷涌而出的冰川融水,“大自然的事哪是人能控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