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窟只有第21窟和第39窟有回鹘风格的作品,其中第21窟仅在前甬道、前室存有回鹘补绘的壁画;而莫高窟第39窟不仅全窟均为回鹘作品,并留下了大量的营建此窟的供养人,还存有汉文和回鹘文供养人题记。从艺术风格上看,榆林窟第39窟属沙州回鹘艺术前期,即“北宋回鹘窟”,其上承敦煌北宋的汉族绘画传统,同时又突出回鹘独有的艺术特色,体现出敦煌传统与回鹘新风的双重影响。此窟由前甬道、前室、甬道和主室组成,遍绘“北宋回鹘式”作品(图3)。与晚期回鹘洞窟相比,用色相对简单,沿袭北宋敦煌的传统,并对画面进行简化,人物的头光、背光均采用素色填涂,没有像后期那样在其中绘制大量的装饰纹样。同时,窟中所出现的儒童本生、十六罗汉都是全新的题材,反映出回鹘时期对佛教艺术新题材的引入。窟中绘制的各类人物,体态健壮、面形长圆、两颐丰肥、柳眉细眼、高直鼻梁、小嘴,显现出典型的回鹘民族特征。
榆林窟第39窟主室南北壁所绘罗汉像(图4)为回鹘时期颇具特色的作品,同为沙州回鹘时期的莫高窟第97窟壁画就绘有十六罗汉像。罗汉,是阿罗汉的简称,是小乘弟子修行的最高果位。罗汉者皆身心六根清净,无明烦恼已断,了脱生死证入涅槃,堪受人天尊敬供养。于寿命未尽前,仍住世间,梵行少欲,戒德清净,随缘教化度众。世有十六罗汉、十八罗汉及五百罗汉之说,佛经称他们受了佛的嘱托,不入涅槃常住世间,受世人的供养而为众生作福田。本窟的罗汉像相对来说更为潦草,但画幅较大,图中罗汉安坐于山岩之中,上有头光以示其为神僧,头部微微下视,双手拄杖,显出年迈淡然之态。其前一侍者,双手捧宝瓶供奉,与莫高窟第97窟侍者多为印度形象不同,此处侍者为回鹘人形象,说明其向本土化更进一步。
主室东壁绘儒童本生(图5),讲述佛祖释迦牟尼前世的事迹,马莉《榆林39窟“儒童本生”中的菩萨及持“拂”天王身份考》对画面有详细解读。佛经称,释迦前世为儒童菩萨时,曾解发铺于泥地,让定光佛从其上走过。以此因缘,定光佛预言,儒童在无数劫后定能成佛,后来果然成为释迦牟尼佛。画面构图类说法图,定光佛于中站立,左手于胸前作说法印,右手垂下为儒童授记。画面左下角,身着绿衣的儒童磕长头跪拜,长发布地,定光佛站于长发之上。定光佛两侧,各有一菩萨
胁侍
;上方两侧另有一天王一轮中菩萨,根据马莉的考证,三位菩萨表示儒童在这个故事中的不同时段,天王实际上是帝释天。儒童本生壁画在敦煌石窟中非常少见,莫高窟仅存北周第294窟、五代第61窟两例,这两例都属于佛传故事的一部分,此种独立的大幅儒童本生图像仅见于此窟。
图5 榆林窟第39窟 主室东壁南侧 儒童本生 回鹘
与洞窟其他壁画一样,这幅儒童本生具有明显的回鹘风格,而且这种大幅的类似于经变画的形式,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高昌回鹘的同类作品。如果将其与伯孜克里克第9窟No.7誓愿图(图6)相对比就会发现,两者的人物都具有回鹘人物的体态和面容,而且主尊的造型、执拂尘的帝释天和抱花、提花的两位菩萨也明显来自于高昌回鹘艺术,但仔细观察仍能发现两者之间的差别。刘人铭《政治的隐喻:榆林窟第39窟主室题材布局内涵探析》曾将榆林窟第39窟的这幅作品与犍陀罗和高昌回鹘的同类作品进行过比较。榆林窟第39窟的儒童本生明显比高昌的誓愿图更加简化,人物更少、设色单调,也没有复杂的装饰纹样,正在布发的儒童着绿色袍服,这些显然与北宋曹氏归义军晚期艺术相一致。最大的不同是圆轮中的菩萨,也就是儒童腾空的情节,是高昌誓愿图中所没有的,刘人铭认为这是借鉴了南北朝犍陀罗绘制的底本,但笔者更倾向于这是受西行求法高潮的影响,直接借鉴了再次从犍陀罗引入的图像底本(图7)。
图6 伯孜克里克第9窟 勒・柯克编号No.7
誓愿图 高昌回鹘
主室甬道南北两壁各绘千手千眼观音变一铺(图8),与前代主尊千手千眼观音多以坐像的形式出现不同,北宋曹氏归义军晚期至西夏时期的千手千眼观音多以站姿出现。本窟千手观音三目,千手中各绘一眼,诸大手分别持各种宝物立于莲台之上。其中,宝物包括日摩尼、月摩尼、宫殿、戟槊、锡杖、宝剑、莲花、胡瓶、梵箧、宝螺、宝珠、宝镜、宝印、骷髅、数珠、宝钵、化佛等。数不清的小手形成头光、背光装饰于主尊身后,手中亦各有一眼,强调千手千眼之态。观音两侧下方,有盛装贵妇式的功德天和婆罗门老人形的婆薮仙胁侍,上方为两胁侍菩萨,最上方为二童子飞天。与同窟壁画一样,构图简单规整,承袭北宋画风之余绪,但用笔狂放大胆,注重整体效果而不务谨细。与相近时间的北宋莫高窟第30窟和第460窟的千手千眼观音变(图9、图10)相比较,本窟的千手千眼观音从面容到体态都呈现回鹘特征,从配置到持物更为简化,但在眷属方面,虽然只有四人,却不像莫高窟的两件同类作品那样全是坐姿的菩萨,而是绘出的婆薮仙和功德天。而且莫高窟的千手眼观音是与千钵文殊对称出现的,本窟则是在甬道南北壁以双千手眼观音的形式出现。
图8 榆林窟第39窟 甬道北壁 千手千眼观音 回鹘
图9 莫高窟第30窟 主室东壁北侧
千手眼观音 北宋
图10 莫高窟第460窟 主室东壁门南
千手眼观音 北宋
本窟前甬道较长,南壁绘比丘和男供养人,北壁绘女供养人和比丘尼,共有55身。甬道南壁的23身男供养人像全部身着回鹘装,可以肯定榆林窟第39窟为回鹘人所建,现存多条供养人题记又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信息。前甬道南壁西起前两身主供养人身形高大,其中第一身回鹘男子(图11),面相丰圆,头戴三叉冠,身穿圆领窄袖红色团花长袍,腰挂蹀躞七事,双手捧供器,身后侍从手握长杖跟随。其后一位亦头戴高冠,身穿绿色花袍,双手捧香炉,身后一手执骨朵的侍丛。他前方的绿色榜题条存有回鹘文题记,日本学者松井太对其进行了解读,其汉译文为“此乃颉于迦斯(宰相)・相温・于越・毕里哥・伯克阁下之真影。愿他能得到上天之宠而幸福”。虽然松井太先生将其与西州回鹘的“沙州将军”相联系的观点有待进一步考证,但这位头戴三叉冠的人物为回鹘贵族,并有宰相同级别的官位是肯定的,而且其指出圣彼得堡藏吐鲁番出土回鹘文书2Kr17有西州回鹘同名宰相这一重要线索。
图11 榆林39窟 前室甬道
南壁西起第一身男供养人 回鹘
北壁的女性供养人中,既有汉装的也有回鹘装的,有的还携有孩童。北壁上段西起第二身女供养人为典型的回鹘装(图12),头戴桃形冠,身穿翻领窄袖长袍,身后立一绿袍小童。她面前的红色榜题条中有回鹘文题记,同样由松井太进行过释读,译成汉文为“此乃神圣的斡忽沙忽可敦殿下之肖像。愿她能得到上天之宠而幸福”。松井太分析,虽然在西州回鹘的资料中没有找到这位可敦的线索,但由于题记中出现了“神圣”“殿下”的字样,说明她是回鹘王室的成员,并推断“她嫁给了绘于对面南道南壁顶端的回鹘男性供养人,或为该回鹘男性供养人的女儿,因嫁给了回鹊王室而成为了可敦”。
图12 榆林窟第39窟 前甬道
北壁西起第二身供养人 回鹘
张伯元《安西榆林窟》一书中对本窟供养人的汉文题记进行过详细的整理,具体如下:
前室甬道南壁西起前二身男供养人两列:
上列西起比丘1身、男像9身(图13)
第一身绿地墨书……寺释门法律净惠一心供养
第二身红地墨书内亲知客大都头安隆加奴一心供养
第三身绿地墨书清信弟子……山奴一心供养
第四身红地墨书清信弟子……
第五身绿地墨书清信弟子□诸□一心供养
第七身绿地墨书清信弟子梁奴子一心供养
第九身绿地墨书清信弟子梁□安一心□□
下列男像十一身,西起前二身各持骨朵立高像身后
第一身绿地墨书弟子……一心供养
第二身绿地墨书□□□子安善奴……
第五身红地墨书清信弟子……一心供养
第七身绿地墨书清信弟子□福……
前室甬道北壁上列西起比丘尼1身、女像10身(图14)
第一身绿地墨书敕授……生……一心供养
第三身后立小女一身绿地墨书敕授……一心供养
第四身后立小女一身红地墨书清信弟子石会美一心供养
第五身后立童子一身绿地墨书清信弟子大佛奴一心供养
第六身绿地墨书清信弟子……一心供养
第七身红地墨书故清信弟子王□见
第八身绿地墨书清信弟子容愿娘一心供养
第九身红地墨书清信弟子安□□一心供养
第十身前立持花男童一身绿地墨书清信弟子……
第十一身红地墨书清信弟子安福满一心供养
下列西起比后尼二身、优婆姨五身、女像七身(后二身存半)
第二身红地墨书姪律师……一心供养
第四身红地墨书清信弟子优婆姨安福□一心供养
第五身绿地墨书清信弟子张愿……
第七身绿地墨书清信弟子……一心供养
第八身红地墨书清信弟子优婆……一心供养
第九身绿地墨书清信弟子……
第十身红地墨书清信弟子安弟……
第十一身绿地墨书清信弟子安福见一心供养
图13 榆林窟第39窟 前甬道
南壁西起上列供养人(局部)
回鹘起第一身男供养人 回鹘
图14 榆林窟第39窟 前甬道
北壁西起上列供养人(局部)回鹘
虽然榆林窟第39窟前甬道男女供养人的面相身形、大部分服饰都带有典型的回鹘特色,而且其中两身最重要的人物还存有回鹘文题记,但从现存的大量汉文题记来看,他们仍然以汉文化为主流文化。可以看到,南北壁被分成上下两列排列的男女供养人,姓氏包括安、赵、梁、王、张,并以安姓居多。虽然敦煌的安姓多被认为是粟特人,但回鹘人中也有安姓,北宋保顺郎将安殿民就是回鹘人。从名字上看,除“安隆加奴”外,这些汉字书写的名字都是汉名,或者是在取名上明显汉化。根据刘人铭和陈爱峰的研究,莫高窟的回鹘窟中大量的回鹘装人物实际上是汉人,所以也不能排除这些具有汉名的人物是回鹘化的汉人。在北壁上列的女供养人当中,还出现了“敕授”的字样,显然应是接受过中原敕封的重要人物。
从人物的身份来看,北壁上列西起第二身供养人不仅有汉文的“敕授”还有回鹘文的“可敦”,其地位应该最高,但她的形象却没有像对面南壁西起前两身男供养人绘制得那么高大。所以笔者怀疑,这位可敦可能是沙州回鹘的可敦,而对面的“颉于迦斯”是来自西州的宰相,这时西州回鹘的实力可能要远远强于沙州回鹘,所以南壁最前面两身人物要大于同窟其他供养人。在敦煌石窟的其他洞窟中,回鹘王妃都以等大的身高与头戴桃形冠的回鹘可汗对称出现,此处回鹘可敦却画得远远小于对面为首的男子,而且对面两身大的男供养像头戴的三叉冠和扇形冠的等级都低于回鹘可汗的桃形冠。值得注意的是,南壁西起上列的第一身供养人“安加隆奴”的题记中有“内亲知客大都头”的字样,“都头”属于低级武官,按常理是不应该排在这么靠上靠前的位置。“内亲知客”从字义上理解,应是专门接待同姓宗族,或是家中女眷亲属的人。所以“内亲知客大都头”出现在这个位置,很可能表示营建这个洞窟与西州回鹘和沙州回鹘之间的一次姻亲交往有关。
从榆林窟第39窟的壁画内容来看,出现了这时传入的具有高昌回鹘风格的儒童本生等新题材,说明这些新内容很可能由西州回鹘带来,同时整个洞窟的色调布局又明显延续了北宋曹氏归义军晚期的特征,而与莫高窟的5个高昌回鹘窟有明显的差别。这些说明,这座洞窟的营建应处于沙州回鹘前期,而且沙州回鹘仍以汉文化为主流文化,其政权中仍存在大量的汉人。此时的沙州回鹘领袖很可能并未自称可汗,就像刘人铭文章中推测的可能是沙州回鹘镇国王子的时代,因此我们在供养人中看不到头戴桃形冠的回鹘可汗。从供养人中“内亲知客”的出现,及回鹘文题记的情况来看,这个洞窟显示出沙州回鹘与西州回鹘发生了一次密切的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