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马今日推送《威廉斯论评集（1959—2002）》中的几篇文摘。该书是伯纳德·威廉斯的一本文章与书评合集，收录了威廉斯1959年至2002年间所撰写的71篇随笔和书评。本文摘选其中A.J.艾耶尔《罗素与摩尔:分析传统》、B.F.斯金纳《超越自由与尊严》、罗纳德·W.克拉克《罗素的一生》、G.L.瓦诺克《1900年以来的英国哲学》、马丁·海德格尔《作为艺术的权力意志》、卢西安·戈德曼《伊曼努尔·康德》等几篇。威廉斯的文章鞭辟入里而又深刻锐利，展示了他对哲学问题的探究及对现实问题的关切。
本文原载于《威廉斯论评集（1959—2002）》（该书详情参见“每日一书”），感谢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在二十世纪的哲学编年史上，罗素和G.E.摩尔的早期结盟赫赫有名，首要的贡献是削弱了观念论对英国思想的暂时且不寻常的影响。摩尔那时影响了罗素。摩尔总是倾向于从其他哲学家的说法入手，而罗素在不同时期的工作给了他施加批判的素材。两人分别对分析哲学影响重大，但他们是相当不同的哲学家，脾性和成就的类型都判然有别。艾耶尔确实在此书(脱胎于他在哈佛大学的威廉·詹姆斯系列讲座)里把二人分而论之，先应付罗素，再来应付摩尔。
《Russell and Moore: The Analytical Heritage》, A.J.Ayer,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喜爱摩尔，很是出名，(似乎)主要是因为摩尔的个性强烈而纯粹，还有他的《伦理学原理》特别从审美经验和个人关系中发掘内在善，强劲有力。可这个圈子似乎对罗素抱有与对凯恩斯一样的怀疑——罗素给人忙碌、世故、还可能促进某种实证科学的印象。不过，艾耶尔的书没有处理这些内容，而是严格地固守哲学家对逻辑问题和知识论主题的论证，把思想文化史坚决地撇在一旁。
然而，此书确实涉及了最近喜爱摩尔的专业理由，这些理由已然获得了英国哲学家的一定认可。喜爱摩尔的态度认定，相较于摩尔，罗素由于他在逻辑和数学基础方面取得的一切伟大成就，故而是一位更传统也更轻率的哲学家：更传统，是因为罗素认为哲学的事业就是干脆利落地推进理论，这有时叫人吃惊，而摩尔却窥见了，哲学家否认常识的力量，就其本性和程度而言都有问题；更轻率，则是因为摩尔在设法准确地说出他的意思时，具有一种强烈的朴实的严肃性，而罗素倒没有。有人说，罗素回顾了休谟，摩尔却前瞻或瞥到了维特根斯坦和J.L.奥斯汀。
伯特兰·阿瑟·威廉·罗素（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1872年5月18日—1970年2月2日）
艾耶尔同情他的两位研究对象，但更同情罗素(这相当明显)；他批判起如今这种常见的看法，阐发了一些妙论。他尤其说明了摩尔著名的“捍卫常识”所捍卫的东西是多么少——比起后来“日常语言”的一些拥趸常常赋予“捍卫常识”的内容还少上许多。摩尔认为，虽然有各式各样的常识信念肯定是真的，却遭到了哲学家的否决，但分析那些信念——分析它们真正涉及了什么，意味了什么——倒是个几乎完全开放的问题；艾耶尔提醒我们，摩尔打算就这些分析可能涉及的内容，采取一些奇特且确实负载着理论的假设。
乔治·爱德华·摩尔（G. E. Moore，1873年11月4日－1958年10月24日）
我以为，还可以提一些问题，谈谈摩尔出了名的细心和精确；他以磨人的风格，为这两个优点树起了一座丑陋的纪念碑，读来常常像是某种法律文书。这种风格有时促进了精确性的表象而非实在，可以传递出一种显著的模糊性，说来古怪，竟与其律师般的谨慎印迹并存。艾耶尔引用了摩尔对于“如此使用的x是一个不完全符号”a的定义，为此提供了一个内容丰富的例子:
对于x在其中凭这个意思出现的每一个句子p，都可以形成另一个句子q，p是q的缩写，以至于x本身或x缩写的任何表达式都不在q中出现;并且，p总是看起来像是它的其余部分表达了一个命题函项，因此p所表达的那个命题便是该函项的一个值，但事实上那个命题从来就不这样。
这样的句子其实就没什么可以单独弥补其缺点的优点。
艾耶尔阐述并批判了两位哲学家的具体论证和立场，但除此以外，涉猎并不相当广泛。本书有些地方往往显得两头空，有点儿让人泄气:其中的处理分析化过了头，就提供不了多少历史的洞见了；但哲学方面的回报也少得过分，就连对罗素或摩尔主题的讨论本身的价值都显不出来。不过，也只是某些地方如此;艾耶尔组织并规划了大批的材料，异常清晰、运用自如，叫我们掌控得了两位哲学家的论证。就算不是所有的论证都同样迷人，这也不是艾耶尔的错;他提醒我们，在他俩的时代，两人都在一些特别贫瘠不育的领域里埋头苦干。
谢沛宏 译
B.F.斯金纳是一位在诸多方面都有名气的美国心理学家。他开创了一种特殊的行为主义理论，其基础是通过奖励有选择性地强化某些自发产生的行为模式:因此，学习的模式从根本上说是演化的自然选择。他用鸽子做了一系列的实验。除其他发明外，他还发明了一个名为斯金纳箱的实验装置，为研究动物行为提供了完全人造的环境。他写了本乌托邦式的小说。他受到乔姆斯基的广泛攻击，最初是在关于语言习得的问题上受攻击，乔姆斯基极其令人信服地认为，斯金纳的理论完全无法解释语言的学习;无疑，在乔姆斯基本人的政治关切的推波助澜之下，这场争论扩展到了对以斯金纳为突出代表的那种行为主义的理论、方法、观点和伦理的更大范围内的不满。
《Beyond Freedom and Dignity》, B. F. Skinner,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2002.
封面上对此书的描述是“总结了他一生在行为的科学分析方面的工作”。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此书根本没有总结任何实际的科学成果，但它大概是对斯金纳眼中的他一生的工作成果为人类提供了什么的总结。本书拉拉杂杂，重复之处多多，对实情预计过高，写得相当好，但愚蠢得令人生畏。
本书是由三流哲学、不清不楚的价值观和子虚乌有的科学以同等比例混合而成的混合体。需要强调的是，说科学在这里子虚乌有，不仅仅是指它在这里没有出现在书页上;并不是说斯金纳在其他地方证明了他在这里反复预设的东西，即存在着一套科学工作，使我们能够根据他的行为主义强化理论来解释和控制复杂的人类文化行为。不存在这样的工作，也没什么理由认为它可能存在。因为这里给出的说明都依赖于行为主义银行开出的期票，而我们有理由认为这家银行已经破产，所以斯金纳天真地用来描述人类事务的所谓技术术语，正是他——以一种相当受伤的语气——所否认的行话。与戴蒙德·莫里斯a试图直接借鉴其他灵长类动物的活动来描述人类活动一样，斯金纳的做法在科学上毫无价值，而且也不那么有意思。
……
这不是一本真正意义上的邪书，尽管它是本极度愚钝的书。它那洋洋得意的行话如此可悲地远离任何社会现实，以至于它在实践中几乎不会产生——至少不会直接产生——多少罪恶，尽管这种无所不知的化约语气可能会鼓励与自由和尊严为敌的一些人。从理论上讲，遗憾的是，它只会鼓励这样一种观点，即人的价值和对人类的科学理解，必然是相互对立的。如果斯金纳的强化理论真的是这里所谓的科学，那确实如此；但事实上，本书没有多少科学理解，一如它没有多少其他类型的理解。
吴芸菲 译
伯特兰·罗素的《罗素自传》(在60年代分三卷出版)是一部让人在多个方面喘不过气来的作品。该作不完全是一本书，它相当随意地收罗了一批信件，概略地讲述了作者的生活，虽然有时坦率得惊人，却遗漏了很多细节，读者被催急了，只好走马观花，从一个描述粗略的事件跳到下一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倒不只是行程之快，还有罗素对一些经历的概览。对于罗素一生中发生的、自称让他洗心革面的核心事件，他只给了摘要，或是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读者好几次面临的就是这样的状况；这当然描绘不了当时亲历过的点点滴滴，尽管如此，倒也不只是疏离的、拐弯抹角的回忆风格给人造成了误会。
《The Autobiography of Bertrand Russell》, Bertrand Russell, Routledge, 2000.
《罗素自传》造成的这种阅读效果，也不是什么“叙事精炼显而易见”就能搪塞过去的。在划火柴和吸上那无处不在的烟斗之间，精神的转变一闪而过，似乎也没那么空虚不实，当情感的材料日渐稀薄时，结构的轮廓还挂在天边。可恰恰相反，他的语言充斥着对个人或对人类苦难的强烈而压倒一切的感受，正是这种语言点亮了那些关于罗素过往的宝丽来快照，也给读者留下了一个问题:罗素写下这些篇章时，或是他书写的事件发生时，他怎么可能理解得了自己呢?最有名、如今却恶名最显的一例是，他讲述自己有一次骑自行车外出，途中拿定主意，不再爱他的第一任妻子艾丽丝了，然后蹬车回家，带着这个发现又过了多年的日子。不过，还有许多别的段落也牵扯到极端或严厉的决定，读者困惑不解，对罗素的自我理解形不成丝毫概念。
……
克拉克先生的长篇传记在事实问题上让我们受益匪浅，填补了故事的空缺，还纠正了罗素自己的讲述留下的一些印象。……
《The life of Bertrand Russell》, Ronald W.Clark, 1998.
撰写这部证据翔实、脉络清晰的罗素生平介绍，作者下的苦功不可小觑。可我们也不能昧着良心，说本书发人深思，甚至读来深感愉悦。本书有机场售卖的那些大部头的特性:作者觉得，要是他让读者睡不着，也工作不了，就能占据读者很长一段时间了;于是，文风时而平铺直叙，时而亲狎刺耳。“伯蒂因此没机会接受公立学校的锤炼，而是接受了保姆和家庭教师的混合培养”，克拉克在书的开篇部分快活地说，这种语气并非例外。好几位评论家点评道，随着本书内容的深入，其风格似乎没那么让人尴尬了。这是事实，但究竟是克拉克更熟稔了主题，或是我们更习惯了克拉克，还是克拉克发觉罗素后期生活里的事件更容易处理了，原因就很难知晓了。
谢沛宏 译
这本格外质朴的书，只有书名所承诺的比所提供的多。本书不是对1900年以来英国哲学的总述，因其完全略去了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而在哲学的其他领域，它则有选择性地论述了相对较少的哲学家的工作。然而，瓦诺克先生清楚地说明了这些局限，他解释说，他的目的是“尽可能讲清楚哲学图景的一般特征”，并且他特意对近期其他著作已经研究过的主题——比如逻辑原子论——只作了简要论述。诸多限制造就了这本闲适、优雅的小书，清晰得让人赞叹，写得非常好。
然而，本书的简洁性和清晰性并不只是有限的关注点和论述技巧的产物。它有着道德故事所必备的直白。一上来我们就看到英国观念论的可怕景象，智性上腐败、欺诈，在宏伟的妄想中踉跄着走到尽头。英国观念论来自异域，其统治从来都只是占领的暴政;而英雄摩尔的崛起将其驱逐出境，这不仅是光明与黑暗的对抗，也是本土与异域的较量。在随后的斗争中，摩尔有其盟友，但他们并不总是可靠;罗素，勇敢但不稳定;实证主义，暗恋着形而上学敌人。作者也讲到了维特根斯坦的史诗，不得不如此严肃地对待这样一个恣肆的人物，难免有些紧张。到赖尔那里，胜利的和平快要实现;故事的最后，常识再次登上王位，牛津的公民们平心静气，但也没闲着，他们通过诚实的劳作赚取着不高的回报。
吴芸菲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