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巷埭河边蜿蜿蜒蜒的廊屋深处,一扇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昏黄的灯光下,几只烧得漆黑的老式茶壶,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一位身形单薄的老人正佝偻着身子,不声不响地擦拭着一张痕迹斑驳的长桌。
他叫潘平福,今年76岁,他的一生没做过什么大事,守着一家百年老店,亏本卖了几十年茶,陪伴着茶馆慢慢变老。
聚华园茶馆,是一家有着100多年历史的老茶馆,从民国初开张至今几经转手,老潘从1966年盘下这家老店,他是第四代传人。
每天凌晨天未亮,老潘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收拾桌椅,擦拭牌匾,将烧好的开水依次灌进一个个塑料暖瓶,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茶客的到来。
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早醒,待老潘收拾妥当,第一批茶客就上门了。
一位茶客提着篮子,篮子里放着茶杯和茶叶;还有位茶客篮子里是一条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小鱼。
他们熟稔地拿出杯子,把篮子挂在屋顶垂挂下来的高高的铁挂钩上,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这就是最原本的样子。
天空泛出鱼肚白,茶馆开始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茶客结伴而来,有逗鸟玩的,有望着河面发呆的,更多的是喝茶闲聊的。
柴米油盐酱醋茶,家长里短找话茬。
劳碌了大半个辈子,从风华正茂到垂垂老矣,终于有空闲来这里和老友叙叙旧,侃大山。
张妙根,今年75岁,老潘茶馆里的老主顾,一份报纸,一杯茶,一晃就是40个年头。
杨锦富,今年78岁的他已经有半个世纪的喝茶历史,茶杯换了一个又一个,他每天还是风雨无阻。
唠嗑遥远的历史,喝上一口热茶,仿佛一辈子的酸甜苦辣在茶馆里有了回味。
可以说,是老潘的茶馆连接了村里的老人和外界,使这一批老人在垂暮之年还能感受到丝丝的暖意。
“老潘很厚道”,这是村里人对他最多的评价。
在这个物价飞涨的今天,他的一杯茶始终坚持五毛钱。
700元一个月的房租,200多元的伙计工钱,一天消耗近40公斤的煤球和40多杯茶水, 除去成本,每天只要一开门,茶馆就是亏本的买卖。
但看着茶客们端着茶杯的那一份安逸,老潘还是决定把茶馆坚持开下来。
这批老同志跟着我已经几十年了,如果这个茶馆不开了,这些年纪大的人也没地方去,作伴做久了,有感情的啊。
难道我放下他们?这是良心问题啊。
喝的茶多了,不少茶客也跟老潘熟稔起来,得知老潘的善心,茶客都于心不忍,主动让老潘提高些价格,茶费就变成了一元。
但这仍无法挽回茶馆入不敷出的窘境。
茶馆最鼎盛时有七八十位固定茶客,内堂和外堂都坐满人,随着岁月流逝,不少喝茶的老人都过世了,年轻人又对喝茶不感兴趣,茶馆逐渐冷清起来。
老潘不得已在茶馆旁开辟了一个小地方做理发店贴补亏损。
理发店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面镶着旧木框的镜子,一把上了年头的旧椅子,各种老式剃头、吹剪工具,无不透露着年代的久远。
对于每一位主顾,老潘都一视同仁。对于每一道工序,他都熟稔于心。
木梳持起,小剪刀用来,喀喀嚓嚓,干脆利落。无论是凌乱的老汉头,时髦的板寸儿,还是卷毛头、络腮胡,到了他手里,都被修理得服服帖帖。
他还遵循着最古老剪发的那一套,剃头、刮面、掏耳朵……一套流程下来,舒服得令人陶醉。
因为老潘的这一门手艺,不少人不远百里赶来,只为把“头”留给老潘,老潘也不含糊,一招一式,干净利落。
而这顶级的舒服,老潘只收十块钱。
老潘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知道做人要厚道。
既要打理茶馆,又要在理发店帮忙,年逾七旬的老潘实在忙不过来,他也曾想收一些徒弟,但都不如愿。
有的学成后独立门户开了理发店,有的转行做了别的生意,没有人愿意留下一个注定亏损的店铺耗尽一生。
老潘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却是理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现实。
如今陪着老潘在这家茶馆是67岁的章青松,他是聋哑人,因为父母早亡,老潘看他可怜,便收留了下来。
运煤、烧水、扫地、擦桌,斟茶……两人就这样摇摇晃晃把这家小茶馆支撑了下来。
“原来荻港有十三家茶馆,那时候人声鼎沸,顾客满盈,很热闹的……”提起以往茶馆和茶客们闲聊的岁月,老潘满眼笑意。
“但现在只剩我一家了。”
如今来茶馆喝茶的人越来越少,曾经有一位百岁老人,天天拄着拐杖到茶馆喝茶,但去年他过世了。
有茶客感慨:喝了今天的茶,明天不知还能不能再来了。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目睹着身边的老主顾一个个离开,老潘心里还是感慨不已,他能做的就是在茶客茶杯浅的时候添上一壶热茶。
爸爸妈妈从小对我说:你不要做坏事,要做好事。一个人要做一件好事并不难,要一辈子做好事那就是不容易的事了。
茶馆是老人戒不掉的念想,也是老潘安生立地的根本。
△一张张撕下的日历,记录着聚华园百年的风风雨雨
傍晚六点的光景,茶馆里的茶客们渐渐散去了,刚刚还喧嚣的茶馆陡然变得冷清。
只剩下了老潘和哑巴,沉默地坐在长条凳上,吸一口烟,望着外面的热闹,不发一言。
这座默默伫立了百年的茶馆,已经成为了江南水乡活着的文物。
对老潘来说,他的坚守是一种执着,更是一种情感。但是,谁也无法预知,这百年茶馆又将会有着怎样的命运。
他只知道,只要他在,茶馆就永远向老人敞开大门,只要还有一个茶客来,他就会沏好一壶茶,静静候君来。
这是他信守了一辈子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