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奏
狗是人类的好朋友。
可是好朋友为什么非要站在雨中,这件事情我翻遍搜索引擎也没有得到精准的答案。搜索出来的一大堆资料都只是说狗的祖先是狼,过去它们在自然环境中生存,雨水会令它们感到凉爽,同时可以冲洗它们的皮毛,清洗掉它们身上的异味。
我得到了这些清晰且有理有据的答案,可是面前的“好朋友”,仍然让我疑惑不解。
它被我接回来的时候就这么大,不会吠叫,也没有多余的行动,终日只是站在门厅处等待我的指令。它的尾巴摇得很差,或许是因为它完全不懂摇尾巴的含义,只是知道要对主人摇尾巴,提供“情绪价值”,就像我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需要微笑,需要融入“社会”,需要为他人提供“情绪价值”。
物似主人形。
在这个逻辑上,不仅是它的行为模仿了我,而是我们都在模仿着某种被期望的行为模式。它模仿着一只狗,而我模仿着一个“社会化”的人。
今天的大雨也许将我的大脑淋得生锈,我开始觉得学其他人领养小狗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我并不觉得孤独,我有一份在常人看来并不坏的程序员的工作,每天准时准点上下班,进食、休息,可是我觉得我做到这些事也不算是正常人类。我又学着小区里的居民,在楼下散步,看到其他人牵着毛团横冲直撞,心里生起了“摇尾巴”的渴望。
于是我买了我的好朋友。
它被我取名立秋,第一次在楼下露面时引来了孩子们的惊叹,再后来他们过了新鲜劲,也就只当是寻常。
我又想是不是我教得不好,我教它像普通狗狗一样摇尾巴,听指令,主动跟随,还有后空翻。
诸多的技能,在我不断和常人养的狗对比之下,我发现了一个我从来没做过的举动,就是帮小狗捡它排泄的便便,这才是正常人要出门遛狗的目的。
可是立秋不拉屎,我没东西可以捡。
和声
我又养多了一只狗,叫做立冬。
这只狗有温暖的皮毛,湿漉漉的鼻子,还有总是在不被允许的时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不受控行为。它与立秋不同,它是一只真正的狗,会拉屎,会撒尿,会让我不得不在清晨的寒风中,拿着塑料袋跟在它屁股后面,等着那一坨热腾腾的麻烦降临。
立冬的到来,让我的生活充满了“活力”。每天,我都必须面对捡不完的狗屎,那一股子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的味道,让我——即使是我的鼻子也开始变得不好受,我分不清狗屎的干硬,只是徒劳地通过学习资料去判断它的健康,一边听着耳畔的声音,一边喝止因为兴奋暴冲的小狗。
立冬的毛发会打结,即使它还只是半大小狗,我仍然需要频繁地给它梳理,总有几簇顽固的毛团挑战着我的耐心。它的爪子总是泥泞的,每次遛弯回家,都会在我的地板上留下一串脏脚印,我不得不反复擦拭,为它洗脚掌,但那泥土的气息似乎总是挥之不去。
我不得不开始尝试训练立冬,希望它能够像立秋那样,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控制自己的生理需求。
我让立秋展示如何摇尾巴,如何接受指令,但立冬只是兴奋地四处乱窜,对我的努力毫不在意。我甚至尝试将立冬的排泄物收集起来,放在“指定地点”,希望它能够固定排泄,但立冬只是嗅了嗅,然后转头在另一个角落留下了新的“标记”,兴奋得像是独占山头的猛兽。
显然它对小母狗的兴趣,要比对我的指令兴趣大得多。
立冬的不受控行为让我感到更多的不解。
它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刻吠叫,比如深夜或者清晨,它的叫声尖锐而持久,我听从资料里给的建议,尝试了各种方法来抑制它的叫声,从温柔的安抚到严厉的斥责,但立冬似乎将这视为一种游戏,我的每一次反应都只是增加了它的兴奋程度。
它开始乱拉乱尿,来对抗我不带它出门。
我被迫欣赏起了立秋的“完美”,立秋不会在不适当的时刻发出声音,不会在屋子里留下异味,它的尾巴总是摇得恰到好处,从不会让我感到困扰。
立冬的存在,它的混乱和不可预测,开始让我感到疲惫。每次遛狗,我都必须清理立冬的粪便,它的粪便有时干燥,有时湿润,总是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我开始意识到,真狗和人类一样就是一个造粪机,他们的行为不可预测,他们的需求永无止境。
我曾希望通过立冬来更好地理解人类,但现在,我和立秋面对着无比真实的立冬和其他人类,只感到了无力,而我耳畔总为我答疑解惑的声音并不能清晰告知我一切的缘由。
我没有不可预测的行为,也没有除了做个正常人以外的需求。
追逐
随着立冬的到来,我在小区的社群里被叫做“立冬妈妈”。
这个称呼,让我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归属感。我这样的人,一个连自己身份都模糊不清的存在,也能被叫做妈妈了。
我开始有机会融入人群,那些养狗的人,我的邻居或是我的同事,他们带着对我的同情,也带着对立冬的好奇,开始与我搭话。
他们偶尔会给我送来一些狗玩具,那些用塑料制成的,能发出刺耳声音的球,或是那些设计并不精巧,一扯就破的毛绒玩具,还有一些奇怪的狗食品,装在印有骨头图案的包装袋里,他们说这是对狗狗训练时的奖励,我都一一收下了,结果家里堆满了狗狗用品和玩坏的玩具。
他们还会约我出去喝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醉。在那个昏暗的小酒馆里,我抱怨着狗屎太臭,狗太麻烦,他们听着,微笑着,善意地嘲笑我,说我是个怪人。他们说我以前独自遛着一只机械狗,行为刻板,说话像个机器人,家里总是不开灯,邻居们因此都觉得我阴郁不好相处。现在,我同时遛着一只机械狗和一只真狗,还指着机械狗要真狗跟着学指令,更怪了,但是莫名亲切了许多。
因为“立冬妈妈”这个身份标签,我决定继续养着臭烘烘的立冬,即使它把我的家搞得天翻地覆。每次它在家里乱拉乱尿,大声吠叫,我都感受到一种无法磨合的痛苦,不得不停下来感受那种因为麻烦缠身而有些焦头烂额的焦躁,我判断自己产生这样的情绪是好事。
邻居们不断给予我善意,他们教我如何清理狗舍,如何训练立冬去指定的地方排泄。他们分享他们的经验和故事,我听了很多很多,将因为厌恶养狗的心情藏起来,面带微笑地聆听,然后在融入人群,被当作正常人的愉悦之中忘记家里臭烘烘的狗,乱糟糟的家,和狗屎的气味。
变奏
在我不断探索、尝试,多次提交报告后,为期一年的实验评估结果出来了。
“不合格!”
失败的标签,突然像一块倒计时贴在了我的电子额头上。
社会化实验,一个响亮的名词,现在成了我的墓志铭。报告上的每一项指标,都是我无法逾越的高墙。我突然开始焦虑惊慌,这些情绪在电路中乱窜,像是不受控制的电流,寻找着逃避的路径。
我开始酗酒,这人类宣泄情绪的方式,我还记得它曾让我的零件都漂浮起来似的放松。液体流入我的系统,带来的不是麻木,而是一阵混乱的信号。我开始破坏周围的一切,那些我曾经精心维护的秩序,现在成了我愤怒的牺牲品。书籍被扔到墙上,屏幕上布满了裂痕,电线被我扯得七零八落。
我的生活,就像一个失控的实验,而我就是那个失败的实验品。我和立秋,我们都不会拉屎,都不会像人类和真狗那样制造垃圾。我们是完美的,但也因此,我们永远不可能变成真正的人,真正的狗。我们是异类,永远只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观察这个世界。
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闲暇去照顾那只讨厌的、会拉屎的真狗。
它趁我不注意溜出了家门。
我在小区楼下找到了它,它就坐在雨中,任由雨水淋湿它的毛发,被打湿的棕色毛像是一根根刀刃,挂着水珠,它半闭着眼睛,很享受。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立秋无法像真正的狗一样摇尾巴表达忠诚,也无法像真正的狗一样享受雨天,并不仅仅因为它是机械狗,而是它从来没有将“指令”变成自己的生活。
我在雨中站立,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或许只是我的生理构造在向我抗议过去几天强行喝下的液体。
我们一站一坐,等到雨停。
立冬看着我,它那双纯真的眼睛里似乎映出了我的影子,它没有等待指令,没有条件反射,走到我身边蹭了蹭我,主动跟随着我回了家。
我走进家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地板上散落着空酒瓶,我曾经试图通过它们来理解人类的放纵,现在却只觉得更加混乱无序。立冬的水迹在地板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线,我看着它轻松抖动自己身上沾湿的毛,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自己的小窝。
我坐在沙发上,沙发的一角被我醉酒时不小心划破了,棉花从里面露出来。我用手指戳了戳,它们又软又白,就像立冬的毛发。我看向了站在玄关处的立秋,那只永远听从指令的机械狗,它从来不会像立冬这样给我添麻烦,但也永远不会像立冬这样给我带来惊喜。
立冬在雨中找到了它的天性,而我,从诞生伊始就没有天性。
共鸣
我决定继续如常生活,至少在外表上。我带着立冬下楼,走在小区的人行道上。我机械地捡起立冬留下的粪便,那是一种湿润的、温暖的、带有生命气息的物质。我观察着狗屎,它们有的干硬,有的湿软,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形态,不同的质地,却同样真实。
真正的人生就像狗屎一样,有干的有湿的,不停地产生,源源不断地产生,即使那不过只是一团散发臭气的废料。
“TD3033 单元,您已连续五次未能通过社会化适应性评估。当前社会化实验阶段将终止。请遵循以下程序:将自己归位至初始配置包装容器,并执行完全关机操作。总部将对您进行回收并实施报废处理。请确认并执行指令。......”
这一次遛狗回家,我关掉了脑子里伴随了我短暂一生的喋喋不休的声音。
我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好像第一次经过我的鼻腔而不是大脑程序,让我感到舒适。迎接着此时的黑暗,我放弃打开脑子里内置的夜视仪,张开双臂,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能清楚听见我身体内的机械骨骼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我决定为自己迈进新的人生下第一个命令。
“首先......”
“要有光。”
我打开了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