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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黄大士往生记

王路在隐身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24-09-30 11:52

正文

大黄是我养的一只猫。昙昙是另一只。昙昙三岁半,大黄,可能得19岁了吧。


今天早上四点多,我醒来看看时间,打算不理会昙昙在卧室外面叫,继续睡一会儿。我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每天凌晨四五点起来给大黄喂食,并把昙昙从客厅放进卧室,然后接着躺下,眯到六七点起床。我总怀疑长期这样下去会影响睡眠。大黄在最近的好几个月里,都几乎是三四个小时一餐。有时候是两个小时。如果我外出六七个小时,就把两个食碗甚至三个食碗放在不同的地方,期待它慢慢找到慢慢吃。不能一个碗里放太多,那样它会吃到吐。但它的嗅觉又很灵敏,放在不同的房间里,它也能很快找到。之所以说嗅觉,是因为它已经失明将近九个月了。前庭功能失调,走路总是不停地打转。还好有猫胡子,不然就会总是撞墙。


我今天四点多没有起床,五点多仍然没有起床,后来看看时间,六点了,昙昙还不时在卧室门口叫,我就起来穿上睡裤,打开卧室门放昙昙进来,去喂大黄。打开客厅的灯,看见昨晚睡前给大黄打成粉末的猫粮没有动,大黄仍然在昨晚我睡觉前它蜷缩的那个小纸箱里,于是我去轻轻抚摸它。


它没有动静。


我意识到它可能死了。那个小纸箱是它第一次卧进去。客厅里还有两个大点的纸箱,卧进去会舒展一点。昨晚它卧进小纸箱,我看到还想,猫真的是液体,再小的空间都能蜷进去。凌晨十二点,我看书困了,起来喂猫睡觉,看看打碎的猫粮已经不够再吃7个小时,于是把盒里的一顿倒进猫食碗,又舀了五勺猫粮配上络活喜和碳酸镧打成粉末。络活喜是苯磺酸氨氯地平片,降血压的,每次打四分之一片;碳酸镧咀嚼片是慢性肾衰竭的用药,每次打四分之一片;另加六分之一片我吃的维生素B,合在一起打成粉末,是大黄一天的饭量,大概分七次喂食,每次一平勺。


一般听到搅拌猫粮的声音,大黄就会从安睡中起身,撞着圈晃悠找吃的。如果是凌晨,知道它饿了,我会把它抱到猫食碗前,然后关起卧室门躺下。如果它刚吃过不久,我就让它自己慢慢摸索着找。昨天晚上打猫粮的时候,它没有起身。之前也有少数时候会这样,我也没太在意,不想去打扰它睡觉。其实,之前有无数次它在睡着的时候我去它身边仔细观察它身体的起伏,以确认它不是死了。它的睡觉就像老僧入定,起伏很细微。它的长寿和这有很大关系。


我数十次预想过大黄的死亡。今天真正面临,我比任何一次的预想都平静。我不太敢摸动物的尸体,更不要说人的。我埋葬过路边死去的小鸟,在拎起鸟羽毛的时候,我有一点惧怕和膈应。十年前的夏天,我离开鲁谷搬到望京的前一天,在小区发现一只可能是被车碾死的猫横在路中间,我把它从路中间移到路旁灌木丛中,拎起猫的时候我有一点生理上的不舒服。我设想过触碰大黄的遗体也会这样。但是没有。也可能不是一点都没有,但我摇了它的尾巴,轻抚它的脑袋和身子,想看看它是不是还能有些动静,它真的就像睡熟了一样。我也不感到害怕,甚至不感到伤心。


它的身子真是蜷在了一起。那个纸箱是我放擦手纸的,还有两包在里面,因为空间实在狭小,它不能卧着,只能坐着。你可以称为“结跏趺坐”,那就增添了神秘色彩,但我不想多添一分。无论大黄以什么姿势往生,它都是无疑的菩萨。


确认它去世后,我把纸箱移到了佛像前。回卧室换了衣服。我又去次卧看了昨晚放的另一份搅拌好的猫粮,当然也没动。我不确定它是不是昨晚就走了。我家摄像头早已关闭,我只能凭回忆去琢磨它最后的活动是在几点。


昨天晚饭后,七点多,我从外面回来,投喂了一次猫粮。那次它几乎吃光了。后来我闻到气味,知道它又排便了,于是去客厅铲猫砂。那大概是八点多。它昨晚排的便不多,只有一条,而且成形,看起来可喜。尤其是,它排在旧猫砂盆里,不是新猫砂盆。似乎它已经很少往旧猫砂盆里排大便。但我现在回想,又记不清了。我好像是在推测它离世前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却又毫无必要。因为真是相当平常。唯一不寻常的是它第一次钻进那个狭小的纸箱,把自己蜷缩成最终的姿势。纸箱在靠门的小桌下,我把它想象成娑罗双树。


我是今年1月25日发现它失明的。发现它失明给我的震动比这次它的离世要大,当然,是从短期看。长期呢,我还不知道。发现它失明时我是有点自责的。因为它在彻底失明之前,就已经流露出失明的迹象,在离猫粮很近的地方会半天找不到。我一开始没太在意,直到那天中午发现它走路总是撞墙又不停绕圈,我蹲下用手在它眼前晃来晃去,才确认它失明了。


那天下午我带大黄去了玉泉路宠物医院。医生的态度并不让我满意。我没有给它做全方位的检查和住院治疗。我问医生它大概多大,医生看了牙齿说,至少十七八岁了吧。从化验的指标和后来的查询看,我基本确定它罹患的就是几乎所有老年猫都会罹患的慢性肾衰和糖尿病。二者都会引起高血压,失明就是高血压造成的。猫不像人,不能开口告诉你,它的视力在一点点消退。在它彻底失明之后,我才发现。神奇的是,失明后的大黄几乎和未失明时一样,仍然可以凭记忆和嗅觉找到猫食碗、猫砂盆,卧到它想卧的每一处地方。


在它失明而去医院的那天夜晚,我发了一条小红书,是在淘宝买的碳酸镧还有乳酸钠林格注射液,但注射液和检测试纸我到现在都还没用。买了兽用血压计,一开始给它量过几次,也不一定准,后来没再量过。只是每天用四分之一片络活喜。大黄真的非常让人省心。今年夏天它有一段时间经常拉在外面,我于是准备了第二个猫砂盆。但最近一段,它很少再拉外面了。一年前,它几乎每天都吐。我也是后知后觉,在它吐了好长时间后,才想到把猫粮打成粉末状。之前一直尝试喂猫草粒、化毛膏什么的,很多可能都是智商税。


我当时发那条小红书,配了一句话:大黄大士住世住寿。发完没多久,我删掉了。那时我就清楚它应该活不了太久。它又活了八个多月,超出了我当时的预期。但随着它日渐正常,我日渐习惯,又觉得它似乎可以住寿一劫的样子。我也多次设想,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离开北京,大黄可以托付给谁?昙昙是容易的,毕竟只有三岁多,健康的情况下可以再活十几二十年,而大黄,也许只有我能照顾。随即又想,它大概会在我不能照顾它之前舍寿而去。大黄是慈悲的。这么想的次数多了,感觉又像是诅咒。今天我想,如来入灭的时候,弟子真的就不情愿他离开吗?恐怕也未必吧。在入灭之后也许会不情愿,但入灭之前呢?


我三年前就写过一篇告别大黄的文章。写那篇的时候,我比今天动感情得多。那时候我还没有收养它,它是珠江绿洲小区的一只流浪猫。在2021年的夏天突然消失不见。有两周,我每天大概三四次去寻找,一无所获。正常情况下,就可以确认这只猫死了。它此前已经在那儿待了好多年。有18号楼的老太太和我还有一位刘女士投喂,猫不是喜欢迁徙的动物。在大黄消失一个多月后,老太太告诉我大黄回来了。饿得皮包骨头。找人要烙饼吃。大黄回来那天是地藏菩萨圣诞。在它消失的日子里,我曾想过它如果回来我就收养它。但一开始并不成功。我始终无法把它装进猫书包。它是个流浪很久的猫,在你要带它走的时候,它会无比执拗和抗拒。


最终先收养的是昙昙。昙昙被我收养时大概三个月。是小区的环卫工人抱过来给我,我一开始不想养,但昙昙被我抱住的时候很乖,我又不能再扔下,于是收养了。收养的第二天它就开始淘气,但已经收养了,米已成粥。因为昙昙,我搬了家。从东五环搬到了南六环外。那天我看好房子通过链家签了约,开车回珠江绿洲的路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知道要告别大黄了。当时18号楼的老太太在做手术。手术后住院的时间比她事前告诉我的长很多。我给大黄搭了厚厚的猫窝。


后来接到18号楼老太太的电话,说猫窝被居委会挪走了,老太太劝我把大黄接走,否则它活不过冬天。我那天下午四点开车去珠江绿洲,找到8点,终于找到了大黄。因缘真的不可思议。我不想讲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那次我用的猫航空箱。猫航空箱是收养了昙昙后,带它去医院打疫苗才买的。收养大黄的那天是阿弥陀佛圣诞。


昙昙总是欺负大黄。今天早上,大黄已经死去,我把装它的纸箱移到到佛像前,昙昙还跑过来似乎要去挠大黄。我下意识要和平常一样说:昙昙,不要欺负大黄。但只说出来“昙昙”两个字。昙昙也没有真的挠。我不知道昙昙是否察觉了异样。


我念诵一遍《阿弥陀经》。回到卧室,把搭在床边三分之一的小毯子取下来,给大黄垫上。之前搭在床边,是因为失明的大黄经常爬到我床上,它会打喷嚏,打喷嚏时鼻涕会四处喷溅。我对不同的朋友说过,养了猫房间里很难干净。直播时候也经常说。就这样有意无意抱怨过大黄很多次。


大黄的离去我有过很多次设想。目前或许是大黄离去的开始,或许已经结束。一切比想象得更平静,更顺利。我先是把络活喜和碳酸镧也装进小箱子,之后又觉得,大黄往生净土,再也用不到这些了,于是又放回原处。我把大黄专用的两个猫食碗洗干净,放进去。把昨晚投喂了而它最终没吃的猫粮倒进保鲜袋,也放进去。又在它身上盖了一条枕巾。


我抱着纸箱夹着工兵铲下楼,放在车后备箱。工兵铲是我两年半前买的。从收养大黄到现在,差不多快三年了。收养时我不确定它能否活过三个月。我今天第一次把工兵铲的包装剪开。


去年十月,我在大兴机场高速桥下路遇一只死鸟,把它移到了路边。今天早上,开着车往那个方向走。我想大黄应该是生在朝阳,死在大兴,一生中去过两次河南,待过大半年。大黄示现得极其洒脱自在,以至于我很少会去想它承受的病苦。安葬地是临时找的,也比想象得顺利。连绵秋雨也成了助缘,周围没有人,车也少,泥土湿了更好挖。


我在一棵树旁边一米处挖,没挖几下,就碰到了树根。树根的盘绕也超出了我的预想。没有办法挖太深,也许换个浅点的纸箱就好了。我把大黄从后备箱里抱出来,试了箱子的深度,又抱回去,再挖了几下,决定还是抛弃箱子。


葬得很浅,枕巾铺在下面,毯子盖在上面。两个猫食碗放在身边,还有昨晚没吃的猫粮。就这些。泥土很快覆盖了。我打伞走到路另一侧解了小手。回来念了一些佛号。开车回到小区,还有时间吃早饭。吃完早饭回家,推开门看见客厅的猫抓板,又觉得大黄好像仍然在那卧着。之前每次从外面回来,大黄总是叫着要吃的,以后不会了。供养了大黄三年,我仍然没有成为更好的人。


回来的路上我想,大黄的离开,我只有少许悲伤,和很多赞叹。而上午朋友问我“你还好吗”的时候,我又不知该说什么。我为大黄撰了一副联:


了无挂碍无恐怖,

如是慈悲是庄严。


大黄当然不需要。只是我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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