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久保玲对时装界的贡献不胜枚举。
▲川久保玲“Rei Kawakubo/Comme des Garçons: Art of the In-Between”作品回顾展,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与此同时,她对传统回顾展形式的厌恶也让这场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举办的“Rei Kawakubo/Comme des Garçons: Art of the In-Between”作品回顾展充满期待。时装学院策展人Andrew Bolton在开展前告诉我们从策划开始,每个过程都挑战甚大。他是一年前才真正见到川久保玲,即双方决定合作办展之前。川久保玲言明语言和解释会禁锢思考和想象的表达,也说过她不喜欢回顾过去,但是Bolton仍把这个展览变成了一场大型回忆。为一个从不定义自己,也不想人们去解读其作品的设计师策展,身负为观众解读和解释展览之责的策展人又该如何完成一次诗意探索?
▲Absence/Presence展区
▲Clothes/Not Clothes展区
Q=《周末画报》
A=Andrew Bolton
Q:你第一次注意到Comme des Garçons是什么时候?
A:我记得是在1980年代中期,1984还是1985年的《FACE》杂志上,当时有一篇写川久保玲的文章,印象中作者是Ronnie Cooke Newhouse。文章介绍了川久保玲那三年的作品,我非常喜欢其中一件,就是她称为“holy sweater”的破洞毛衣。对我来说,它就是 Vivienne Westwood作品的升级版,但是又好像有朋克的影子,精于且忠于朋克美学。此后我就成了品牌粉丝。
▲(从左至右)Bound/Unbound,Order/Chaos展区
Q:还记得你看到或者摸到的第一件品牌单品吗?
A: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是其实是“Lumps and Bumps”系列。我记得是在Browns百货,围观人群议论纷纷。川久保玲的公司给所有店铺寄送了一份穿搭说明,很多人由此开始把巨大的填充物设计作为裙装出街了。其实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采用的尼龙布料。回顾她这一路的设计历程,她的确是把涤纶、尼龙这类材料带入高级时装的设计师之一。但是,说实话我期待的是更加利落的结构。后来转念想想其实也无所谓,因为它就是一个理念,用什么材料并无影响。这就是我印象中摸到的第一件Comme des Garçons。
▲Object/Subject展区
Q:我看到那个系列时的感觉至今仍历历在目,它给我的印象是罹患癌症的人被一群兴高采烈的人围在中间。你当时作何反应?
A:前所未见。我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出来的。我记得第二天读评论文章时看到了类似“驼背”这样的词,Suzy Menkes甚至联想到了肿瘤,但当时我并没有考虑这些方面。我想的是其他世俗的东西,完全无关乎畸形,虽然这是对那种奇怪剪裁的合理反应。我认为它是一种勇敢的举动。我真的对其制作过程感到迷惑,但是奇怪的是,它让我联想到了孕妇。我太爱这个方格花布系列了,它可爱又怪诞,美丽又丑陋。我感觉上身一定不会有紧绷的感觉,因为剪裁太特别了。你可以说它丑,但是因为是方格子布做的,所以还有种居家感。它确实是有关不同的材质,孕妇的体型,维纳斯...当所有这些因素都一起涌进脑子里时,我想到了表现力对于川久保玲意味着什么。亚麻的表现不能从常规角度来考虑,你必须在一个空间内完全释放自己,脱离那些固有参照而真切地去感受它。
▲Lumps and Bumps,1997春夏
▲Body Meet Dress-Dress Meets Body,1997春夏,摄影Paolo Roversi
我觉得它其实就是衣服剪裁方式的一种尝试,试着把衣服和身体合二为一。一体式剪裁对川久保玲来说是信手拈来,她周身散发着神秘感,无需说清道明,就像小孩子玩的那种填空游戏,我喜欢这种游戏,川久保玲的工作就是留下这些空白。她给出的标题故意显得平淡,比如“斜裁法”(bias cutting)、一个词或者一件丝绸套衫,这种描述性的词组起初很平淡,但是慢慢地越来越显得生动。就像今早新闻介绍会上说的“红色鲱鱼”(red herrings),让人不知所谓、大惑不解。
Q:跟她沟通感觉怎么样?
A:比较有挑战性,不是因为她不善言谈,而是因为我们的看法出入太大。她不想定义自己,不想让别人解读自己的作品。但是作为策展人,解读、解释是你的义务。所以我们致力于找到一个互相理解的模式,但总是达不成共识。有一次,我提议以苏珊桑塔格的作品风格为基础。桑塔格在1966年写过一篇“反对解读”的文章,我觉得很适合她。桑塔格写过“学者是在对艺术进行批判性报复”,指批评家往艺术中注入了太多含义,使得艺术真正的情感和主观性被掏空,我认为这就是川久保玲的立场。她想让人们去体验她的作品,而不是去解读它。她想让我们对作品有一个近乎本能的反应,这正是我们在做的事情。我们最初几乎就决定,让桑塔格作为这个展的灵魂叙述者,作品中全是关于体验而非解读的记述,用感情进入这些作品。
▲Cubisme,2007春夏,摄影Craig McDean
但我不太相信理智和情感彼此独立,人们可以同时有理智和情感反应,二者没有高低之分,可以彼此联通。有时理智反应是你的第一反应,有时情感反应变成第一,这是我没有坚持这条路的原因。办一次看起来很抽象的展览对我来说会简单一些,但是这对观众来说不公平,他们需要确定一个模式来进入川久保玲的世界。他们可以拒绝,或者接受,这是一种解读,但并不是宏观的解读。但是川久保玲喜欢桑塔格的“反对解读”说,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在展览的阴影区拓展出一块创意和自由区域。我觉得这是她想要的,所以后来就采用了这条道路。
▲Self/Other:East/West展区
Q:这个过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A:一年前。Adrian Joffe来博物馆找我,问我们有没有兴趣跟川久保玲合作办个展览,只包含她从2014春季到当时的六个系列,提议可以做一个小型的展,作为秋季的展出。所以我答应了,决定把其定位为艺术家的近期作品展。我们当时打算把地点定在大都会博物馆布劳耶分馆,川久保玲看了布劳耶分馆后表示很喜欢其建筑,但觉得设计型性太强。我们没法在Marcel Breuer的设计作品上再设计出新的东西,我理解的是她的作品和那栋建筑之间没有足够的关联性。后来我们很幸运地找到了McQueen的主建筑,基本上就是一个大白空盒子,可以往里填充任何东西。她喜欢这个主意,在大都会博物馆这个“美好时代”的建筑里,把Comme des Garçons的世界安放进去。Marcel Breuer的建筑可能产生不了更大的反应,因为它现代主义的色彩太浓厚,最终的效果看上去会像是两个现代主义者在竞争。但是这里不同,它既有传统性又有现代性。我觉得川久保玲对传统和历史有着深深的崇敬,但同时她也是先锋现代派,这就是把地址选在那里的原因。
▲(从左至右)High/Low,Model/Multiple,Fashion/Antifashion,Design/Not Design展区
Q:观众会获得什么样的感受?请先带我体验一下。
A:我们一起做这个项目时,其实川久保玲打造了一个和东京展一模一样的区域空间。她发现一栋建筑与博物馆画廊的比例完全一致。直到那个时候,一切对我来说还是抽象的。我们关于那个空间探讨了很多实质性和非实质性的概念,但是大部分还停留在抽象的层面上。我们看到了模型,但是我仍然没有代入感,在2D视觉下我看不出任何效果。在东京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模型,太不可思议了,你可以直接走进去,就像走进了一个类似安藤忠雄教堂的建筑。很难完整地将其描述出来,这些展品被容纳进了一系列的抽象建筑结构中,有些是私人的,有些则相对较宏大。我们都想要的是这段旅程,一定要亲自去走一走经历一下。把这场展览当成一次探险,途中可能会迷路或者走错路,因为里面的路不是直线型的,不过这也没关系。如果需要的话,你也可以跟着指引标志走。虽然我一直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但真的是这样。你可以挑非常规的路,途中将会很意外、令人迷惑。这个建筑的结构有其宏伟之处,人们会油然而生一种渺小感,这些感觉互相交织、若隐若现。当你行走在其间时,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我突然发现能看到所有的东西了。我随即意识到这些对川久保玲很重要,她不能跟没有大局观的建筑师合作,也必须自己参与设计展出。所以她在设计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却不是策展人,这是她对自己作品的诗意探索。这就是我的想法。
▲Then/Now展区
Q:哪些展品或者展览秀在你心目中最突出?
A:她的早期系列。她早期的1980年代系列无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这不仅仅表现在用色上,她确实用了很多除黑色以外的单色,样式也很不寻常。当时有Mugler、Claude Montana和Christian Lacroix等著名设计师,而她靠自己新颖的、带着东方特色的剪裁气势汹汹踏入了时尚圈。1990年代中期,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进入了理念服装的世界。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位后现代主义者,但那时我发现她所做的事情是曝光服装的结构,就像在跟人们解释:“这就是服装”,而不是声称这是解构,这对我来说是个转折点。所以出现了“clustering beauty”这个系列,未封边的欧根纱在身体上呈现出层次丰富的效果。1990年代中期的系列很有趣,她明显很不喜欢“Broken Bride”系列,因为她觉得“Broken Bride”和“White Drama”做得太直白,人们可以轻易地去解读,并且被人们过誉了。在全球范围内,这个系列持续大热,她个人感到很不解。当然“Lumps and Bumps”系列也很不寻常,这是她事业上的又一个高峰。我们现在看到的2D展,那些基于样式的系列,激进的样式以及夸张的身体扭曲是真正吸引我的地方。
▲Clothes/Not Clothes:War/Peace展区
Q:你们最初的想法是展示6个系列,最终呈现出的是这六个系列吗?
A:不,当初计划的展览没这么大。在我们最终定下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展区后,我们觉得空间太大了,所以慢慢扩大了范围。有件事很有意思,有次我要对川久保玲进行采访,坐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她讨厌采访。这很有趣,因为她也说过她不喜欢回顾过去,但是我把这个展览变成了一场大型回忆。这将会是一个大型展览,展览上将共有140件展品。但是这不仅仅是作品浏览,而是有关她作品的一篇文章,我计划以后跟她合作办更多权威的展览。这次不是以时间为线索,而是主题分类。我们有很多系列,但是有一些遗失了。最大的挑战是说服川久保玲拿出一些她不想展出的作品。她不喜“Broken Bride”,但最终松口了,也同意展出“White Drama”。但是她始终没通过衣服上有很多手状的“curiosity”系列,可见她真心不喜欢。最终我拿到了预期中85%的东西。跟一位尚在世的艺术家合作,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果了。
▲Blue Witch,2016春夏,摄影Paolo Roversi
▲Blood and Roses,2015春夏,摄影Paolo Roversi
Q: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展览会在其他地方展出吗?
A:截至目前没有计划,但是也有可能,McQueen当初也没打算去其他东方,最后也去了。她似乎对这点没什么兴趣,她希望这个展览成为绝唱。一个展览,绚烂但短暂,完成便是终结。
采访 | Diane Pernet
撰文 | 冯婧怡
图片来源 |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