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
出生于四川省自贡市。作家,资深媒体人。代表作品《盐镇》
《世界尽头》(易小荷)简介:
《世界尽头》是作家易小荷的“底层女性三部曲”非虚构系列的第二部,在完成《盐镇》的写作之后,她把目光转向更偏远也更荒凉的地方,从2023年6月起到2024年6月,走遍大凉山的西昌市、美姑县、昭觉县、布拖县、雷波县和金阳县。就在大凉山深处,十年前,彝族姑娘苦惹作的死亡在两个家族间引发了一场争斗,但很快就平息了。十年之后,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她的名字,但易小荷背着行囊,跋山涉水来到这大山之间的小小彝村,她在村民和亲族的记忆中探访、寻找苦惹作的消息,并最终勾勒出一幅完整的画卷……这本书不仅是苦惹作的一生,还有她的母亲、姐妹和女儿,以及千百年来,每一位在这苍茫大山中无声无息地出生和死亡的女性。作家为这些女性,“大山里的无权者”争取到被正视和被讲述的权利。
《世界尽头》后记
易小荷
1
在我到达雷波县瓦岗镇之后的第五天,隔壁金阳县芦稿镇发生山洪,4人遇难,48人失联。实际上瓦岗的情况好不到哪去,从瓦岗出去必经的主路上几处塌方,泥沙和石子堆积成山丘,我在那里被困了整整一周,暴雨砸在瓦片上,不分昼夜,像是时间和空间感都丧失了,人变得很微渺。
几天之前,也就是2023年8月17号,我此前在日哈乡认识的彝族姑娘阿喜给我写了一封邮件,她在信里说“这里居住着很多的女性,不同群体不同年龄阶段,比如说我周围的几位女性,相信在易老师笔下的她们会是更生动更完整的。目前的安排是(8月)22号左右返校,如果易老师在这段时间来到瓦岗我还可以陪您几天哦,可以一起去听听找寻她们的故事。”
接到邮件的时候,昭觉县城也正在经受暴雨的洗礼,我赶紧换下被淤泥裹挟的裤子和鞋子,一个小时之后,就火速跳上了昭觉赶往雷波的乡村巴士,那是一辆黄色的车,门把手和车窗上方的扣手都坏了,安全带也没有,但这并不妨碍前后三排(加上副驾驶位)挤进六个人,背筐压榨了剩余的空间,我的脚下还被人扔过来一只丝毛鸡,时不时在我的球鞋上刷一个带有尖利触碰的存在感。
从出发开始,我的手机就响个不停,阿喜一直在不断催促我,让我告诉师傅开快一点再快一点,因为从昭觉县到雷波县要经过美姑大桥,每天中午会有一段时间封闭,一旦过了那个时间再抵达雷波的沙坪子,就不一定还会有去瓦岗镇的车(“如果太晚了路上很危险”),她也着急忙慌地在那边帮着联系能够去下一程的师傅。
此时我已经在凉山待了快两个月了,对于“交通不便”四个词有了深刻的了解,这也几乎就是我田野调查最大的拦路虎。从一处到另一处没有公共交通是最常见的事情,我来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遇到过一个游客,我到过的那些村庄最多只有一辆运营的私车,出行时间不定价格昂贵,动不动就需要花上半天一整天,我经常跳上一辆装满彝族人的车辆,他们习惯带着各种货物或是动物上车:一次一个老妈妈扛着一个比磨盘还大的萝兜,里面是数量繁多的蘑菇,爬满了蚂蚁,还有一次一个漂亮得像天仙的姑娘挤上了最后一个位置,把她身后的羊硬塞进了后备箱,随着我们在颠簸的乡间小道上做着山羊跳。
而这时眼看着一个个同行的人下车,师傅总是慢悠悠地停下来,等下一个再上来,哪怕那个人只坐一里地。时针在飞速前进,我一咬牙对她说:你能快一点吗?我包车吧。
主路分野去往瓦岗的那条独路时,我立即就从一个大的趔趄中察觉到了。窗外的画风开始转变,绿得像梦境里才有的金沙江映入眼帘,道路变得十分狭窄,每到转弯,小心谨慎的师傅就需要猛摁喇叭示意,前方的山坡时而绵延而上,时而紧急拐弯,一路都能看见“前方矿区,请慢行通过”,“落石高发地段,请谨慎驾驶”之类的指示牌。在绕过一个巨大的沼泽一样的泥坑后,连自诩是雷波本地人的师傅都终于忍不住抱怨“天啦这是什么鬼地方”,此刻我不敢接话,窗外一面是悬崖绝壁、万丈深渊,一面是师傅夹杂着普通话的彝语,并没有任何一处可以抓住。
她说得都对,到下车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头重脚轻,手掌心捂出莫名的汗水,那跌宕起伏的魂灵也缓缓地落回到肉身,我才反应过来,这大概是我一生当中到过的最危险的路段。来接我的阿喜拎着一只鸡,身旁跟着一条狗,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其实我一直都在担心这条路,这是为什么我从来不敢邀请那些大学同学过来玩的缘故。”为了宽慰她,我摆摆手,那个时候的我哪会知道,接下来的瓦岗之行,这样假装的努力都丝毫不会再现。
2
2023年6月,一位读者读完《盐镇》后给我留言:谢谢你能看到那些底层的女性,但是中国地方之大,应该还会有更多被遮蔽的女性......
那就是我最初决定去大凉山的缘由。我在四川出生和长大,时时会看到那些戴着头巾、背着竹篓的彝族女性,她们在路边售卖草药、蔬菜或水果,表情总是怯怯的,也很少开口说话。在日常闲谈中,常常会听到一些浅薄之人对她们指指点点,说她们不讲卫生,说她们好逸恶劳,这些指责当然是轻浮的,可是我也不知该如何辩驳。在看到那位读者的留言之后,我突然想,也许我应该为她们写一本书,为她们注定不会轻松的生活,也为她们所受到的忽视、冷漠与轻贱。
所有人都劝阻我,让我不要去“那个地方”,即使是在西昌居住的彝族人,居然也有相当多的人一生都没有踏足过凉山真正的腹心地带:所谓的东五县,昭觉、布拖、美姑、金阳和雷波,和那些“高山上的人”喝过酒,交过心。他们无一例外以危言耸听的语气和我说“他们是很难交朋友的一群人。”
这些理由并没有打消我的念头,也不能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她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她们吃什么,穿什么,有什么娱乐?她们怎样抚育孩子,怎样与丈夫相处?甚至是最简单的那个问题:她们叫什么名字?
果然,呆了一个多月,从昭觉到美姑再到布拖,我去过很多乡镇、很多村寨,几乎一无所获。那里的人大都不懂汉语,不通过翻译就无法交流,她们也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有一次我还被当成了人贩子,一位上了年纪的彝族女性悄悄地告诉旁边的孩子:这是个坏人,是来拐卖孩子的。
我向所有人求助,抓住认识的人带我参加各种各样的彝人聚会:婚丧嫁娶,祭神驱鬼,还有毕摩主持的盛大法事......但无论是什么样的聚会,女性永远都是配角,她们羞涩地躲在男人身后,操持一切,却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即使偶有所言,也总是面带红晕,轻声讲完必须讲的话,瞬即又走回阴影之中。
我一直在观察她们,试图理解她们的处境和生活,我要求自己尽量地放下傲慢和偏见,不要用那种现代的、城市的视角来肆意评判,“不要只是听说凉山,要听凉山说”,但一路走下来,挡住她们的,不止是高山峡谷,也不止是海拔两千多米的雨雪风霜,横在她们的道路上的还有许多更加巍峨深邃的东西,它们来自彝族歌谣中的古老过往,也来自眉睫之下的一针一线,它们绵延千年,缠绕不去,最后变成一个巨大的死结,我不知道这个结要怎样解开,但这个结必须解开。
在2023年的8月,山间冷风渐起的时节,我在昭觉县日哈乡的简陋驿站中住了四十几天,感觉自己被卡住了,那天飘着雨,我明白我们好不容易攒下来的水又报废了,不能再拿来做饭洗衣服,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走去哪里,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写这本书,只能一筹莫展地等着黑夜慢慢降临,那家驿站是木制结构,并没有隔音一说,窗户有若干条缝和小洞,每天睡觉之前,我要把自己的一件衣服挡在黑洞洞的窗户上,即使如此早上也总能被一头觅食的大黑猪吵醒。床单有股霉味,睡至半夜,我在那张嘎吱作响的床上醒来,背上是被跳蚤咬的小疙瘩,手臂上是紫外线的晒伤,它们各有各痒,我胡乱地在身上狂抓了一气,站在窗前,望着仿佛沉到海底般的黑夜,心里想,既然我已经走到这里了,那就再走远一些吧,我想要潜到更深之处。,到那里找一个故事,一个人的故事,同时也是所有人的故事,故事中要有歌声,也有哭声和笑声,然后,我要把它写成一本书,让尽可能多的人听到这些歌声、哭声和笑声。
3
苏史古在电话中对我说:我们这里的女性,是世上最受压迫的一群人。
苏史古是苏家头人的大儿子,也是我遇到的当地最有见识和学识的人。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苦惹作的名字。她的一生可以用短短的几句话说尽:1995年出生,15岁的时候从金阳县的罗乌骑着马嫁到瓦岗的瓦曲拖村,嫁给了苏家的一个小伙子,3年后却服毒自杀了。这个故事也可以亲切动人,而且不乏艰辛,我希望能够找到与她有关的一切,讲述这个美丽的彝族少女如何在山中长大,她曾为何欢笑、为何哭泣?她常唱哪一首歌,怎样腌制酸菜?她怎样被邪灵附身,怎样度过新婚之夜?......还有更重要的:她爱过谁?又曾被谁爱过?以及,她为什么要死?
苦惹作嫁过来的瓦岗如同世界尽头。必须走过那条漫长而危险的道路才能抵达,要去探访和她人生相关的人,也需要从一处处危崖绝壁间驶过,有很多次我都吓得冷汗直流,感觉自己就要绝命于此了。
那里有许多匪夷所思的死亡,牧羊人被活活冻死,小伙子被蛇咬死,花季女孩跳崖而死......有一天我乘坐苏史古兄弟苏尔古的车前往瓦曲拖村,途中经过一棵大树,他停下车告诉我:看到那棵树了吗,有一对恋人就在那里上吊自杀了。
除了死亡本身,让我震惊的还有他们谈论死亡的那种方式:平淡、轻松,甚至还带一点幽默,就像在谈论午餐或天气。要过很久我才能理解:在世界尽头,其实并没有人真正的死去,他们只是去了孜孜普乌,那是先灵之所居,一个比此世界美好百倍的梦想故乡。
不过苦惹作,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彝族少女,依然没能去到孜孜普乌,她的灵魂依然在山谷间、密林中徘徊游荡,如果有人在静谧的夜晚听到歌声,那就是她在苦涩地回忆往事。
有一段时间,特别是在那些风声月影、木叶摇动的夜里,我就像被催眠了一般,仿佛真的听到了传说中的幽林歌声,似乎只要再过片刻,苦惹作就会踩着满地月华走来我的面前,对我唱起那首流传久远的《阿依阿芝》,向我诉说那些她从来都不曾讲出的心事。
我一次次地踏上那条失魂落魄的道路,找寻每一个见过、听说过苦惹作的人,不过在世界尽头,记忆很难长期保存,因为烟草、苞谷酒和那些带有特殊香味的植物,也因为死亡在这里不过是寻常小事,几乎无人能够完整地记起苦惹作的一生,我一次次地徒劳往返,一次次地灰心绝望,再加上苦惹作的死亡使苏苦两家断联,我费尽力气,竟然找不到苦惹作的直系亲属采访,只要涉及到苦家,线索就全部消失,如果这个故事只呈现苏家一边的讲述,无疑是残缺而不够有说明力的。
那是我第二次想放弃。
有一次躺在干草堆上,外面的天空,能看到一整个银河跨过,已经在这里呆了那么长时间了,也陆续采访过其她的一些女性故事,我在安慰自己:或许也可以现呈现一个《盐镇》的复刻版,一个对我来说也更容易操作的版本。
大概就像彝人常常说起的那些灵异事件,山穷水尽之时,奇迹在此时出现了,抱着“去现场总是好的”,在金阳县城拜访一个苏家亲戚的时候,无意中和苦惹作的亲戚搭上了线,我终于如愿以偿去到了苦惹作的老家--位于高山上的罗乌。
一路上山的时候没有遇到过一辆车、一个人。这里孤决的程度甚至于超过瓦岗,直到2021年公路才得以修通,我仿佛从一个世界尽头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尽头。
站在罗乌的那一匹山头,我看到苦惹作那已经化为石砾的老家,那天所有的采访、讲述和资料都化为了具象,废墟仿佛还原成房屋,阳光透射过来,那里站着一个欢天喜准备嫁妆的姑娘,我情不自禁地魔怔了,后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几句话:我希望让世界听到你的声音,了解你的故事,如果你愿意,请让我能继续找到你的家人,把这个故事完成……
说来也奇怪,从罗乌回来之后,此后寻找其他人的采访变得顺风顺水,我翻山越岭地奔波于重重大山之间,把那些片言只语和零星往事收集起来,就像在林间捡拾落叶的孩子,我走过很多地方,捡了很多片叶子,再仔细地加以比对,直到把它们重新还原成一棵树。
4
从第一次出发去凉山至今,已经一年多了,当我将所有的材料放在一起,我意识到:当初选择把苦惹作的故事写下来作为样本是个正确的决定,她不仅仅是“另一种被遮蔽的生活”,而且这样的悲剧非止一起,也非止一人。这样的悲剧从古至今,从未更改。在大山的褶皱和阴影之中,在世界的尽头,还有许多像苦惹作一样的女性,她们终身劳作,常常被侮辱、斥骂和殴打,她们几乎不享有权利,也不拥有财产,事实上,她们自已就是财产,是父亲、兄弟和丈夫的财产,是可以售卖、可以转让的财产,就像牲畜或者奴隶。
我渐渐明白了她们的沉默源于何处,那是一道疤痕,来自长期的权利不对等的生活,她们的沉默从来都不曾震耳欲聋,她们只是暗自垂泪,暗自痛彻心扉。在这贫穷遥远的深山中,她们是更加贫穷的一群,也被放逐得更加遥远,她们一生被轻视、被欺凌、任由他人主宰支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绝无可能逃离这样的生活。
所以我明白,它不会是一部讨好意义的风光片,也不会是一本猎奇的书,它的每一页都有血有肉,我绝对不会说这些经历让我“获益良多”或者“得到了精神的升华”,我要坦率地承认,那种生活只会让我疲惫和痛苦,但同时我也知道,就在我身边,那些美丽的、歌喉如百灵鸟般动听的彝族女性,祖母、母亲和女儿,从出生到死亡,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就像山间随处可见的苦涩树叶,我只是浅浅地尝了尝,而她们终生以此为食。
最后离开瓦岗之前,我去找苏尼算命,她梳着两条大辫子,因为走南闯北而面露沧桑,我猜不出她的年龄,只知道她也姓苏,聊到自己的两个儿子死去而眼含热泪的时候,在那瞬间变回为一个普通的彝族母亲,她敲打的鼓声响很大,一边还摇头晃脑,沉吟良久,她说了很多语焉不详的预测和指示,其中有一句我记得非常清楚,她说:你担心的事情就很快会好起来。
我向她道谢,付了点钱给她之后就起身离开,在回成都的长途汽车上,我一直想着这句话,我笑了一会儿,同时也觉得满心苦涩,她算错了。
在开口提问的那一刻,我想的正是苦惹作,到这一年,她也快满30岁了,假如她没有死,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2024年9月15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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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11月18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