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西洛铲断了莱德家的曲角羊的半只角。
两分钟前,当她小心翼翼地站在湖边的巨石上瞭望时,莱德忽然恶作剧地狠狠踹了巨石一脚。
虽说七岁孩子的力气不算太大,可对本就有些松动的巨石来说,这一下足够令其产生更大角度的倾斜,而对塔西洛来说,足下再小的轻微晃动,都能让她失去平衡,摔进水里。
巨石有三米多高,湖水缓冲作用有限,水底又多乱石,塔西洛摔得不轻,当她狼狈地站起身子时,莱德不仅指着她大声嘲笑,他身侧的曲角羊还将头扎进了她的篮子里,放肆地吃着她准备种植的拔地萝。
曲角羊是芭勒特丛林里出了名的温顺动物,茂茂族的祖先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将它选作了第一个圈养的家畜,能将曲角羊养成这种无赖样子,莱德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功不可没。
其他人或许会看在莱德年纪小的份上选择忍让,但塔西洛不想让了,方才若不是巨石在晃动中被碎石重新卡住,那她掉进水里之后,怕是还要遭巨石碾压一番。
尤其莱德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件多危险的事,还直白地说自己就是要拿塔西洛出糗来取乐。
于是塔西洛挥起了锄头。她这一锄头既是反击,也不怕挑刺,因为对茂茂族族人来说,曲角羊可以诱捕,但地里的菜得慢慢长,所以当菜和家畜起冲突时,应该优先保护菜不受侵害。
眼见羊角落地,莱德愤怒地叫了起来。他横行霸道惯了,明明不占理,但道歉赔偿之事,他不仅有一百个反对,更是威胁塔西洛不许去找自己的父母告状。
“如果你敢说出去,害我挨揍,我就把茂茂族所有的曲角羊都带到你家菜地里,把你家的菜全吃了!”
他夸张地咧着嘴,歪七扭八的牙齿一开一合,微微上扬的嘴角正期待着用塔西洛的无奈认栽锁定胜利,但塔西洛知道怎么戳痛他。
她先是长叹一口气,再摇头惋惜道:“怪不得大祖母要失望呢,你们这些后辈不仅远不及她聪慧好学,做人也不够礼貌真诚,尤其是你,居然只有缺了口的牙齿像她。”
“一个满口鬼话的死老太婆而已,谁要像她!”莱德的眼里瞬间喷出了火,“我才不像她,等我的牙长出来……”
“那你猜猜,你要等十年还是十二年?哦,也有可能是十五年。”塔西洛阴阳怪气道。
茂茂族族人一生能换六次牙,未长出的牙齿都藏在牙龈下方,待十年左右该换牙时就会缓慢萌出。莱德缺少的那一颗牙是才长出就被他调皮地摔断了,对他而言,最好的修补办法就是耐心等待。
莱德更生气了,他俯身就要捡石头打塔西洛,不想下一秒就被人拎离了地面。
发觉来人是新上任不久的族长图阿鲁,莱德嚣张的气焰弱了三分,听图阿鲁说他家的曲角羊已经跑进了树丛撒欢,再不追怕是会丢,他只能强压下火气跑去追羊了。
“我会去和他父母说一声的,保证你的菜能及时种上。”图阿鲁把外衣给了塔西洛,又开始收拾被曲角羊啃得残缺不全的拔地萝,“说起来,你家菜地不是在那边吗,怎么走到这边来了,是这边的水质更好吗?”
“其实我是受大祖母之托,来查看这边的情况的。她生前常说林子里有些石头可能会滚落,还容易砸到人,就叫我常来看看。”塔西洛说着从巨石下抽出几根折断的树枝,她刚爬上去时它们还没有断,看来挨了莱德一脚后,巨石发生了很大移位。
“这种程度就得通知族人小心了。”
“大祖母只跟你交代了这件事吗?”发觉塔西洛独身一人,图阿鲁有些惊讶,“你独自行动的话太容易发生危险了,鬃毛戾狗最喜欢袭击落单者了……”
见图阿鲁误会,塔西洛赶紧摇头,说她日落前就会回家,不会跟野兽撞上:“大祖母跟我说,鬃毛戾狗最怕铁器击打声,所以我时刻都带着这对铁刺,而且你也知道,现在没几个人相信大祖母,她记挂的那些事,自然就没人在意……”
塔西洛越说声音越小,鼻尖也开始发酸。
大祖母曾担任过三十年的族长,没有她,茂茂族不可能在这片丛林里扎根。只是艰苦岁月给大祖母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导致她的决定总是趋向于保守,而族人们的生活已经越过越好了,他们有足够的底气去尝试创新,又因富饶的土地收获颇丰,两方观点不断发生冲突,最终大祖母落了下风。
就像莱德对大祖母的嫌恶态度,大祖母的家人也觉得她思想落后太丢人,十几年前大祖母就搬出了家里,一个人生活直到死亡。
在塔西洛看来,大祖母的某些观念确实很陈旧,但大祖母依旧是个值得敬重的人,她会注意到每一件小事,并参与到所有事务中去,她传授的知识和技巧塔西洛不仅牢记在心,常常应用,还教给了弟弟妹妹,可这些因大祖母受益的人,却容不下大祖母。
“大祖母还交代了什么?”沉默了半晌后,图阿鲁问道。
“她要我们注意防范洪水,说是今年雨水特别多,我们为了开菜地又砍了太多的树,没有植物替我们拦水,太容易被淹了。”塔西洛复述道。
图阿鲁是为数不多的能像大祖母一样愿意照顾到每个族人的族长,有不少族人觉得他脾气柔,但塔西洛喜欢他亲和的态度,尤其对方还跟自己一样会定期探望大祖母,上任之后又会规劝族人少开地,不要造成生态失衡,所以她很放心地把大祖母交代的话都讲了出来。
“我刚刚在石头上就是在查看空气的湿度,目前情况还好,但如果一直这样潮湿下去,就不太妙了。”
“好。”图阿鲁点点头,“我会开始通知族人做防洪准备。”
和图阿鲁分别之后,塔西洛就开始在农忙之余搜集用来加固门窗和羊圈的木板,主动替别人修门修篱笆。图阿鲁也很认真负责,他不仅亲自去检查族人们房屋的安全状况,还开始观测天空中的云朵,推测降雨日期。
可惜他们是好意,但始终有部分族人认为他们是在杞人忧天。毕竟芭勒特丛林本身就是个多雨的地方,无论是连续三天的大雨,还是日日半小时的阵雨,都是很常见的情况。
更何况五年前茂茂族就经历过一场规模不小的洪水,当时灾后族内建设了不少拦水坝和通水渠,很多族人都觉得这些设施能够应对接下来的大雨。
防洪不能光靠加固房子,图阿鲁很快就决定带人上山查看河道,加固河堤。塔西洛本想同去,但她用以拦水的砂石口袋还没编完,只能作罢。
图阿鲁走后的第二天就下了雨,淅淅沥沥的刚好够浇地,一点也不妨碍日常生活。族人们都没把这点雨量放在心上,塔西洛也是直接淋着雨走去的菜地,想看看拔地萝有没有顺利扎根。
几分钟后雨势稍微大了些,出行的族人反而更多了,有人是想趁机捞取河中大鱼,有人则想捕获慌乱躲雨的动物。大家调侃彼此的收获,拿雨势大小打赌,嘻嘻哈哈间,不知是谁先注意到雨正越下越大,硕大的雨点落在身上竟隐隐有些生疼。
“哎呦,这么个下法,还怎么打赌呀!”
有人打趣了一句,只是前半截话还能听个大概,后半句话就被劈头盖脸的雨点重重淹没了,交叠碰撞的水声急速在视野里盖上一层无边无尽的浑白色,混成一团的景致色彩随着炸响的滚雷在每个人的耳朵里翻江倒海。
被猛涨的河水拦住去路时塔西洛意识到了不妙,她一边往家赶一边在心里疯狂祈祷,但她的心声实在太渺小了,它既无法与倒塌的树相比,也搀不动歪斜的墙面,甚至不能帮拦水坝多撑一分钟。
塔西洛马上去拿砂石袋,不料那一袋袋肩扛手提都费劲的重量在漫天大水前成了轻飘飘的落叶,堪堪垒起的高度只一瞬就破开了口。
有族人试图用身体挡住缺口,为大家争取修补水坝的时间,但水里尽是断枝利石和挣扎扑腾的家畜,根本拉不起牢固的防线。
空气中的血腥味很快盖过了土腥味,一具顺水而来的尸体更是给了族人们当头一棒,那是跟着图阿鲁上山的一名族内青年,他折成几段的壮实身躯正沉默地表明情况的糟糕。
与此同时,那块松动的巨石在雨水的冲刷下骤然滚落,飞溅的水花似乎有着千斤重,待塔西洛终于从糊住全身的窒息水汽中逃出来,目之所及已是一片废墟。
这是一场毁天灭地的雨,有过半的族人失去了房屋,食物和亲人,而受损程度最小的塔西洛家,也仅剩下了五头曲角羊和一个摇摇欲坠的危房框架。
清理废墟重建房屋的难度太大,如何填饱肚子更是一个难题,塔西洛心知自家的羊已然从私有变成了公有,她不可能争得过饥饿的胃,索性直接提出先宰杀一只给大家饱腹以安抚情绪,换取安全。
图阿鲁的哥哥图丹暂时接替了族长的位置,他先是赞扬了塔西洛的无私,又扬了扬从靴子里抽出来的尖刀,半威胁半鼓劲地说自己一定会带族人开启新生。
塔西洛记得图丹一直对图阿鲁成为族长耿耿于怀,甚至多次表示优秀的族长该跟自己一样有着最健硕的身体和雷霆手段,只是就算她觉得对方太过强势激进,可对于如今惊魂未定的族人们来说,一个态度强硬的领导者或许更容易带来生存的底气。
或许如今族内有比图丹更适合当族长的人存在,但比从图丹手上夺权更重要的是带领族人顺利生活下来。塔西洛不由得想起了大祖母,她想知道对方在这种情况下会做些什么。
在图丹的带领下,族人们搬去了山顶生活。这里的泥土流失情况没有山腰重,如果族人们一起努力开垦新地,抓紧时间种植新作物,再去远些的地方搜集野菜野果,每日吃个半饱,坚持到年底,生活应该能慢慢步入正轨。
计划虽然美好,可实行的每一步都艰苦万分,尤其是挨饿的滋味,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要饿着肚子干重活而情绪崩溃。
为了多吃一口肉,很快有族人将主意打到了石豚身上,可是石豚虽然反应慢,能用陷阱捕获,却有着极强的报复心,是轻易不能去招惹的动物。
在第一次听到族人提起这个念头时塔西洛就急忙制止了,她还跑去找了图丹两次,想让对方劝住族人。然而图丹上一秒连连点头,下一秒就将捕杀了三只石豚的族人称作勇士。
和塔西洛担忧的一样,失去同类后,石豚群夜夜都跑来骚扰,刚长起来的菜一夜之间就被踩烂了大半。
传统办法是加固栅栏,石豚多次进攻不得就只能含恨放弃,但图丹选择收下这些送上门来的肉,他率领族人与石豚大战,甚至不顾塔西洛的劝阻,将石豚幼崽也杀了个干净。
造孽啊!
塔西洛恍惚听见了大祖母愤怒地敲击拐杖的声音,她抓着图丹的胳膊,眼里快掉下泪来:“你疯了吗?这石豚虽然吃草,但也能克制不少肉食动物,尤其是鬃毛戾狗,你把它们杀光了,棕毛戾狗一多,我们可就危险了啊!”
“瞧你说的,戾狗我也杀过,它们要敢来,我就给大伙加餐!”图丹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脸,石豚的血在他手上擦出一面胜利的旗帜,“既然你这么介意,这肉你就别吃了!”
他甩开塔西洛的手,耀武扬威地走进族人堆里接受欢呼和崇拜,塔西洛捡起石头丢向他的背影,她还想骂两句,但她必须尽快将族人无法食用的石豚脑袋等部位丢得越远越好。
洪水过后动物们都失去了大量食物,肉食动物也早就盯上了茂茂族,若是虎视眈眈的它们知道这里有吃的,怕也是会跟茂茂族杀害石豚一样,将大家杀个精光。
石豚事件令图丹收获了大量民心,塔西洛感到他开始有意排挤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作为和他唱过反调的人,她自然也遭到了针对。
不过塔西洛并不怕对方的小把戏,她竹筐编得快,铁刺使得好,又有诱捕野生曲角羊的丰富经验,族人很需要她,图丹也绝不敢真的对她做过分的事。
而且塔西洛乐于自己一个人做事,这种时刻她总会想起大祖母,对方那些她不理解的,总被奚落的或胆小或固执的行为,如今都因恶劣的环境有了解答。
忍饥挨饿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菜地里的绿意却始终稀疏的很,不满的情绪很快流传开来,还有族人开始怀念大祖母,在他们的假设里,若是有大祖母在,此刻一定能够吃饱穿暖。
当然莱德还是不喜欢大祖母,他还是四处挑事的毛病,不过除了发泄脾气外,他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摸走别人的口粮。
某日莱德抢到了塔西洛家,就在两人再次为大祖母争执时,图丹罕见地来找了塔西洛,他手上抓着一把断根发蔫的菜叶,说地里的菜不知为何都成了这幅模样。
“我听说你……学过不少知识,所以想请你来看看。”傲气令图丹无法说出大祖母的名字,不过对方能想到求助大祖母的经验,已经让塔西洛感到惊喜,同时她也有种不好的预感,毕竟从图丹很臭的脸色上看,但凡他有别的办法,他就不会来找自己。
塔西洛在菜地里窝了三天,终于发现问题出在虫子身上,而且不是闹虫灾,是治虫方式错误——在山腰时,茂茂族会通过在菜地边放置大齿蚁巢穴的方式,用蚁灭虫,但山顶比山腰冷,大齿蚁会选择住在菜地下方。
这样一来,它们挖掘新巢穴的行为就会毁掉植物根茎,进而导致菜地严重减产。
“怎么会这样!”得知真相后,图丹难以置信地抓着头发,“我之前都是这样种菜的,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图丹本想要靠丰产菜地博得族人更多的好感,没想到幻梦破碎得如此彻底,他猛地抓住塔西洛的肩膀,想求她拿出补救办法,然而由于天气已经开始转凉,补救已经来不及了。
茂茂族就这样迎来了饥荒。
冬季本就缺少食物,如今变得更加难捱,那些刺破过石豚皮毛的武器很快瞄准了雪地下的金毛鼠,可金毛鼠肉不仅发酸,还携带病菌,入肚不久就会引发上吐下泻,甚至是死亡。
和要花大力气才能捕捉到的动物相比,植物更好搜集一些,于是很快草根,树皮,苔藓等许多从没想象过的食物以限量的方式出现在了餐桌上,咬下去满口苦涩。
塔西洛每每带着翻山越岭摘回来的野菜回家时,都会听见别人家的门板后传来阵阵哭声,其中莱德的哭号声最为响亮,他不愿吃那些粗糙食物,他嫌弃它们满是毛刺的表皮划伤了自己的口腔。
若是放在以往,莱德一定会得到父母的耐心劝导,但如今形势严峻,跟着响起来的只有巴掌声。塔西洛听得虽有几分痛快,但她却笑不出来。
因为族人的数量正在减少。起先大家还会悲痛地哭一哭,或者探究他到底是病死饿死亦或者被动物吃掉,但现在大家已经麻木了,大家每日想的除了是去哪里找吃的,就是想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塔西洛原本还会将采来的食物分给族里的老人,她觉得越是艰苦的时候,茂茂族越需要大祖母那种有丰富经验的老人,可是老人们更多的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下去。她无法面对那一双双满是不舍的眼,加上她能摘到的食物也愈发有限,便不再去了。
小半个月后,族内终于响起了久违的笑声,原来有族人寻到了一种可以吃的黄果子,其十分坚硬的外壳阻挡住了绝大部分野兽的牙齿,因而有着较多的数量可供族人食用。
尽管充满韧性的果肉比较难嚼,一次性吃多了后,牙齿还会发软无力,但其油脂丰厚,能给大家提供足够御寒的热量,因此大家还是将其视作珍宝,图丹甚至给族人们排了班,要大家轮流去采。
塔西洛很快带着一篮子黄果子回了家,由于疲累,她决定先歇一歇再将黄果子拿去发给老人们,没想到一歇下来她就睡着了。
梦里的塔西洛兴奋地捧着黄果子要分享给大祖母,大祖母却只是给她扣紧了外套,她复将篮子往前递,大祖母却摇摇头,只拿走了她兜里的五爪蛛。
塔西洛猛地醒过来,再一转头,发现那只五爪蛛真的在逃跑。这是除了黄果子外,塔西洛刨了两天土才找到的唯一食物,她下意识起身去追,一路跑出了屋子,穿过了围坐在一起啃咬黄果子的族人们。
就在塔西洛即将抓住五爪蛛时,她忽然发现几步外莱德家门口的篮子里依旧装着满满一篮子的黄果子。塔西洛觉得有点不对,她记得这篮黄果子至少拿回来了一天,怎么会没有动过呢?难道是家里的人出了什么事?
出于担心,塔西洛急忙要去敲门,但五爪蛛窜进枯叶林的动静提醒了她,她想起好像已经很久没听见过莱德的声音了。再沉下心一想,莱德的家人前几日曾集体外出过一次,再回来时,他们的嘴角似乎沾着点油星。
塔西洛没法再想下去了,分享的念头开始动摇,而她回到屋里面对着黄果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跑掉的五爪蛛和梦境让塔西洛想起了大祖母,大祖母只吃自己认识的食材,像近些年族内非常受欢迎的白心豆大祖母就没尝过一口,因为不信任它。
有什么不信任呢?塔西洛问过好多次,只以为大祖母是遭人嘲笑,反而硬想坚持自我,但现在她仔细回味口腔中的感觉,就会察觉到黄果子肥厚的果肉划过齿表时,被饱腹的满足掩盖过去的细小的渣滓。
那不是果肉碎屑,而是她的牙齿在摩擦中掉落的碎末——由于换牙较频,族人的牙齿都不是特别坚固。
塔西洛苦笑了一声。
在过去的艰难日子里,她曾一度以为如果大祖母还在,自己一定会尽可能尊重对方的选择,但现在她迷茫了,因为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而美好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黄果子会磨损牙齿这件事,塔西洛没有告诉族人,因为再难吃的东西也比挨饿要好,她只能尽可能限制自己对黄果子的摄入量。
族人们的牙齿陆续出问题的时间跟塔西洛猜测的差不多,但他们找到解决办法的速度出奇的快,原来族人们发现白羽鸟会将贝壳碎片与尾部腺体分泌的油脂混合来建造格外结实的巢穴,便纷纷依葫芦画瓢,给自己修出了一口新牙。
由于进食量过少,冬季快过去时,塔西洛已经虚弱不堪,就在她计划着要去原本的家中安静离世时,图阿鲁意外出现了。他少了一条手臂,但精神还不错。
据图阿鲁说,他先是在山上遭遇了山洪爆发,后被卷进了河里冲走,河水把他带到了三四百公里以外的地方,由于受伤,加上那边食物丰富些,他便在那里休养了一阵。如今图阿鲁来找族人,正是担心族人生活艰难,想带大家去更合适的地方生活。
图阿鲁带来的食物不多,但他本身就像一个奇迹,成功给了族人新生的希望。塔西洛起初并不想走,因为想要跨越那么远的距离,她就得像族人一样携带许多黄果子充饥,但图阿鲁不想放弃她。
“我们很需要你。”图阿鲁说,“大祖母的知识还需要你来传播,我可以背着你走,牙疼的话,我在来的路上也埋了些食物,你可以吃那个。”
“帮我建立新的部落吧,塔西洛。”
和从前一样,图阿鲁依旧会照料到每个人,受他的情绪感染,族人们早已抛在脑后的礼让互助等美德也重新捡拾了起来,连素来要和图阿鲁比拼的图丹也收敛了些脾气。
某天临睡前,图阿鲁照常检查族人们的状态,在来到塔西洛面前时,他用竹篮筐做掩盖,竟将一枚鸟蛋放在了塔西洛掌心。
“这是其他动物藏起来的,刚刚它已经被其他捕食者吃掉了,所以我就拿了一个。”像是为了减轻塔西洛的负罪感,图阿鲁快速解释着,“吃吧,你太瘦了,而且你的生日都没有庆祝……”
塔西洛愣住了,长久的饥饿中,她早就忘记这些虚无的东西,没想到图阿鲁竟会记得这么清楚。在这个瞬间,她特别想活下去,她相信只要有图阿鲁在,茂茂族一定能重新壮大发展。
她扑进图阿鲁怀里,后者则轻轻摸着她的头,像大祖母一样耐心而温柔地哄着她。
“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好日子确实来了,当族人们历尽艰辛来到图阿鲁新选择的栖息地时刚好赶上春天来临,那些源源不断的绿色顺利入驻了每个人的梦境。
不过图阿鲁没有接着担任族长,残疾始终是有些不便的,而他也并不在乎这个位置,在他看来能让每个人过得更好就是件好事,与身份无关。
塔西洛开开心心地为大祖母立了像,她每日都在教授知识和技巧,更加便捷的生活令族人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族内重新流传起了对大祖母的赞美和崇拜。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里,那真是再好不过,但是独属于茂茂族的劫难才刚开始。
那是茂茂族重新繁荣的第四年,那几年犯牙痛的人特别多,还有很多人出现了头晕呕吐的症状。
族内的医生检查了许久,最终发现是固齿办法的问题,它太坚固了,导致下方的牙无法萌出替换,同时这种固齿材料有着微弱的毒性,大家都中毒多年了。
简单来说就是,拔光全口牙,等待新牙长出,是最好的办法。
但很少有人能正好赶上新牙萌出,更有甚者已经无牙可长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日子就这样被打破了。
先是有大量动物被捕杀,因为各种各样的骨头被视作了牙齿替代品,后来被捕杀的目标成了人,因为那些还未萌出的牙齿,是最适合当新牙的材料。
图阿鲁试着阻止过族人们的暴行,但他很快丧生在了同胞们的棍棒之下。经历过饥饿的胃对进食困难有着超乎寻常的恐惧,所以即使面对着恩人,也毫不犹豫地会倒打一耙,说出都怪你来得太晚了之类的伥鬼话。
图阿鲁的死,让茂茂族成了一盘散沙。东躲西藏的日子里塔西洛总会做梦,她梦见萧条的丛林里到处是尸体,面黄肌瘦的族人却任肉块腐烂发臭,只是对着血迹斑斑的骨头争抢不停。
然后图丹将塔西洛从梦境里拽了出来。
两人是在河边遇见的,塔西洛率先做出了防御姿势,图丹却招呼她,问她想不想合作。
“那些家伙拉帮结派,成立了一个四处搜刮别人牙齿的队伍,与其被他们杀掉,不如去打劫他们!我算过了,那些牙齿足够多,我们能重新建立一个更好的部落!”
“你是被他们排挤了吧?”塔西洛看穿了图丹的窘迫,“不对,应该说,他们最想干掉的就是最有威胁性的你。你平时嫌弃他们瘦小懦弱,可没想过他们会抱团攻击你吧?”
图丹尴尬地挠了挠头,咬牙道:“你就说你去不去吧!我可告诉你,我能找到你,都是因为你的藏身之所已经被发现了,你要么跟我一路,要么回去中埋伏吧!”
“我跟你去。”塔西洛平静道。
为了图阿鲁,建立一个和平的部落。塔西洛在心里说。
被图丹拉来的人不少,图丹因此对胜利充满了信心,塔西洛也暗暗为自己鼓劲,但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有人反水了。
他们成了送上门的猎物。
图丹要气死了吧?将铁刺捅入同胞的胸口时,塔西洛这样想着,继续挥起了武器。
她决心杀掉一切拦路者,她要踏着血走出去,要将一个个头颅挂在菜地边,每当再有人想肆意扩地,乱砍乱伐时,她就会讲起这个沉重的故事。
塔西洛笑了。
她想,或许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保守的大祖母。
塔西洛忘了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她的铁刺折断了,就用上牙,用上别人的尸体,甚至是大祖母送的兰花粉。
这种粉末香味很重,大祖母说老一辈人会把它洒在身上增香,但很多年轻人嫌它味道冲鼻子,不爱用。塔西洛以前也怕人笑话自己品味老,所以每次就擦一点点,不过现在她觉得,把它洒在敌人身上,进而锁定敌人的位置进行攻击,也挺不错的。
尸块早就纠缠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更难看出哪个是图丹了。塔西洛只好对着空气说了几句安抚的话,然后开始收割牙齿。
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找到其他的族人,如何表达善意和分配战利品,但不等她捋顺思路,就听见身后传来许多喘息声。
塔西洛慢慢转过头去,她看见无数来自鬃毛戾狗的发亮双眼,少了石豚的压制,它们的数量果然多了不少。
为什么会这样呢?塔西洛倍感荒唐,她问自己,明明石豚是图丹等人杀的,为什么会报应到她身上?
明明她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为什么她也要在一个个困境里反复挣扎?
迎着鬃毛戾狗的闪着寒光的牙齿,塔西洛忽然大笑出声。
她想,或许是因为自己是茂茂族的一员吧,茂茂族早就该消失在冰天雪地中,消失在洪水里,消失在自身膨胀的贪婪和狂妄里。
跟那些被践踏的生命一样,她很无辜。
如那些不被在意的生命一样,她也没有特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