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见（微信号：penetratingview)
如果最亲的人不在身边，愈是喜庆的时刻，反而愈是悲伤。
作者丨丁艺宁
以前我总以为春节是喜庆的。当然，它的确是。但现在我更清楚地认识到，喜庆的只是春节本身，和过春节的人无关。
- 01 -
除夕夜里快凌晨时，收到妈妈的微信：“你爸今晚吃完饺子，含着眼泪片刻无语。”
“想奶奶了吧？”我默泪。妈说，是的。
最亲的人不在身边，愈是喜庆的时刻，悲伤反而愈强烈。
- 02 -
奶奶走得很突然，我和爸都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妈说，那天怎么叫奶奶都不睁眼，她只是均匀地喘着粗气，一下，一下。
妈给在外出差的爸打电话，把话筒移到奶奶嘴边让爸听。那一刻，奶奶似乎知道话筒那边是爸，她喘了两口气，两只紧抱的手就撒开了。我虽没亲眼见到，但总感觉这个画面被真实地刻进了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
所有人都说，奶奶是一直在等爸，等她的儿子。
- 03 -
奶奶走的那天再过几日就是元旦了。那天晚上我和几个同事下了班聚餐，大家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一起期待着新年的到来。在回家的地铁上，我收到妈的短信：
奶奶去世了，爸妈都回老家了。
我站在车厢角落里，默默流泪，背后是满车厢拥挤的人群。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给爸妈打个电话，如果打，说些什么？或者我应该立刻拿起手机订一张回老家的车票？我想了很多，依旧不知所措。
只差一点，奶奶就能和我们一起再过一个春节。
- 04 -
第二天，全家人从全国各地回老家给奶奶下葬。
奶奶家在北方一个传统小村庄。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去过。村子里但凡有点能力的年轻人都早早进了城，稍差一点的也会在县里找份工作。只有老人们一年一年守护在这里。
早年奶奶身体好时也在村里生活，虽然儿女们早已在城市扎根多年，但她依然守着家里那套老房子。我始终认为家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很显然，奶奶不这么想。她宁可不和儿女生活，也要住在这里，然后盼着一年到头儿女们回来看她。她宁可这么盼着、等着，可就是不愿意离开。
我十岁之前，每年过年全家人都会回老家。那时我特别不愿回去。因为老家总是很冷，我穿着棉袄棉裤在外面还是浑身打颤。屋里也没有暖气，生煤球炉子取暖。好几次我和妈晚上都差点煤气中毒。厕所就是茅房，在家里洗澡是根本不可能的。
当然，也会有些开心事：和村里的孩子们肆无忌惮地放炮，一不小心把别人家堆的草垛点着，大家一边喊“着火了”一边四下逃跑；晚上会爬到屋顶上看星星，大一点的孩子总会卖弄说这是北斗星，那是牵牛星，小朋友就会假装真的看见了似的点点头；还有，在村子里不管怎么跑也不担心安全问题，家家户户都相互认识，有时玩得晚了，就直接睡在别人家炕上，第二天大人会上门来接，对老乡表示感谢。
后来奶奶身体不太好，儿女们把她接到身边照顾，家里人过年也就再没回去过。我对老家的记忆自此也断了。直到这一次再回去，我发现它似乎就停在了我记忆断了的那一天，十几年几乎没怎么改变。
- 05 -
进村那天下午，我看到所有老乡都站在奶奶家巷子口。对于这样一个小村，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那就是全村人的大事。老实说，我不喜欢被围观，特别是在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回应一双双盯着我的眼睛。只听见哥在我旁边说：赶紧哭，要哭出声。我做不到，一路低着头往巷子里走。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哥姐们在前面走得很快，我死死跟在后面，生怕被落下让人笑话。快到家门口时，听到有人敲了一下鼓，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奶奶家门的，我甚至来不及判断这是不是奶奶家。离开十多年，我还来不及感受这个曾经每年回来过春节的地方，就被众人的目光推赶着带到了奶奶面前。
我们几个子孙在奶奶面前跪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哭。我抬起头看见爸妈身上缠满了白布，妈眼睛红红的，坐在一张长条凳上，爸跪在另一边，眼睛肿得吓人。我不敢跟爸说话，走到了妈身边。妈拉我坐下，问我冷不冷。我拉起她的手，发现好冰好冰。
屋子里依旧生着煤球炉子，一如十多年前，但还是很冷。屋里屋外站满了邻里街坊，大家东拉西扯，忙忙碌碌。
老家的规矩是儿女们守两天两夜，第三天下葬。
下葬是白事当中最隆重的一个环节。上午十点多，乡亲们帮爸和大爷把奶奶抬进一个木制棺材，再把棺材吊上车。然后一家人跟着车，排好队，向坟地走去。中间有好多环节我已记不太清。只记得最后下葬时，原本应该掀开的棺材盖因为盖得太紧怎么都打不开，后来大家说不如就这样吧，索性盖紧点，一个胖大哥就跳上去重重地踩了几脚，然后其他人就开始铲土掩埋。
当时我想，这些天我一直不敢去看奶奶的脸，现在再没机会看了。
全家人围着奶奶最后磕了几个头以后，就被乡亲们带着往回走。其实，我想看着最后一抔土盖在奶奶身上再走。因为我不知道最后奶奶会被埋成什么样子，我担心以后无法准确找到奶奶被埋的地方。可我不敢说。跟着大人们走回去的路上，我好想扭头拿手机拍一张照片，但我终究没敢那样做。
大人怕耽误孩子们工作，当天下午就让我们往回返，他们则等头七过了再走。回京的路上，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村庄，莫名感到痛心。
即便隔了十多年，我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却依然感到这里的一切似乎和从前并没什么变化。时代的发展似乎与这里无关。年轻人都在离开，没有人想要回来，也没有人关心这里的建设。如果不是因为奶奶，很可能连我都不会记得它。
往往人害怕改变。但那一刻，我却好怕老家就这样一成不变下去，而我又无能为力。
车快要驶出村口时，我鼓起勇气，掏出手机定格下眼前的画面。心里默念，奶奶，你生前几年在我们家总是睡不好，现在就回来好好睡一觉吧。
- 06 -
这个春节大爷大妈去法国帮姐姐照看孩子，姑姑姑父在天津，爸妈在太原。奶奶不在，想必一家人以后很难聚在一起过年了。
原本爸妈让我在北京好好陪公公婆婆，可我还是买了初二回家的票。
如果最亲的人不在身边，愈是喜庆的时刻，反而愈是悲伤。
不团圆，就不圆满。
很抱歉，在这个阖家欢乐的时刻写下这么悲伤的文字。
祝世间的一切都能团圆美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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