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死后会有灵魂吗?
辛晓娇穿过挂着父亲黑白照片的灵堂,头也没回地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母亲见她没跟自己打招呼在身后破口大骂。她总是这样,看不惯辛晓娇的一切,对此辛晓娇早已经习惯了。
五月已经是初夏,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此刻的辛晓娇却莫名地觉得冷。她放下行李,默默爬上床,下意识地拉紧了被子。昨晚听到父亲的死讯辛晓娇买了最早的一班火车,火车是K字头,需要坐15个小时,她明明知道就算睡一晚,明早再坐高铁可能都会比这样更快,但她就是不能等,她想当下、立刻就出发!
一夜的舟车劳顿让她的身体感到无比的疲惫,辛晓娇浑身无力地瘫软在被子里,满脑子都是当初趴在父亲床头与之道别的场景。一时间,辛晓娇觉得喘不过气来,周遭的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稀薄,像一张巨大的塑料薄膜顺着她的鼻腔一路下滑,去往胸腹,将心脏死死地裹住。有那么一瞬间,辛晓娇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掉了。
渐渐地,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声音极其柔和。她使劲儿地辨认,却在雾霭霭的房间里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父亲笑着将她放在肩头,眉眼间依稀仍是年轻时的模样,辛晓娇知道这是一个梦,但此时的她愿意去相信眼前的一切。她轻轻贴紧父亲的脖颈,想要看清对方的样子,却在面前闪现出无数熟悉的身影,那些身影像是一张张多米诺骨牌,被她轻轻一推就迅速土崩瓦解般飞快地后退,一边退一边冲她连连地挥手。那些曾经跟她有着或深刻或淡薄链接的笑脸就跟融雪般慢慢地退出视线。她下意识地搂紧父亲,却被无情地掰开。父亲转过身笑着冲她道别,用同样的方式渐行渐远。辛晓娇哭着求他们不要丢下自己,但每一句央求都无力地消散在空旷的四野中。
淤积的心事像被有意泻闸的洪水,顿时冲破理智不停地从眼眶里往外涌,辛晓娇抽噎着从梦里哭醒。她盯着眼前这个几乎完全失去自己气息的房间,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实的世界,哪个才是梦。
辛晓娇猛地缩紧因哭泣而湿透了的后脊硬生生憋出一个冷颤,她从箱子里扯出一件厚外套裹在身上,对着镜子看了好久。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是她曾经羡慕的那种不掺一丝血色的白。辛晓娇拿出口红给自己涂了个不合时宜的大红色,然后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硬挤出一抹夸张的笑,然后长舒一口气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母亲跟弟弟面对面坐在父亲的黑白照片前吃午饭,看到辛晓娇母亲条件反射地打开了数落的开关。
“一天天就知道冲我甩脸色,你爸都死了你也不知道看一眼,一回来就进你那个破屋子,不爱回你别回啊!”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将锅碗瓢盆敲得叮叮当当。
辛晓娇见桌子上预留了自己的碗筷,就顺势坐下了。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辛晓娇没有像这样跟家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没有了父亲的餐桌像一座壁垒分明的城池,坐在正中间的辛晓娇并没成为城内的一兵一卒,而是化身成了一道护城河,死死将自己挡在城外。
“诶我说,你跟那个穷小子分了没啊?”母亲说的是顾野,当初辛晓娇义无反顾地跟着顾野去北京母亲差点杀了自己。
“我们准备明天就结婚!”不知道为什么,辛晓娇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语气冰冷而锐利。
母亲一下子被气炸了,摔了碗筷破口大骂,“我的天啊,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说我怎么养你这么个白眼狼。你爸爸就是这么活活被你气死的啊。”
辛晓娇不吱声,头也不抬地继续吃饭。
“爸爸的葬礼正常办,不要将就,这里是五万块钱,你拿去用,剩下的钱你再还我。”辛晓娇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她并不信什么鬼神,但她希望父亲能风风光光地走。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
“辛晓娇,你什么意思?你不就去了趟北京吗,你瞧不起谁?”看见辛晓娇掏出银行卡弟弟蹭地就站了起来,辛晓娇并没接话,放下吃了一半的碗筷回了自己屋。是啊,辛晓娇还能说什么呢?现在的她懒着再多说任何一句话。
2.
父亲出殡当天早上五点多红白喜事的台子就搭在了街门口,一共两台,对面的那台是弟弟花钱请的。
辛晓娇坐在父亲的骨灰前,看着眼前的这个不可理喻的场景,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戏台上滴滴答答的唢呐断断续续响了三四个小时,台前渐渐坐满了人。一个着宝蓝色礼服的女人自带特效地走上舞台,辛晓娇瞥了一眼,那个女人身材饱满,胸脯被挤得几乎要炸裂,红彤彤的两颊描出一种夸张的立体感,像两坨过了火的红烧肉冒着油光地晃动,两扇十厘米长的塑料睫毛呼哧呼哧将那件毫无质感的礼服烘托得隆重且廉价。
女人一上台就用极其欢乐的语气跟在场的观众打招呼,她似乎是忘了,这是一场葬礼。一段熟络的开场白之后,她随口说了几个黄段子,然后又切换到温情模式带着毫无感情的哭腔唱了一首《父亲》,辛晓娇第一次觉得这首歌让人如此的讨厌。
这边台上一曲唱罢,对面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鼓和唢呐,音响慢慢从低调到最大,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前排吹唢呐的师傅翻着花儿地又蹦又跳,一会用嘴吹一会又用鼻子,一会吹大的一会又吹小的,惹得台下欢呼叫好。
看到对台抢了自己风头,这边的女人更加卖力,一个跟头从舞台上直接翻到了人群中,扯着喉咙出力吆喝。
双方自发性地将这次演出变成了一场势均力敌的对抗。辛晓娇被吵得毫无心情,觉得眼前的这一切简直太荒谬了。
葬礼的高潮是《哭七关》,辛晓娇也并不理解为什么要让一个陌生人跪在父亲的棺椁前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
一呀吗一炷香啊,香烟升九天,大门挂岁纸,二门挂白幡,爹爹归天去,儿女们跪在地上边,在地上给爹爹唱段哭七关……
村里的老人们说这《哭七关》是活人用哭声来帮亡魂指引方向的,人死后只有过了望乡关、饿鬼关、金鸡关、饿狗关、阎王关、衙差关、黄泉关这七关才能到达阴间,辛晓娇当然不信,但她还是根据村里的习俗给了赏钱。当她将200元纸币递给帮工头时,对方立即从话筒中喊出,少东家长女赏钱200……听到喊声,一时间辛晓娇特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弟弟却觉得是落了下风,赶紧给帮工头塞钱,随着一声少东家小儿子赏钱500,这一切似乎才有了了结。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那么喜欢比较,对手间、同行间,就连亲人间也要分出个高低立判。在这场无声的较量里,看热闹的人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窃窃私语中都在说老辛家这两个孩子真孝顺。辛晓娇并不以为意,如果父亲能看到这一切的话,他一定会说,净花些无用的钱,这钱都是花给活人看的,辛晓娇心想。
3.
葬礼结束后,辛晓娇即刻就买了回程的火车票。这一次比当初决定跟顾野去北京时更决绝,她甚至没有当面跟母亲道别。
坐上高铁,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在断断续续的信号中辛晓娇依然能听到另一头的大声咒骂,泪水就噼里啪啦地从眼眶滑落,成串地打在了胸前。旁边的男人被吓坏了,时不时侧目。而只有辛晓娇清楚这些压抑不住泄闸而出的眼泪到底意味着什么。
看着急速后退的家乡,很多事情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到北京,一切似乎变得更加熟悉,她利落地穿过人流走出站口。站在依然人丁兴旺的北京站前,突然一下子觉得自己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夏天。
2015年6月,顾野签了北京的一家知名企业,辛晓娇像被拖行李一样拖到了北京。她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燥热难安的北京站,整个胸腔都逸满逃不过的炎热与嘈杂。眼中是被限流隔离带分门别类排在临时售票处前烤得滋滋冒油的行人,耳边响起的是当年不断循环播放着的全面禁烟通知,那是辛晓娇对于北京最初的认知。
当时辛晓娇并不喜欢北京,在她的印象中这里人多、浮躁、奢靡,无数的未知像一个个生死未卜的节点无限回转在她的面前,形成一个解不开的闭环。那时的她像一颗小小的石子被毫无目的地投进了这个硕大的陌生城市里。那天整饬整饬巍峨林立的高楼大厦,突然无端地在热浪中扭曲战栗,辛晓娇第一次陷入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当中。而唯一让他安心的是有顾野宽厚坚实的臂膀,她紧紧地贴进对方的怀里,一股股湿热的情绪不停地在后脊铺开延展,当下一切似乎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辛晓娇下意识瞥了一眼钟楼上的时间,然后一头扎进了地铁站。乌攘乌攘的乘客将辛晓娇簇拥着挤到了站台,作为城市的血管地铁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往来的行人,但行人是送不完的,有人来,就会有人去,辛晓娇真怕有那么一天这座城市突然心肌梗塞,就再也动不了了。想着内心竟然真的就开始有那么一丝悲伤。
“姑娘,跟你打听下,去天安门广场坐到哪一站啊?”一个背着巨大行李包裹的男人挤到辛晓娇面前笑着向她问路,看样子是第一次来北京。
“哦,你先坐地铁二号线到建国门,然后下车换乘一号线坐到天安门东站,B口出去走个十多分钟就到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辛晓娇已经不用靠百度地图就能熟练地给过往的行人指路。她还依稀记得当初一步三问,战战兢兢生怕走丢的那个生涩的自己。但四年的时光却早已让她像极了一个地道的北京人。
坐了两个小时的地铁辛晓娇终于到站,奔波了一天让她有些饥饿。辛晓娇站在楼下的馄饨铺前打算打包份鲜肉馄饨带走。想着今儿个是周末,顾野可能也还没吃,辛晓娇拿出手机准备发个微信问下顾野,但一想到她回家的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顾野几乎一个电话都没给她打过,辛晓娇突然改变主意了。
“老板,一碗馄饨,打包带走!”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