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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留学生之父”容闳:睁眼看世界的“草根”第一人

国家人文历史  · 公众号  · 历史  · 2017-05-24 12:46

正文

本文为“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严禁转载,欢迎广大读者转载到朋友圈。

报名出洋的幼童,几乎没有一个是世家权贵子弟,大多和容闳一样出身寒微。也许只有这样的人家才“豁得出去”,送孩子出洋一搏。这与今天的情形正好相反。


近日,在美国马里兰大学的毕业典礼上,一位中国留学生发表毕业演讲时称“美国的空气都是甜的”,引起舆论的广泛关注。中国学生留洋的传统始于晚清,其中容闳作为中国最早的留美大学生,曾领航120名幼童出洋,为中国开辟了精神新大陆,培育了一批栋梁之才。


其实容闳的传奇之处不止于此。他曾探太平天国首都天京,访曾国藩幕府,向李鸿章、张之洞谏言,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结忘年交……近代史教科书上出现的关键人物,大多曾与他风云际会。容闳接受过完整的西方高等教育,且出身草根,没有传统士大夫的精神包袱,因此他具有同时代精英所缺乏的自我变革勇气。从农民起义、洋务运动、维新变法到武装革命,容闳始终站在时代潮流最前沿。


1912年4月21日,在中华民国元年的春天,容闳结束了坎坷曲折但死而无憾的一生。在他逝世一百年后,探询他鲜为人知的人生经历,仿佛从一个独特的切面,重读近代中国社会的思想进化史。

 

耶鲁第一个中国留学生


1828年11月,容闳出生于广东省香山县南屏村一个普通农民家庭。香山县虽小,但大多数国人对这个地名耳熟能详,因为香山翠亨村诞生了国父孙中山。与香山不远的南海和新会县,后来走出了康有为和梁启超。方圆百里辈出变革先驱并非偶然,19世纪中期,世界潮流浩浩荡荡,珠江三角洲首当其冲。容闳的家乡南屏小村,与被葡萄牙殖民者占领的澳门一水之隔,相距不到4英里。


容闳的哥哥进了私塾走“正途”,家里实在没钱再供容闳,只好送7岁的他去学杂费全免的澳门洋学堂。令人感叹的是,容闳上的教会学校,是中国近代史上臭名昭著的英国大鸦片贩子、战争煽动者颠地和查顿募资兴建,1840年,容闳还因鸦片战争爆发一度辍学。这就是容闳成长环境的矛盾之处,老家村民既痛恨“红毛番”横行乡里,也感激他们带来的医疗、教育、慈善事业。容闳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心想孩子学会“番话”,和洋人做生意,说不定能发财。他抱的是“赌一把”的心态,绝不会料到儿子能开一代风气之先。


18岁那年,教会学校的布朗校长因身体原因要回美国,临行前他在班上说,想带走几名学生赴美深造,如果有愿意的就站起来。当时是1846年,美国立国仅仅70年,如此年轻的异邦,远在大洋彼岸,十几岁的孩子哪敢未经父母同意去“送死”?良久的沉默之后,容闳站了起来。他想亲眼看看书本上那个精彩的新世界。


1850年,容闳在美国慈善组织资助下进入耶鲁大学学习,四年后以优异成绩毕业。他是耶鲁大学乃至所有美国大学里第一个中国毕业生,其画像至今悬挂在耶鲁校园中。近代史学者雷颐评价,如果说林则徐、魏源是近代中国“精英”阶层“睁眼看世界”的先驱,那么容闳这个农家穷小子,就是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草根”。


容闳1854年获美国耶鲁大学学士学位像


太平天国不是想象的理想国


1855年,容闳学成回国,船在香港靠岸时,美国船主想请容闳担任翻译,问领港人哪里有暗礁。少小离家的容闳竟然一时语塞,想不起“暗礁”怎么用中文表达。他窘得满脸通红。这一幕似乎预言了容闳后半生的尴尬。他自幼读教会学校,虽然也学过四书五经,但不可避免地缺乏传统文化素养,更不通中国特色的人情世故。作为一个拥有美国国籍的中国人,他难以融入上层集团,报国策略不受采纳,且他全盘西化的主张也往往不适应中国国情。


回国初期,容闳在外国人驻华机构就职,结果从广州到香港再到上海,不到一年时间跳了三次槽,皆因不能忍受洋人对中国人的歧视,即使他是耶鲁高材生也不能例外。在香港,容闳结识了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农民家庭出身使容闳对洪氏起义抱有天然的同情和支持,他甚至曾经想要投奔太平天国。1860年11月,容闳欣然前往“天京”,与洪仁玕一见面,就提出了七条建议,主要是针对教育:设立武备学校,海军学校,实业学校,颁定各级学校教育制度,以《圣经》列为主课等。这些建议与洪仁玕的《资政新篇》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但太平天国传统帝王式的统治制度岂能接受这些伤筋动骨的变革。当时天国政权已风雨飘摇,领导集团腐化堕落,血腥内讧,将领在外频繁征战,自保不暇,无心求变。洪仁玕出于相惜之情,给容闳封了太平天国的“四等爵位”,但他把官印原样奉还。一路察访,容闳发现太平天国远不是自己想象的理想国,他认为太平军素质低下,领导人贪图享乐,这些人不能推翻清王朝,更不能实现他的教育理念。他大失所望,落魄离开。


 洪仁玕


一生最崇拜曾国藩


1863年,郁郁不得志的容闳突然接到老友张斯桂寄自安徽安庆的信。张斯桂曾任中国第一艘进口炮舰的统带,后来入了曾国藩幕府。他寄这封信,是转达曾督之意,邀容闳至安庆。容闳知道曾国藩靠围剿太平天国起家,攻下安庆驻扎大营,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去过“匪区”已经上了通缉名单?他吓得赶紧回信婉拒。但很快他又收到老友李善兰的信。容闳在耶鲁上学时,微积分是最头大的课程,所以他对翻译微积分著作的李善兰格外佩服。读信得知,老友李善兰和徐寿、华蘅芳都已投曾国藩麾下,刚刚筹建了安庆军械所的曾国藩听他们说起容闳留美八年,正是自己急需的人才。盛情难却,1863年秋,容闳到安庆拜见了曾国藩。


相见第一面,容闳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曾国藩成了容闳一生最崇拜的人。“文正已年逾花甲,精神奕然……目虽不巨,而光极锐利,眸子作榛色,口阔唇薄,是皆足为其有宗旨有决断之表征。”如今“曾国藩相人术”屡次被编写成职场实用书籍,在容闳的记述中,可以看到曾国藩考察下属确实独有一套。好几分钟,他一言不发,从头到脚打量容闳,最后双目炯炯盯住容闳的眼睛看。受西式教育长大的容闳被如此直视也难免坐立不安,好在还能保持镇定。良久,曾国藩断言:“以汝目光威棱,望而知为有胆识之人”。


很快,曾国藩正式任命容闳为出洋委员,赴美国购买机器筹办机器制造厂。他还授予容闳五品军功衔头,并请赐戴蓝翎,此衔头只在国家用兵时封赠从军有功之人,文职赏戴花翎,必由皇帝赐予,由此可见曾国藩对他特别器重,为他专门向朝廷请封。往返历时将近两年,容闳采买的机器安全抵达上海,充实了曾国藩规划、李鸿章负责的江南制造局。曾国藩大悦,保奏容闳为五品实官,领高薪,命他协助管理江南制造局。

 

首率寒门幼童出洋


容闳早年立志要促成的官派留学生计划,终于有了位高权重者支持。他向曾国藩陈述他的计划,果然获得首肯。曾国藩与李鸿章几次联名上奏同治皇帝,1872年春得到批复后,任命容闳为出洋副委员,主抓幼童选派和监督事务。


1872至1875年间,一共有四批共120名幼童出洋。费用全部由政府负担,回国安排工作,现在看来简直是做梦也难得的美事,但当时没有家长愿意把孩子送到洋鬼子的“野蛮番邦”,并且一去就是15年。容闳这个“招生办主任”,从自己的老家香山和周边村县入手,挨家挨户动员,想起哪个熟人家有适龄儿童,甭管多少年没联系了,直接登门游说。报名的幼童几乎没有一个是世家权贵之弟,大多出身寒微,也许只有这样的人家才“豁得出去”。这与今天的情形正好相反。


容闳在美国康涅狄格州为中国学童设办的学堂的介绍图画。上排中间是容闳的画像,其余五张描绘了中国幼童在美国学习的场景


幼童一到美国就如鱼得水,以惊人的速度克服语言障碍,成为各校中最优秀的学生。他们充分释放天性,在体育方面出尽风头,全然不像“东亚病夫”的后代。容闳采用了前卫的“homestay”管理方式,让幼童两人一组分散居住在志愿报名的当地家庭,使孩子们感受到家庭温暖,并且更加迅速地融入美国社会。


中美之间巨大的文明落差必然导致孩子们做出“大逆不道”之举:他们几乎都脱了长袍马褂穿西装,个别胆子大的剪了辫子,跟主人去教堂受洗信“异教”,见了清廷留学生长官不行三跪九叩之礼。留学监督陈兰彬、吴嘉善对此大为焦虑,屡次和容闳激烈争论,还写信给李鸿章告状。李鸿章看在先师曾国藩的面子上,对容闳保留信任,把这些批评意见转给他,让他注意。容闳当时就不能淡定,又气又急地回信。他常年留美,很不熟悉官场规则和中文书信的遣词谋篇,信中没说清留美学生学业如何精进,日后如何能为国家担当重任,倒用了很多情绪化的刻薄言辞还击。说举报者挟私恨欲破坏有益于国之事,甚至骂陈兰彬“胆小如鼠”,吴嘉善“丧心病狂”,应该送到“疯人院或废病院”。李鸿章不免生气地对人说容闳“汉文未深,又不甚知大体”,把他的信弃置一旁。朝中保守派听说幼童在美被容闳纵容得“腹少儒书,德性未坚,尚未究彼技能,先已沾其恶习”,纷纷主张撤回留学生。


 留美幼童组织了一支“东方人棒球队”,在美国战绩卓著。后排左起 :一垒手蔡绍基(后任北洋大学校长),游击手钟俊成(后任职美国驻华使馆),左外场手吴仲贤(后任驻朝鲜领事,袁世凯小站练兵时任军火处长),接手詹天佑(铁路专家),二垒手黄开甲(美国圣路易斯世博会任中国馆副监督)。前排左起 :三垒手陈钜溶(在福州船政学堂早逝),中外场手李桂攀(召回后返回纽约完成学业,早逝于纽约),投手梁敦彦(民国初年任交通总长),右外场手邝咏钟(马尾海战中牺牲) 


第一批幼童眼看就要大学毕业,现在撤回功亏一篑。几尽绝望的容闳在美国文化界、政界奔走求助。母校耶鲁大学的校长波特亲自起草信件致清政府总理衙门,希望留学生继续学业;容闳的一位牧师朋友通过大文豪马克·吐温引领,谒见美国前总统格兰特,格兰特立即修书给李鸿章请求力挽狂澜。作为洋务运动的领袖,李鸿章本心并不想断送留学项目,但保守派的强势意见使他左右为难。恰在这个节骨眼上,美国国会通过了《排华法案》,李鸿章对美国气不打一处来,容闳失去了最后一根稻草。1881年6月,奕䜣列举留学生四大罪状,上奏光绪撤回学生。当年8月,近百名“幼童”洒泪登船。只有詹天佑和欧阳庚获得耶鲁学位,其余皆半途而废。


这些留学生回国初期因“奇装异服”“不识礼仪”,饱受排挤和谴责,被随意发配到与所学专业根本不搭边的行业。所幸他们在外收获真才实学,且互相照应提携,若干年后,他们成长为转型中国的中坚力量。铁路工程师詹天佑,开滦煤矿矿冶工程师吴仰曾,北洋大学校长蔡绍基,清华大学首任校长唐国安,民国开国总理唐绍仪,交通总长梁敦彦,外交家欧阳庚……还有多名加入海军,在甲午战争中殉国。容闳送出去的学生,归来后无论才干、见识、人品,都堪称一世俊杰。


对洋务派绝望


“毕生志愿,既横被摧残。同命之人,复无端夭折。”容闳在美期间,与留美幼童的家庭辅导老师玛丽·克洛小姐结婚。当时容闳已经47岁,比克洛小姐年长一倍。容闳青年回国后在各地奔走,耽误了结婚,而且他对中国女人也确实不感兴趣。40岁时,他的科学家朋友徐寿帮他介绍了一个江南女子,但结婚没多久容闳带幼童出洋,与之脱离了关系。直到遇见克洛小姐,容闳才觉得这是他终身伴侣。可惜留学项目中断不久,爱妻就薄命早逝,留下两个不满十岁的儿子。


双重打击并没有使容闳的爱国热情减退。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清廷分裂为两派:慈禧太后与李鸿章为代表的主和派,光绪皇帝与张之洞为代表的主战派。以容闳之耿直单纯,自然赞成力战,他因此获得李鸿章政敌张之洞的好感。1895年初夏,容闳面见张之洞,慷慨陈词,主张全盘西化,引进西方外交、财政、海军、陆军人才,实行政治人才大换血,输入资本主义管理模式。对这样的意见,张之洞当然不可能赞同,用容闳的话说,张像块“已干之海绵”,只能吸水而不能吐出来任何东西。几十年来,每当容闳在政要面前受挫,他都会深深怀念曾文正公。他觉得李鸿章“作为一个管理国家的官员,其才能远不及曾国藩;作为一个爱国者和政治家而论,他的品德更是经不起公正无私的历史的检验。”而面前的张之洞气质韬略更远逊于曾,工于心计,诡计多端,“不若曾文正之磊落光明”。容闳与张之洞在沉默中互相失望,这次会晤尴尬收场。


此后两年,容闳试图实业救国。当时清政府根本不知道银行为何物,容闳托人给光绪递上条陈,详加说明银行的资金来源、权责、国家资本与商股关系、钞币发行控制、财务清算,甚至连债券、银票的样式都随有草图。这是一套完整、系统且可行的方案。“帝师”翁同龢专门召见了容闳,计划得到光绪批准,容闳立即着手操办起来。孰料洋务重臣盛宣怀也一直伺机办银行,他携重金赴京上下打点,抢来了这个既得名声又有大利可图的项目。容闳草根出身,又留洋多年,对官场潜规则基本一窍不通,他忿然总结:“究国家银行计划失败之原因,亦不外夫中国行政机关之腐败而已,尊自太后,贱及吏胥,自上至下,无一不以贿赂造成。”

 

从维新到革命


1898年,容闳已经是70岁的老人,但维新变法让他重燃豪情。他积极参加维新派各种学会活动,康有为、梁启超都对这位改良先驱很看重,尊称他为“纯公”、“纯老”(容闳号纯甫)。容闳把自己在北京东安门的寓所提供给维新党领袖作会场,容闳家便成了维新运动的中心之一。变法开展三个月,遭到慈禧太后等保守派扼杀,维新派铤而走险,由谭嗣同于9月18日深夜访袁世凯求他武装“勤王”。当夜,梁启超、康有为等人先后来到容闳家,紧张地等待着谭嗣同带回消息。


结局并未如愿。北京城开始全面捕杀维新党人,容闳也上了通缉名单。他潜逃出京,经上海租界迁至香港。经此剧变,容闳的思想更加激进,他在新加坡与康有为重逢,商量在长江流域和广东地区起义营救光绪帝。1900年9月,容闳化装成商人,冠假名泰西登上赴日本的轮船。几乎同时,策反李鸿章反清失败的孙逸仙也匆匆登上这艘轮船逃亡,他化名“中山樵”。容闳与孙中山这对香山老乡曾经于1896年在伦敦匆匆一晤,这一次同舟共济使他们得以彻夜畅谈。孙中山主张推翻清廷扫除封建尘土,这是容闳此前没有想过的。他一生为报国上下求索不得其门,如今恍然意识到腐朽的专制制度是根本障碍,容闳的思想发生本质改变。


容闳晚年流亡香港,住在皇后饭店,他在香港的房间又成为革命党人聚会场所。他一度热心沟通孙中山与康有为,希望维新与革命派能够联手反清。但康有为坚持保皇,且其私吞华侨捐款的丑闻被容闳知晓,容闳与他公开决裂,彻底加入革命党阵营,帮助孙中山筹集起义军费,支持他武装革命。


 1910年左右,晚年的容闳 


1911年5月,83岁高龄的容闳在美国家中中风。当年10月,他接到了辛亥革命成功的消息,激动地趴在床上写了三封信给革命党老朋友们,祝贺革命成功。


孙中山回信,恳请容闳回来共建民国,但容闳的身体每况愈下,还没来得及启程,就于1912年4月21日客死异乡。他一生碰壁无数,但从未被时代抛弃,逝世前看到中国走向共和,可谓“功德圆满”。葬礼上,牧师讲了这样一段悼词:“假如他还没有老,他一定会亲自参加革命,他的与生俱来的、热爱效忠中国的光焰,绚丽燃烧,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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