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云已在牛津访学数月,为专心致志,有关中国的微信文章已经写得很少。偶有一些游历与访学时的零星感受,也都发在了微信朋友圈。考虑到许多读者朋友无法进入朋友圈阅读,特此将相关内容辑录,在此陆续推送,以不负亲爱的读者多年来的鼓励与陪伴。近日得到几位读者朋友的悉心帮助,更是不胜感激。
以后若有充分时间,会着重写下文中的“艺术反抗真理”、“活着(艺术)需要亏欠”等观点。也欢迎大家在留言区讨论。
我热爱艺术对真理的去魅
二十余年来,寻找梵高算是我生活中的隐秘线索。从巴黎奥赛博物馆、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牛津大学博物馆到伦敦国家美术馆
.....
.
每次寻见真迹,就仿佛捡回梵高一根根精
神的尸骨。我热爱艺术对真理的去魅
(真理追求的是唯一的事实,而艺术追求的是丰富的意义)
,
热爱贫寒而虔诚的灵魂,热爱文森特这般虽满腹酸辛却依旧热爱生命的人。
(2017年
12
月
27
日,伦敦
国家美术馆
)
相较物以稀为贵,我更想在博物馆里寻到的是
thinking
,是
inspiration
。看到常常与学生们谈起罗塞塔石碑,想起有关商博良破解古埃及文字的动人故事。这一日,抽空在中国馆为意大利情侣介绍展品,在休息区和法国一家人聊一小时陈年旧事,同唱
Belle-Île-en-Mer-Marie-Galant
与
Marie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天涯孤旅,我与世界和自己同行(
这是我的“三人行”,简单说是地上的我,天上的我以及我所处的世界三者之间的相处
),最美好处莫过于在历史与陌生人里沉浸。离馆时偶见杜甫的一首诗。想不起原文,也无意嘲笑它失真而无趣的翻译。铁门徐徐关闭,和门卫说明天见。
(2017年
12
月
29-30
日,伦敦
大英博物馆
)
真理已经占领了太多地方
此刻安宁。如果博物馆不关门,我愿意坐在这里跨年。特纳的画虽然不像莫奈与梵高那样击中我,然而他
对法国印象派等绘画居功至伟。是他与同辈将油画带出了确定性的牢笼,并赋予了不可捉摸的光影。
天才不只是成群结队出现,还会前赴后继出现。
我受谁的影响,我又将影响谁,人类文明史与艺术史都是不断挣脱牢笼的历史。
当我此刻赞美他们,可能我也是在赞美一座牢笼。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从特纳到梵高,他们所开创的不确定性,让我的内心舒适无比。很多时候我不愿去理解达利的艺术,也许只是因为它们抽象得太具体了,具体到没有一粒尘土。
此外,我也不愿意在任何艺术中闻到真
理的气息。
真理已经占领了太多地方,连太阳都已经随着它东升西落了。
苏格拉底与柏拉图要在乌托邦里驱逐艺术,而我更想在艺术中驱逐真理。
(2017年12月31日,伦敦V&A博物馆)
艺术终归需要亏欠,正如爱需要亏欠
新年第一天,继续扫荡了两家美术馆,结识两位热心朋友,并在其陪伴下看了几幅梵高作品。寻找文森特,从此跨过第六程。
此外的感悟是,我并不完全拒绝超现实主义绘画,我喜欢它们的无为与清白,同时认为艺术终归需要亏欠,正如爱需要亏欠。
我不赞同作者、艺术、受众以及世界之间各说各话的疏离。人世之美好和意义,也许并不在于无谓的完满或清晰的割分,而在于亏欠。在没有亏欠的艺术里,理智与情感其实都双双崩溃了。
(2018年1月1日,伦敦泰特美术馆)
牛津街头有许多homeless,其中有些是贫穷艺术家。快晚上十点了,有个老男人还在街头弹唱。雨一直在下,时疏时密。我差不多每天都会在街上遇到他,听他洪亮的歌声与纷乱的弦音。一个背负行囊、喜欢在夜里雨里行走的漫游者,遇到一个土生土长的homeless,造就了这场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露天音乐会。
我蹲下来说感谢你啊,你以你的贫穷艺术增加了我脚下这座城市的美,同时又在净化和安顿我的内心。
我时常受恩惠于他的音乐、他的坚持甚至他的孤独,因此无法风平浪静地路过他、忽视他,这也是我昨日所谈到的亏欠之一种。#除了人,我别无身份;除了美,我一无所知。#
(2018年1月2日,牛津)
悲剧的盼望
午后,坐在1617年的这家老酒馆里。墙上的几行文字表明托马斯•哈代曾经在此写作Jude the Obscure(《无名的裘德》)。在这位远离尘嚣的作家笔下,人世间充满了幻灭与错乱,包括城市、乡村以及爱与被爱。
无处可逃,正如《还乡》所揭示的那样。
我是赞美过批判现实主义的,不过此刻我感兴趣的是悲剧之外的事情。世人拒绝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却又总是能从他人的不幸中获得难以言说的慰藉。
我很难断定,这究竟是因为人心与生俱来需要悲情安顿,还是因为悲剧满足了人类某种隐秘的愿望——经历悲剧,却又不必为此付出任何代价(这似乎也是文学的慈悲)。